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笑了笑,也不質疑他所說真假,隻淡淡反問道:“相公的這番苦心,誰能知之?”
這句話卻是正中要害。
呂惠卿是想借陳世儒案打擊舊黨,借此難得的機會,鞏固自己的政治權威。但他的目标原本隻是呂公著與蘇頌,一面殺雞駭猴,一面清算一些舊黨台谏,并不想把事情鬧得這麽大。但誰料舒亶意欲揚名,不知道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竟然牽出了司馬康。呂惠卿見有機可乘,才在暗地裏縱容——他哪知道還有一個雍王唆使石得一在舒亶那裏推波助瀾,倒以爲隻是舒亶在迎合自己。更不曾想,舒亶自知得罪舊黨,已無退路,爲了自己的前途,越發肆無忌憚,竟又逮捕吳安持、蔡渭,牽連越來越廣,搞得朝中人人自危。這些呂惠卿事先并不知情,但木已成舟,他雖然怨怪舒亶魯莽,卻也無法可想——他不是不知道,舒亶既然連司馬光都得罪了,便不怕把事情再鬧大些,事情鬧大了才能逼着呂惠卿與舊黨決戰,舒亶才有機會全身而退。否則,他已成爲舊黨最痛恨的公敵,舊黨緩過神來,首當其沖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當過呂惠卿的槍後,又當呂惠卿的盾牌。
舒亶的确是個聰明人,如今的情勢,正如薛向所說,人人都以爲是呂惠卿主使,舒亶不過是呂惠卿手中的大槍,呂惠卿反倒成了舒亶的大盾牌。
呂惠卿默然不語。誰能知之?誰會相信他?舊黨不會相信,新黨也不會相信;皇帝不會相信,司馬光、石越,甚至薛向,都不會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麽是不是事實,根本就不重要。
薛向已經知道他幾乎說動了呂惠卿。“皇上素念舊情,陳世儒案,最初還想過要念陳執中的情份,留他一條命下來。舒亶口口聲聲司馬康涉案,時至今日,可曾有司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話已近于直白,“休道是馮當世,便是司馬十二——恕我直言,隻要司馬康不伏罪,終亦不會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時,是先想過讓司馬十二爲相的;是他不識時務,皇上才決定起用介甫。這些年司馬爲計相,可曾出過半點差錯?十幾年君臣的情份,相公以爲皇上會全不顧惜麽?”
呂惠卿越發的動搖起來。皇帝的心思,他比誰都清楚。趙顼最初隻不過是惱怒蘇頌等人枉法循私,一時激怒,才令舒亶窮治此案。不料舒亶竟借機興大獄。這并非皇帝的本意。隻不過舒亶有大義的名份,皇帝又在病中,少知外事,一時間也無力制止。在皇帝那裏,現在還以爲司馬康涉案不深呢!
舒亶若真能把案子辦成鐵案,倒也罷了。
皇帝不是那麽好唬弄的。
這也是呂惠卿始終放不下心來的原因。當今皇帝,不是可以任人擺弄于手掌之中的庸主。
“若司馬與馮當世終于無事……”薛向枯瘦的臉上,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皇上乃英主,舒亶做出這等事來,皇上雖一時不察,終必厭之!且萬一有不諱之事,少主年幼,自是太後當國……”
薛向說到這裏便閉上了嘴巴,後面的話是不消多說的。除非對舊黨取得徹底勝利,到時候皇帝也好,太後也好,都隻好承認既成事實。否則,表面的局勢看起來越是樂觀,實際上就越是危險。但舊黨不是那麽容易打倒的。範純仁聰明的保全着實力,而且還有一個石黨。呂惠卿想起今日在政事堂的事情,心裏就越發的不安。石越和他的黨羽們,可遠比舊黨那些迂腐的儒生們危險。
“如之奈何?!”呂惠卿忍不住喃喃道。
“爲相公計,如今須要留一個退步。”薛向的小眼睛裏閃着精光。
“退步?!”呂惠卿笑了起來,那是苦澀的笑聲,“我有退路麽?我實是無路可退!行百裏半九十,今日之局面,來之不易,我哪裏還有退路?”若非司馬光們咄咄逼人,非要将他從相位上拉下來,他又何苦讓舒亶去查舊黨大臣的私隐不法之事?如今舒亶已經不顧一切地将自己綁到了一條船上,這時候,他還能有退步麽?
“但看相公肯不肯行?”薛向的心跳也快了起來。
“哦?”
“譬如與一狂人共渡,有必覆之危。當此之時,勇者逐之,智者避之。”
“勇者逐之,智者避之……”呂惠卿沉吟道。
“癫狂之人,不足爲恃。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相公若能丢卒保車,請皇上更換法官,将案件限于呂公著、蘇頌,釋放司馬康、吳安持、蔡渭諸人。則亡羊補牢,尤未爲晚。”
“此東郭之智,不足效法。”呂惠卿大搖其頭。這時候收手,舊黨不僅不會感恩,還會反咬一口。而舒亶又豈是好惹的?
薛向默然了一會,他望着呂惠卿,沉聲道:“相公不肯取此策,便隻好以退爲進……”
“相公何不辭相,薦王禹玉自代?如今司馬、馮、範皆自固不暇,難與其争位,若薦王禹玉,必能成功。王禹玉若無相公之薦,焉能位居馬、馮之上?其必感恩戴德。然以王禹玉之能,終不能久居司馬諸人之上,其不安其位,遲早複引相公相助……”
“真奇策也!”薛向的話未說完,呂惠卿已經在心裏贊了起來。隻要他在此時辭相,那麽一切事情,都與他無關了。益州也好,陳世儒案也好,朝廷自然會找到相應的替罪羊——皇帝和王珪都有充足的理由替他保存體面。他也有個不貪戀權位的好形象,将來東山再起,還是極有機會的。但呂惠卿也很清楚,薛向此計不是爲他而想的。他是爲自己想的。呂惠卿若辭相,爲了将來東山再起,定會推薦薛向當參政——畢竟他已經六十八歲,沒有了當年的威脅,且這個人情他不做,王珪也會做,呂惠卿自然不會留這個人情給王珪……
但無論如何,這對呂惠卿來說,不失爲一個好方法。在占盡優勢時忽然辭職,誰再來說是他指使舒亶黨争,都将讓人難以置信。他連宰相都不當了,爲何要去争權奪利?而“至寶丹”雖是牆頭草,沒什麽能力,但此時若皇帝倉促間要找個仆射的話,需要的反而就是“至寶丹”這樣的除了資曆就一無是處的人。而王珪與司馬光向來水火難容,他要保住自己天上掉下來的相位,免不了還是要請回呂惠卿。
不過,“奇策”這種東西,永遠都不可能十拿九穩。司馬光雖還被舒亶糾纏着,但呂惠卿若辭相,皇帝也可能會任命他爲仆射。還有石越、王安禮、韓維,都可能趁虛而入。這些正是王珪會希望引呂惠卿回來的理由,但萬一弄巧成拙,便是盡九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字!
更何況,真的舍得離開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麽?哪怕隻是暫時的。
爲了益州之事,費盡千辛萬苦,終于熬過最艱難的時刻。此時占據着對舊黨的絕對優勢,若是他全力以赴,未必不能徹底擊敗舊黨!皇帝眼見着是不行了——呂惠卿心裏很肯定這一點。而高太後到底隻是個不出宮禁的女流,以宰相的威望權重,果真有必要那麽怕她麽?
最重要的,他絕不甘心向司馬光示弱,更舍不得拱手讓出自己的權位——哪怕隻是一天也不行。
呂惠卿望着薛向,淡淡道:“師正容我再思之。”
薛向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區區一得之愚,聊供相公參酌而已。”
“師正過謙了。”呂惠卿親手給薛向滿了一杯酒,笑道:“師正到太府寺後,可還順利?你那位寺丞,可是個伶俐人。”
“蔡京?”薛向亦笑了起來,“此君既會做事,亦會做官,的确稱得上是伶俐人……”
呂惠卿與薛向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送走薛向後,呂惠卿回到書房,卻見呂淵等他,見他進來,連忙請安。呂惠卿也不理會,隻掃了一眼案幾,見上面放着兩封書信。他走過去,上面的一封卻是舒亶的。呂惠卿随手撕開,原來是回自己的信——呂惠卿寫信勸舒亶治獄不要過嚴苛,舒亶便回信冠冕堂皇地講了許多大道理,無非是說他已無退路之意。呂惠卿原也不指望舒亶收手,不過爲了以防萬一,留個退步,随便看了一眼,便将信收了起來,又順手拿起下面的一封。
這封信,呂惠卿隻看了一眼封皮,臉色就變得慎重起來——這是王安石的信。他從案上找了一把小刀,小心地将信拆開,方打開信紙看了一眼,整個人頓時就呆住了。
王安石在信裏說他有感于皇帝的知遇之恩,又不料司馬光竟肯捐棄前嫌,親自寫信相邀,已決意接受诏書,擔任益州路觀風使。此時已經在返回汴京的路上……
隻看到這一段話,呂惠卿的思緒便混亂起來。後面王安石對他的勉勵,在他眼中,已是一個個模糊不清的黑團……呂惠卿仿佛覺得全身的力氣被什麽東西突然抽走一般,隻想找個東西來靠着。他勉強挪動着腳步,坐到了書案後的椅子上面。
“王介甫……”呂惠卿心裏念着這個名字,無論怎麽樣,他始終還是忌憚這個名字。在得知王安石婉拒複出的消息之後,他感到過前所未有的放松。仿佛在突然之間,對一切都有信心了。但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王安石忽然決定要接受诏令!
“父親。”呂淵的呼喚,讓呂惠卿猛然回過神來,他惱怒地望了呂淵一眼,喝道:“你還在這做甚?!”
呂淵抿着嘴看着他父親,他不象他的幾個叔叔那麽害怕呂惠卿。“便是王介甫複出,又何足慮?廉頗老矣。”
“你懂個屁!”呂惠卿喝斥道,卻突然回過神來,淩厲的目光注視着自己的兒子,厲聲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這又不是遮遮掩掩之事,兒子知道,又何足爲奇?”呂淵冷笑道,“今上之病,已非藥石能治。父親若能趁此良機,一舉擊潰舊黨,益州不足慮。王介甫便爲觀風使,又有何用?”
“你這是什麽意思?”呂惠卿的聲音愈加冰冷。
但呂淵卻全不在意,“父親可知天下之功以何者最大?如今正是千載難逢之良機,父親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權傾天下,些些小過,又何足道哉?”
“放肆!”呂惠卿氣得一掌擊在案上。
“父親息怒。”呂淵低下頭來,但卻并沒有收斂多少,“兒子不過是爲父親着想,若今上一切安好,自不必提。但若有不測,保慈宮垂簾聽政,父親于國家有多少功勞,亦難免被逐;樹倒猢狲散,我呂家還怕沒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麽?家族敗落,不過是轉瞬間事。父親若想永保富貴,一展胸中抱負,非有非常之功不可!父親當三思……”
“滾!滾!你這個逆子……”不待呂淵說完,呂惠卿抓起案上的硯盒便砸了過去。呂淵不料他發這麽大的火,這才不甘心地退了出去。待呂淵離開良久,呂惠卿猶自餘怒未消,氣得渾身顫抖。但在他的心裏,呂淵的話,卻怎麽也壓不下去,不斷地在耳邊回響着……
“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權傾天下……”
“若有不測,保慈宮垂簾聽政……”
“非有非常之功不可……”
一句一句的,在呂惠卿耳邊翻滾着。
雍王固不足道,但總好過太後垂簾!策立之功,更是非同小可——想想韓琦家的殊榮,做了三朝宰相,死後皇帝還下诏讓韓家世世代代都有人擔任相州的地方官!韓忠彥又有何能,仗的還不是韓琦的遺澤麽?
策立之功!
呂惠卿猛地晃了晃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此之時,呂惠卿最爲被動的,是京師之中,無得力之人可以助己者。還是要召回安惇,與他重修舊盟!呂惠卿的目光,又落到了王安石的那封信上。
3
一團團陰慘慘的烏雲,在初冬的天空中,緩緩地移動着,整個蔡府都仿佛沉沒在這些烏雲的陰影中一般,感覺陰冷陰冷的。
蔡京背着雙手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外天空中的烏雲,仿佛想看透那厚厚的烏雲後面,究竟藏着什麽東西。他身後,範翔笑吟吟地打量着房中的布置,他似乎是被房中那土漆木架上的陳列迷住了,随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異寶,啧啧感歎一番,便又放回,立馬又撿起另一件寶貝來品玩贊歎。一面還不住嘴地笑道:“我怎麽便沒這般好命?要當官,還是要去杭州……”
聽到這話,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範仲麟你怎麽便不想去淩牙門?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敵國——聽說蔡渭這回可是送了一座象牙座鍾給舒亶!”
“那多半是謠傳。”範翔笑嘻嘻接道,手裏卻沒有停着,又拿起一座三佛齊的水晶塔來細細端詳,笑道:“這可是寶貝。”
蔡京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謠傳?”
“我自然知道。”範翔将水晶塔放回原處,一面笑道:“舒亶抓蔡渭,不過是個障眼法。蔡渭是馮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這麽做,卻隻是告訴馮當世,他是被逼無奈的。别人都不知道舒亶與蔡确私交甚好,難道馮京也不知道?”
“舒亶與蔡确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驚。
“你道舒亶爲何盯上陳世儒這案子?我有日和幾個開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中原委。蔡确有位同年與舒亶是同鄉。陳世儒案發,是蔡渭托了這位同年找舒亶來報仇,當年陳執中曾經羞辱蔡黃裳……”範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陳列上面移動,“你說蔡渭怎麽便會被牽連進去呢?這不過是舒亶的苦肉計罷了,做做樣子給馮京看。蔡家送過東西給舒亶那自是不用說,但象牙座鍾都能傳出來,顯見是有意爲之——若有人拿這個來彈劾舒亶,便上了他惡當。到時候皇上下旨問蔡渭,有沒有這事。蔡渭一口否定。從此以後,别人再說舒亶什麽壞話,皇上都不會相信了……”
蔡京目不轉瞬地望着範翔,他知道範翔現在是石越面前的紅人。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範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這點子伎倆……”範翔使勁搖了搖頭,終于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東西,轉過臉來,望着蔡京,歎道:“隻怪範公依然猶豫不決。不過,不瞞蔡兄,我倒是挺佩服範公的。扪心自問,這時節還能守正道而不改其志,的确稱得上君子的。”
“那是守小義而失大義。”蔡京卻不以爲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