“何爲小義,何爲大義,那是很難說的。”範翔笑了笑,卻不與蔡京争辯,又說道:“不過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勞神分辯。我隻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義,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這麽認爲,那麽事情便好辦了。”
“什麽好辦了?”蔡京裝着糊塗。
範翔忽然直視蔡京的眼睛,半晌,方淡淡笑道:“石公說,範公雖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卻不能坐視正人被難,奸小亂國。範公可以做他的君子,小人不妨便由我輩來當好了。”
“仲麟之意是?”蔡京迎着範翔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
“蔡兄是個聰明人。”
“茲事體大。既非石公親口所說,又不曾有石公的親筆……”
他話未說完,範翔已打斷了他:“蔡兄信不過我麽?”他言笑晏晏,但話裏卻是藏針。
蔡京連忙賠笑,口中卻依然有遲疑,“不敢,但……”
範翔笑着望着蔡京,忽意味深長的說道:“蔡兄,在下有句忠言相告——人孰不愛身?但兄身處旋渦之中,便是想明哲保身,隻怕亦未必能夠!”
蔡京心頭一震,忙笑道:“仲麟莫要誤會,我豈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則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麽會如此倚重蔡兄呢?”範翔見蔡京神态,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誇贊蔡兄有勇有謀,敢于任事的。”
蔡京見他這樣,口中說着“豈敢”,心裏卻不禁苦笑。他并非是想在此時與石越撇清關系,改投門戶,他甚至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他也不敢心存觀望,以他此時的資曆地位,根本沒有資格進行觀望。自從熙甯八年起,蔡京便已經将自己的命運牢牢地綁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時不得志,蔡京也堅信石越終有一天會重新執掌大權,他知道惟有追随石越,才能替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
但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卻不免越重。熙甯八年的時候,蔡京不過一綠袍小官,在汴京沒有半點背景,也不得人賞識,曾經求見王安石卻被當面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對蔡京來說,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這棵高枝。那個時候爲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什麽事都敢做,所謂“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當五鼎烹”。蔡京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決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報,雖然石越沒有推薦他做館閣,但不到十年的時間,從錢塘尉,到市舶務,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升遷速度之快,令許多人羨慕。若非石越被閑置了幾年,他的升遷也許還會更快些。
然而做到太府寺丞後,蔡京卻不可避免地也要愛惜自己的羽毛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沒有的錢塘尉了。他依然會追随石越,但他心裏卻并不願意成爲石越的開路先鋒,一将功成萬骨枯,若是石越“功成”之日,他已經成爲石越前進路上的枯骨,那麽他的追随又有什麽意義?
但範翔分明是逼他來做先鋒。此時呂惠卿爲了保住自己的權位,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蔡京隻要想想,也會不寒而慄。他想試探範翔,想從他口中,多了解一點石越的想法,甚至是得到某些保證。但是,範翔卻沒有給他半點機會。
範翔現在是石越面前的紅人,範翔的态度,也即是石越的态度。
他要率先攻擊呂惠卿,若見效,他便能得到支持;若無效,那他就會被無情地抛棄。甚至,也許他就隻是石越與呂惠卿交易、妥協的籌碼——這亦有可能。這個時刻,蔡京知道,遲早是要來的。他自從到汴京之日起,就在爲這一刻準備。他甚至想過利用司馬光。但是他畢竟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還是拖不過去。
他已别無選擇。蔡京暗暗後悔自己一時的妄想,他當然不希望範翔将自己的遲疑告訴石越。他眼珠轉了幾轉,最後停留在書架上的水晶塔上。
送走範翔後,蔡京吩咐家人将那座三佛齊的水晶塔送到範府,又換了件便服,隻帶了蔡喜一個人,也不叫馬車,也不騎馬,主仆二人徒步往熙甯蕃坊行去。
熙甯蕃坊的商家許多和杭州的海商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很有一些人是認得蔡京主仆的,隻要他進了店門,無不奉迎備至。蔡京仿佛隻是出來散散心,走了幾家杭州大海商的分店,進去後,便和各家的掌櫃喝茶,叙閑話。如此,到下午日昳時分,主仆二人又到了惠民河邊上的一家店鋪前。蔡喜擡頭看了看店鋪的招牌,笑道:“大人,這犀光齋乃是杭州曹家的店子,曹家的生意……”
蔡京卻隻“嗯”了一聲,不待他多說,已朝店中走去。未到門口,那店裏的掌櫃早已迎了出來,長揖笑道:“蔡大人可是稀客,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蔡京笑着扶起那掌櫃,一面笑道:“五郎哪來這些虛文?”
蔡喜在一邊看他們親熱地寒暄,呆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打小跟随蔡京,算得上是蔡京的心腹,自以爲蔡京的事情,他無不知情,不料他與曹家打過無數交道,卻竟不知道蔡京與曹家如此熟悉。
這犀光齋蔡喜原是很熟悉的,對于杭州曹家,更不陌生。曹家自從小舍人曹友聞接管家業後,家業便越來越大。曹友聞與石府的幾個先生交情極深,與薛奕也私交極好。憑着這些關系和曹友聞的手腕,不到十年之内,曹家逐步占據了宋朝硫磺、硝石進口量的近三成份額,更幾乎壟斷了整個南海地區的犀制品貿易——當時宋朝本土已經極少有犀牛存在,西夏人曾将自己的一種竹牛角僞稱犀牛角,賣給宋人制弓,牟取暴利,騙了宋人整整一百多年。直到恢複靈夏之後,白水潭博物院的學生去靈夏考察,才發現真相。但由此亦可知道,犀牛角在宋朝有多受歡迎。而在南海三佛齊等國,卻存在着大量真正的犀牛。犀牛角既可以制成真正的寶弓,又是一味極好的藥材——可以制成春藥,還可以制成犀杯等奢侈品……曹家通過種種手段,幾乎壟斷了婆羅洲、爪哇、須文答剌等地的犀制品收購,将之運回宋朝販賣,不僅賺取了大量的利潤,更令得曹家聲名大震,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宋朝法令禁止殺牛,而曹家就在婆羅洲購買了許多土地,雇傭宋朝流民與昆侖奴養牛,将牛肉賣給淩牙門的宋人,将牛皮、牛角、牛筋賣給宋朝軍器監,從而獲得了軍器監大量的訂單。據說宋朝東南禁軍,包括海船水軍的每一張弓裏,其中都有曹家的利潤。不僅如此,甚至有傳聞說,曹家還在婆羅洲私設作坊,制造弓箭、盔甲,偷偷販賣到高麗、日本,連薛奕的海船水軍,也曾經私下采購過曹家的武器。但也因爲其與薛奕的密切關系,曹家大部分的産業,也早已從杭州轉移到了廣州。所以蔡喜絕想不到蔡京原來與曹家關系也這麽好。難怪曹家私自向高麗販賣武器,竟會從來沒有被查出來過!要知道從南海去高麗的船隻,也是必須在杭州靠岸繳稅抽查的。
他一面在心裏嘀咕着,一面已經被犀光齋的掌櫃——曹家五郎,請到了後面的花廳裏。便見蔡京坐下來後,便笑着問道:“不知令兄目下是在南海,還是在國内?”
曹五郎笑道:“卻是在國内。前些日子接到書信,道是已與陳子柔先生一道回了廣州,說好結伴回京。算日子,這兩日便當到了。回來之後,必往大人府上拜訪的。”
蔡京笑道:“這倒是趕巧了。陳先生也是許久不見了,定要聚聚。待令兄回來,便請五郎轉告,我在張八家作東,請令兄、陳先生、五郎,一道叙叙舊。”曹五郎連忙笑着答應了。
蔡京見下人端茶過來,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又笑道:“我和五郎便不拐彎抹角了。前些日托五郎打聽的事情,不知道有沒有眉目?”
曹五郎見蔡京問到這事,輕輕揮了揮手,令下人全部退了出去。這才道:“隻怕果真便如大人所料的……”
“哦?”
“依在下看來,的确是有幾分蹊跷。”曹五郎一面說,一面拿眼角瞥了一眼蔡喜,見蔡京沒有說什麽,便繼續說道:“那永順錢莊,在京師不顯山不露水,京師的錢莊少說也有上百家,這一家最多排到九十幾位。但據我托人打聽,廣州至少有五十餘家商行借過他們的錢。”說到這裏,曹五郎突然似想起什麽,告了個罪,竟出了花廳。
蔡喜這時已經越發确定蔡京與曹家的關系匪淺了,而且也大概知道了蔡京托曹五郎做的事情是什麽事。身爲蔡京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蔡京當了太府寺丞之後,最要緊的事情是做什麽。太府寺下屬的交鈔局,掌管着交鈔的監制、發行、兌換、回收、銷毀等事務,是諸部寺監的局所中,最炙手可熱的衙門。而這個交鈔局的令、丞,乃至錄事,無不是當今宰相呂惠卿的親信。第一任交鈔局知事,是呂惠卿的弟弟呂和卿;現任知事則是呂惠卿的妻弟方澤,交鈔局丞鄭元道,也是呂惠卿的門生。呂惠卿自從拜相後,他的弟弟、妻弟還有舅家的人,或者富甲一方,成爲巨商大賈;或者夤緣得官,越格升進,個個都是既富且貴。若說呂和卿、方澤、鄭元道這些人,守着交鈔局這麽一棵搖錢樹,居然不偷腥,那是沒人會相信。但連蔡喜也知道,想抓住他們的把柄,實在太難了。過去舊黨也不是沒有想過可以從呂惠卿的弟弟、妻弟們下手,但卻從未抓到過什麽真憑實據,偶有彈劾,最後卻都是查無實證,反而弄得皇帝都煩了。後來王谷倒是吸取了教訓,想從一個錄事手中找到證據,不料事機不密,不僅将那個錄事給連累了,而且還打草驚蛇,令得方澤與鄭元道更加謹慎起來。幾乎連累得蔡京也無處下手。
爲了找到證據,蔡京煞費苦心。蔡京是個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人,也非常好色,對于汴京哪家店子有什麽好吃的菜,哪家勾欄有才藝雙絕的佳人,都是了然于胸。而方澤與鄭元道,一個好吃,一個好色,蔡京也就投其所好,煞費苦心與他們在酒樓、勾欄“偶遇”,先知其所好,然後讓蔡喜收買歌妓、乃至酒樓的博士,探聽他們底細。甚至連蔡喜也花了不少功夫,将那些在二人面前得寵的仆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以期輾轉刺探。
如此費盡千辛萬苦,開始得到的消息也幾乎毫無用處,比如方澤與鄭元道都曾收過錢莊的賄賂……但這樣的“罪名”幾乎毫無用處,要知道哪怕是交鈔局一個小吏,也免不了會收點賄賂。但終于有一天,一個被收買的歌妓提供的線索,引起了蔡京的注意。當時正是朝局動蕩之時,前任太府寺卿李陶改任鴻胪寺卿,薛向新官上任;偏偏在這個時候,太府寺少卿的父親死了,丁憂出缺,政事堂下令由蔡京暫代其職。便在那時,那個歌妓說有一家永順錢莊的掌櫃,三天之内見了方澤三次。而蔡京那些天接觸到大量的帳目公文——那實際上也是蔡京唯一的機會,其後薛向與新任的太府寺少卿,根本不給他機會去接觸交鈔局的事情,但就是這一次,蔡京發現永順錢莊有大量的用交鈔兌換銅錢的記錄。蔡京便叫蔡喜去調查永順錢莊,發現這家永順錢莊在汴京默默無名——汴京一家默默無名的錢莊,一個月内兌換交鈔的數目達到數百萬貫,他的掌櫃與方澤關系如此密切,不能不啓人疑窦。
因此蔡京便懷疑方澤和這家錢莊勾結,利用各地交鈔比混亂的局面,賺取暴利。他們用交鈔從交鈔局兌換到銅錢,然後用銅錢購買到更多的交鈔,再用交鈔到交鈔局兌成銅錢……如此一來二去,便可以賺取大量的差價。
但這樣的勾當卻是極難抓到證據的。雖然交鈔局規定了每個錢莊每個月最高兌換限額,超過限額需要審批。但審批隻需要交鈔局知事與太府寺卿同意便可。李陶也好,薛向也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不問可知的。他們很容易找到充足的理由爲自己辯護。即便蔡京能查到永順錢莊的确炒賣交鈔,他們也可以将罪名推到永順錢莊的頭上。
所以,在當時,蔡京便沒有叫蔡喜再查下去了。現在看來,蔡京并沒有放棄這條線索。他顯然找到了另外的突破口……
蔡喜正想着這件事,便聽到廳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方轉過頭去,卻是曹五郎又回來了,他笑着朝蔡京抱了抱拳,告罪道:“讓大人久候了。”一面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蔡京,笑道:“大人請看,這五十餘家商行的借款——雖然打聽到的隻是個虛數,但大體相差無幾——少則數千貫,多則數十萬貫。總額将近千萬貫!盡管這是七八年間的事情,可這還隻是在下能打聽到的。整個大宋,除了唐家的錢莊,隻怕沒有哪個錢莊,能有這樣的财力……”
“便是唐家,那也是十八家商号聯合,才能有這樣的财力!”蔡京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面看着那張單子,嘿嘿笑道:“三分利,五分利……一千萬貫,便是三五百萬貫的進賬!做得好大的生意!”
曹五郎笑道:“海商風險極高,利潤也極大。三分五分利也尋常,尋常的錢莊,沒有二三分利,也不會輕易借錢給海商的。他們敢借這麽大筆的錢,自然要利息高一點。畢竟有許多賬,可能是收不回來的……”
蔡京知道他說的确是實情。出海做生意,若是平平安安,自然利潤極高,但若遇到風浪,别說血本無歸,連命都沒了。所以錢莊但凡借錢給海商,要麽是因海商家大業大,極有财力,放心得過,要麽便是純粹的賭博。所以正規錢莊利息至少要收到三分,而非正常的貸款,五分乃至七分利,都是有的。蔡京自己也不是什麽清廉的官員,他看到這張單子的一瞬間,立時便想到呂家是在做什麽——挪用交鈔放高利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