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能讓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裏想着,一面臉上卻堆出了笑容,又将身子向舒亶挪了挪,放低聲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也不鬧那些虛文,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我們雖然都是奉旨辦案,公正無私,但自古以來,要公義,便難免會得罪權貴。蘇頌、呂公著父子、司馬康下獄,你我便回不了頭了。這樁案子若不能辦成鐵案,讓人無可挑剔,我一個内侍,刑餘之人,沒甚好顧惜,但舒大人的錦繡前程,隻怕就此毀了。大人莫要小瞧了石子明,這當世有哪一個大臣,是官家每個月都要見的?官家連貶他都舍不得讓他出了京城,開國以來,有哪家大臣有這等體面?”說到這裏,他語氣微頓,又抱拳尖聲道:“司馬參政的衙内,若是舒大人拿不到證據,我看不如便此放了。否則,還請大人體諒,咱家也隻好如實禀報皇上……”
他這話将自己撇得幹幹淨淨,還隐隐帶着威脅之意,舒亶自然聽得出來。他沒料到石得一怕石越,便如老鼠見了貓一般。心裏又是鄙夷,又是惱怒,卻也發作不得。石得一畢竟也是權閹,又是皇帝派來的,舒亶心裏也明白,便如石得一所說,他的确沒有回頭路可走。蘇頌不必說,這回不論案子辦到哪一步,他最起碼都會被趕出汴京;但最要緊的,卻是扳倒司馬光、呂公著,最好連範純仁、孫固等人也搭進來,那才是驚天動地的大案子。
但要将所有涉案之人一一繩之以法,将他們的後台全部扳倒,若沒有面前這個閹豎的支持,卻是不可想象的。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還不是全憑他一張嘴?
“押班放心。”舒亶連忙安撫着石得一,手指輕輕敲着案上的《汴京新聞》,笑道:“我自有辦法。來人!”
一個承差小吏連忙跑了進來侍候。“你去給蘇大人、司馬公子、兩位呂大人等犯官戴上枷鎖,換間房。枷鎖要重,房子要小,要暗,按規矩,亦不能虧待了,仍舊安排一個獄卒侍候飲食起居。”舒亶毫不理會目瞪口呆的承差吏與石得一,繼續吩咐道:“自今日起,凡此案的犯官,皆不得離開牢房一步,吃喝拉撒,并在一房。該吃的、該喝的,依然照例份送去,但要全部倒在一個盆裏,用帶土的棍子攪了……”
“這……”承差吏微一遲疑,舒亶的臉便已沉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聽清了麽?”
“是。”
“還不速去照辦?!”
“是。”
望着那承差吏幾乎是戰戰兢兢的應命出去,石得一也忍不住小聲問道:“舒大人,這些人非同小可,用刑不得……”
“我用刑了麽?”舒亶冷笑道。
“這……”
“押班可去查禦史台的法例條文,我都是按規矩行事。”舒亶嘿嘿笑道,“押班盡可放心,這些人開口氣節閉口氣節,蘇武留胡十幾年,那種苦都吃得。他們受這點苦,便好意思自稱被‘屈打成招’了?若傳揚出去,是他們自己擡不起頭,見不得人。皇上也不會因此怪罪我等——難道這禦史台是給他們享福來的麽?嘿嘿!我倒想知道,司馬康這公子哥兒,能撐得了幾天!”
但石得一離開禦史台之時,心裏頭卻依然放心不下,終于又叫過心腹的随從,低聲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緊石府。”
但石府卻再也看不出什麽異常來。一連幾天,石越或者根本不出家門,見的客人也無非張三李四,無足輕重;或者就是攜家眷遊玩寺觀廟宇,繁華形勝。隻有八月三十日這一天,石越受邀前往白水潭學院,與剛剛辭去山長未久的桑充國一道,替這一年畢業的格物院學生主持畢業典禮。下午,石、桑二人在白水潭觀看了一場精彩、激烈的馬球比賽。在這場比賽中,這兩年之間在汴京擁有最多支持者的“兵車社”,慘敗給來訪的洛陽“餘慶社”,極受歡迎的馬球手薛七郎不慎跌下馬來,左腿粉碎性骨折,從此退出汴京的馬球比賽——此事也成爲次日最轟動的新聞之一,但卻不是皇城司所關心的事務。
甚至九月二日石越宴請範純仁,也隻是虛驚一場。這看起來隻是一場平常的宴會,汴京的官員士大夫們之間,幾乎每天都有類似的宴會,石越請的人不多,而席間衆人也閉口不談時局,宴會的主題是回憶當年石越與範純仁二人在陝西共事的經曆。
也許,石越隻是想隔岸觀火。雖然心裏還是狐疑,但石越既然沒有任何行動,石得一也漸漸放下心來。
事情遠比想象的要順利。
先是司馬光與給事中呂希哲照慣例上表謝罪請辭,閉門待罪。皇帝雖然很快批複“不許”,但皇帝也已經騎虎難下。舒亶每日供給衆人的,都是豬食一樣的東西,這些人都養尊處優慣了,哪裏吃得下這個?蘇頌與司馬康還在硬抗,呂希績與呂希純卻已經熬不住了,二人自以爲不是什麽大罪,頂多不過貶流而已,舒亶問什麽,他們就答什麽,一切供狀,連看都不看,便畫押具狀。于是,司馬康雖然死不認罪,但有了呂氏兄弟的供詞,他也沒那麽容易離開禦史台了。
根據呂氏兄弟的供詞,又有一大批與舊黨有牽連的官員相繼入獄,其中更包括故兵相吳充之子吳安持,以及前禦史中丞蔡确之子蔡渭。這當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吳充雖然死了,但吳充有個女婿是文彥博的兒子文及甫;而蔡渭則是吏部尚書馮京的女婿。
禦史台突然間便熱鬧起來。
親附呂惠卿的官員、新黨、以及投機望風的官員,眼見着舊黨遭此重創,人人志得意滿,彈章、劄子,雪片似的飛向睿思殿。平素裏舊黨總是指責别人道德低下、人品敗壞,但如今舊黨官員循私枉法,居然想保護陳世儒夫婦這麽豬狗不如的東西,這才真叫報應不爽……
而舊黨官員,全都噤若寒蟬,紛紛到馮京、孫固那請假的請假,告老的告老,請外的請外……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是非之地,自是不宜久留。但馮京與孫固也是一肚子的苦水。馮京自己已然成爲标靶,雖想激流勇退,但皇帝病情反複,除了呂惠卿、韓忠彥、李清臣數人,他這個吏部尚書也難得見上一面。奏折即使能遞進去,但睿思殿的奏折至少數尺高,皇帝每日能看的,卻不過三四本,哪裏便能見着他的?馮京這時才深悔當日不該袖手旁觀,不料數日之間,便變成了這等局面。
孫固那日使氣想去見皇帝,被擋駕之後,接連數日求見,都見不了——他平日對内侍宦官,從來都不假辭色,得罪了不少宦官,這時節又有誰肯替他多說一句好話?他到底沒有文彥博那種威望,亦隻能無可奈何。
而範純仁自從他上的幾封不痛不癢的奏折泥牛入海後,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了。監視他的親事吏回報,範純仁每日回府便閉門謝客,連孫固都拒之門外;他在政事堂議事之時,也一改往事之風,一切唯唯喏喏,甚少發言。其明哲保身,已是非常明顯。
石得一這時膽子愈加大起來,每日隻管催着舒亶,要他快點得了司馬康的口供;一面派人晝夜等候呂公著押解進京。他悄悄打探皇帝的病情,已知是極爲嚴重,要辦成雍王的大事,總要趕在皇帝駕崩之前結案,将這司馬光等人趕出京師方好。
但奇怪的是,左等右等,呂公著卻遲遲沒有消息。
2
範府。
範純仁登上馬車,冷眼看了一眼門前的那個“修鎖匠”,重重地哼了一聲——早在幾年前,範純仁便數次上奏章請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結果都是留中不報。當時的皇城司還沒如今這麽明目張膽、無所顧忌,他便已經對這個機構深惡痛絕,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監視起大臣行止來!隻要想起這件事,他便咬牙切齒——他屢次想借機将幾個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斃于道,但到底還是隐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皇城司敢于如此膽大妄爲,說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會這種“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着背後有宰相呂惠卿撐腰。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車夫幫他放下簾子,聽到範純仁的吩咐,高聲呦喝一聲,在儀衛的擁簇下,車駕往禦街行去。範純仁閉上眼睛,又想起八天前在石府的宴會。那一天,也和現在一樣,到處都是皇城司的親事吏。
範純仁在去石府之前,便已經知道石越不會給人留下把柄——當年石越撫陝伐夏,他與陳元鳳負責軍需轉運,與石越打的交道實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後,他便發現宴會除了他之外,還同時宴請了近十位賓客,酒宴之上,仆人歌伎始終不曾回避,主人與客人所談的話題,也絕不涉及時政,更不用說是陳世儒案。
但在宴會上,石越向他介紹了一個人——刑房都事範翔。
當日與會的賓客,範純仁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石越隻是向他介紹不認識的生客,獨有範翔除外。天天在尚書省,低頭不見擡頭見,他焉有不認識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裝成從不認識的樣子。
果然,第二天,範翔便借着送文書到刑部的機會,單獨見到了範純仁,并向他轉達了石越的意思——以攻爲守。
石越的這個門生非常的機敏,說話委婉,不着痕迹。範純仁心裏很清楚,石越與範翔,都擔心自己是迂腐有餘、變通不足的儒生,會反感縱橫家的手段。他們害怕弄巧成挫,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總是先試探了,得到他的響應,才敢走下一步,說下一句話。
不過他們卻小看了範純仁,早在陝西的時候,範純仁便已認定石越是既要防範,又是可以借助、倚重的對象。石越固然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範純仁心裏很明白,要想對付呂惠卿、舒亶,他必須聯合石越。他也相信石越不會袖手旁觀。從根本上來說,範純仁判斷石越也是他父親所說的那種“以天下爲己任”的人。
果然,石越沒有讓他失望。
石越的态度很明确,陳世儒案沒有翻案的可能。不論蘇頌有沒有想過枉法,因爲他先前有輕縱僧人的先例,這時已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其餘諸人是否去關說過,沒有一年半載也平不了這冤案,況且,難保舒亶不會又污以其他罪名。若想從這裏挽回,幾無可能——牽扯進這樣一樁極惡劣的案件中,就算皇帝心裏想息事甯人,但鬧到了這地步,也未必能夠。
這與範純仁的判斷,不謀而合。
真正讓範純仁感歎的,是石越提出的應對之策。
一面隐忍不發,讓呂、舒得意忘形。呂惠卿得此良機,定會借機盡可能的鏟除異己,以期獨攬大權——這樁案子,雖不足以緻政敵于死地,但是貶流遠地,卻是足矣。但用這種濫興大獄的手段,難免不使人人自危,許多大臣雖然不敢說話,但即使爲了自保,也必然不願呂惠卿繼續掌權;而且他誅連的人越多,皇帝便越易認清他的爲人。而另一方面,暗中搜集證據,呂、舒爲官都不清白,隻要迅速找到證據反擊,不管最後能否扳倒二人,都能讓這場一邊倒的大清洗,變成一場大混戰。而且,要越亂越好,越亂就越容易轉移焦點。這樁案子的主審官是舒亶,那就先要将舒亶扳倒!但也不能隻攻擊舒亶一個,要同時攻擊呂、舒,以及在這案子中叫嚣得最厲害的所有人,彈劾時要盡可能有直接的證據,讓開封府、大理寺、禦史台,全部卷進來。
這個策略有很大的缺點——呂惠卿、舒亶等人雖然爲官并不清正,但倉促間要收集有力的證據,也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但範翔并沒有提到這個“缺點”,也許,在石越與範翔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所謂的“抹黑”,隻要似是而非的證據就行。看起來“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這的确是“君子”所想不出來的方法。
這也是“君子”不應當使用的方法。
但是,這一定會是有效的方法。
範純仁在心裏想着,如果是司馬光,他會怎麽樣?他在心裏歎了口氣,不用說,司馬光一定不會同意。雖然是奸人,也隻能“罪有應得”,若是“罪非應得”,司馬光甚至會不計代價,替對方辯護——範純仁是如此的肯定,因爲,這種“不智”的行爲,範純仁自己也會做。
若混淆了君子與小人的分野,那麽他們這些君子,守護的又是什麽?
所謂的“君子”,就是要有所爲,有所不爲。
石越的這個辦法,無論範翔說得多麽委婉,多麽冠冕堂皇,其實質就是黨争、羅織罪名。
君子可以欺心麽?
在道德與政治利益間猶豫不決的範純仁,全然沒有注意到馬車的行進,直到車夫呦喝着馬車停下來,才從天人交戰中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車外——西邊高大的角樓鳳檐龍柱,富麗堂皇。範純仁心知是到了右掖門外,連忙下了馬車,步行進皇城。
“範公。”範純仁剛剛走到右掖門前,便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他連忙停住腳步,轉過身去,卻見是韓忠彥笑容滿面地從身後走來。範純仁連忙回了一禮,笑道:“師樸。”二人寒暄幾句,便并步進宮。韓忠彥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而且畢竟是韓琦的兒子,政治立場上也比較同情舊黨,但範純仁與韓忠彥并無深交,隻聽說他是個極懦弱,沒什麽擔當的人,這時候也沒什麽話說,隻是有一搭沒一搭說着不着邊際的閑話。直到快要分道的時候,韓忠彥看了一眼四旁無人,忽然停下腳步,笑道:“範公宜早下決斷。”
範純仁驚訝地望着韓忠彥,卻聽韓忠彥又笑道:“據說文正公曾論其三子,以爲公得其一個‘忠’字。範公非明哲保身之人,今一反常态,下官妄自揣測,以爲必有所謀。”
這一番話,讓範純仁越發的吃驚。他從未想過韓忠彥還有這種見識,而且話中示好之意,再明顯不過。範純仁頓時精神一振,注視韓忠彥,道:“某非是避事,隻恨不得面見天子。師樸朝夕侍奉陛下左右,既有此意,爲何……”
韓忠彥卻避開了他的目光,也不肯回答他的話,隻是笑了笑。過了一小會,方抱拳道:“太後召見,下官不便久留。範公恕罪。”說罷長揖一禮,竟匆匆告退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