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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
“前有某僧犯禁,蘇頌因蔣安之請,枉法循私,縱之不問——僅此一事,蘇頌便難逃其罪!陳世儒人倫逆案,案情甚明,蘇頌又故意拖延,久不定罪,其心甚不可問,其辜負皇上、朝廷亦甚矣——下官自呂公著之子希績、希純家中,搜到二人寫給蘇頌之信稿數封,皆爲陳世儒關說者,其詞更連及呂公著,由此亦可證實,此前有台谏彈劾呂公著幹涉陳世儒案,皆是事實!書信抄本在此,列位相公若道不信,可自讀這幾封書信……”
舒亶趾高氣揚地看着面前的幾位宰執——呂惠卿、王珪興災樂禍,馮京、王安禮不置可否,範純仁、孫固則臉色鐵青地看着那幾封書信草稿的抄本。他心裏更加得意,可惜的是,司馬光不在這裏——舒亶在心裏遺憾地想。政事堂雖一般不參預案件的審理,卻有權過問一切重大案件,但司馬光因爲自己的兒子也涉案,卻不得不回避。不過,回不回避其實無關緊要,正如政事堂過不過問也無關緊要一般。禦史台是可以與兩府抗衡的機構,這樁案子舒亶早已上奏皇帝,是皇帝震怒,下令“窮治”,他才敢大膽抓人的。他從不在意政事堂的想法,現在更是有恃無恐。想到這裏,他不由看了一眼右邊的石得一,這個閹寺——他輕蔑地想道,皇帝命這個權勢熏天的石得一與他一道審理此案,但閹寺到底是閹寺,才進政事堂時辭色不遜,可被範純仁罵了一聲“賤奴”後,便被吓得戰戰兢兢,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了。舒亶當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兩府掌握着宦官升遷、懲罰的權力。所有宦官的升遷,都要經由兩府同意;兩府的相公們,甚至可以不經皇帝同意,直接将宦官流放——這是緻命的懲罰,據祖宗之法,宦官有錯受到懲罰之後,便不可再複用了。所以,果真若給範純仁抓到把柄,哪怕石得一再有權有勢,隻怕也抵不過政事堂一紙敕令。範純仁、孫固這些人,做出什麽事來都不奇怪。
但對于舒亶,他們卻無可奈何。禦史的職責,就是糾繩百官,就是制衡兩府。
範純仁輕輕地将那幾封書信抄本放到案子上,擡眼看了舒亶一眼,緩緩道:“這幾封信稿,其辭暖昧難辨。”輕飄飄地給過評語後,又問道:“那司馬康又是緣何事得罪?”
舒亶擡頭迎視範純仁,見他黑黝黝的瞳子,閃着深不可測的光芒,不知爲何,竟心中一凜,忙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道:“陳世儒的好友晏靖親口招供,他素與司馬康交遊,曾經向司馬康關說此案。”
“唔?”範純仁聲音突然提高,仿佛很驚訝地望着舒亶,問道:“僅此而已?”
“司馬康是否許諾晏靖關說陳世儒案,晏靖雖未招認,但司馬康也難脫嫌疑!”舒亶聽出了範純仁話裏的陷阱,“他若是清清白白,晏靖關說之後,便當将此事禀報朝廷。然數月以來,他卻隐瞞不語,焉得不令人生疑?司馬康是否涉及此案,背後是否還有權貴涉案,禦史台自當窮究到底,查明真相。”
他一說完,範純仁尚未及說話,便聽呂惠卿說道:“憲台之設,正爲糾察百官。若有官員犯法,上至宰相,下至青衣,禦史皆得以法彈劾糾察,這是祖宗之良法。但司馬康之事,聽舒大人之言,卻不過是片面之辭,難保便沒有人攀污……”
“相公放心,下官自當查明真相。”舒亶向呂惠卿一欠身,卻用眼角瞥了範純仁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但在真相大白之前,非但司馬康嫌疑無法洗脫,下官亦已上表章彈劾司馬光,要請他避位待罪!”
“那是足下的事。”孫固寒着臉說道:“皇上是聖明之主,自不會爲奸小所欺。孫某也不瞞舒大人——僅憑着這兩封信稿中子虛烏有之辭,便道呂公著涉案,難以令人信服!若有人想借此妄興大獄,朝中君子尚未死盡,隻怕不能輕易如願!”
“參政說得極是,今日主聖臣賢,若有人想欺上瞞下,弄權舞弊,下官亦以爲絕難如願。”舒亶微翹着嘴巴,反唇相譏:“下官備位台谏,管他是相公參政,親王戚裏,隻須得他沾惹罪嫌,便必定彈劾糾察,絕不容私。霜台大門,正爲此輩而開!”說罷,對着衆人長揖到地,傲然道:“今日下官便就此告退。相公們若于案情還有疑問,行文至禦史台,下官自當回文解釋。告辭了!”說完,又是團團一揖,竟揚長而去。石得一見他如此,也慌忙告退。
“小人得志!”孫固望着舒亶的背影,氣得“啪”地一掌擊在案上,抖着胡子道:“列位,我要即刻求見皇上,諸公有誰願意同往?”
“孫公且稍安勿躁。”王珪聽說舒亶要彈劾司馬光,他素來痛恨司馬光,心裏痛快非常,這時卻故作姿态,假意勸解,一把拉住孫固的袖子,慢條斯理地勸道:“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呂惠卿也在旁勸道:“參政便是性急,舒亶雖沽名釣譽,但他如今所爲,到底是挑不出甚不是來,所謂‘清者自清’,司馬君實原也無甚要緊的。況且皇上正要倚重于他,豈會許他便此避位?如今皇上聖體違和,爲人臣者豈好便爲這捕風捉影之事,到皇上面前吵将起來?依我之見,便讓舒亶去查,清者自清,難道便真能讓他冤枉了去?查清楚了,司馬君實才能自安……”
他張口“清者自清”,閉口“清者自清”,馮京、王安禮亦點頭稱是,孫固轉頭去看範純仁,卻連範純仁也默然不語。他不由冷笑道:“受教了。然我豈不知‘清者自清’?但我亦知這世上,還有‘鍛煉成獄’!諸公既不願去,我亦不敢勉強!”說罷,一抱拳,亦揚長而去。
範純仁目送孫固怒氣沖沖地離開尚書省後,因這日并非他當值,亦起身告辭。他也無心去刑部,便徑直回府。
範純仁對舒亶頗爲了解,熙甯十七年的台谏中,舒亶是惟一的“省元”,宋朝最重進士,雖然近年來亦提倡“文武并重”,但習慣非一朝可以改,進士及第依然在人們心目中被看重,舒亶爲禮部試第一名,那種無形中的優越感,亦使他與旁人不同些,他在禦史台,素以敢于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而除了膽大包天、無所畏懼之外,舒亶還極擅長羅織罪名、拷掠訊問,凡經他過手的案件,定是窮究到底,涉案之人,無論輕重,一個也不會放過,被許多人視爲“酷吏”。因此,舒亶也素爲舊黨所不喜,而舒亶同樣也不喜歡舊黨士大夫,倒與呂惠卿走得極近,常被人視爲“親附”呂惠卿。但在範純仁看來,舒亶與呂惠卿的确一居台谏,一在“政府”,互通聲氣,互相支援,但舒亶倒未必便可視爲呂惠卿的黨羽那麽簡單。
因此,陳世儒案既然落到他手中,後果實不堪設想。陳世儒夫婦固然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偏偏他夫婦都是宰相之後,陳、呂兩家親屬姻戚多爲朝士,呂家更是當世少有的名門望族之一,舊黨重臣罕有不曾與呂家有瓜葛的——舒亶碰上了這麽一個大案,正是揚名立威之時,自不會輕易收手。但更讓範純仁憂心的是,這種可能傾動朝野的大案,以皇帝之英明,又怎會随随便便發到舒亶這樣的“酷吏”手中?就算舒亶與呂惠卿是沆瀣一氣的,這事後面有呂惠卿的操縱,但即使是皇帝得了風疾,範純仁亦不相信呂惠卿當真便能操縱皇帝。舒亶也罷、呂惠卿也罷,皆不足慮,但如若不是皇帝錯估形勢,誤用舒亶,那才真是出大事了……
他滿腹心事地回到家中,也不更衣,便将自己關進書房中,範府的家人也都習以爲常,并不敢打擾。隻由得他在書房中反複研讀陳世儒案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奏折後面的朱批。
皇帝的語氣是不加掩飾的憤怒。“禽獸行”、“負朕”、“罪惡滔天”——這樣語氣激烈、讓人觸目驚心的詞,舉目可見。但範純仁從這些批複中反複揣度,皇帝的一腔怒火,大多竟是針對蘇頌的。也許皇帝真的認爲蘇頌循私枉法。此外,對呂公著的惱怒也溢于詞表——雖然即使從舒亶所說的案情來看,呂家真正大力周旋,爲陳世儒、李氏求情的,其實還是李氏的生母呂氏,到現時爲止,沒有證據表明呂公著一定知情,但呂家屢屢陷入醜聞當中,無疑會讓皇帝感到不快——呂公著因爲族人在湖廣的弊案,剛剛被貶到大名府還沒多久!
但也就是僅此而已。皇帝并無一語及于司馬光,也沒有譴責蘇頌、呂公著結黨營私的意思——範純仁最怕的就是擔心皇帝想到“結黨”上面去。舊黨舊黨,雖然朝野都習慣于叫“舊黨”、“新黨”甚至是“石黨”,但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亦或是所謂的“石黨”,都是不肯承認的。皇帝雖然知道這些叫法,但也隻是當成一種政見的劃分來看待,倘若真的以爲皇帝就能認可朋黨公然存在于朝廷之上,那未免太天真了。皇帝才懶得分辨什麽“君子之黨”、“小人之黨”!石越這麽小心翼翼,又有大功于國家,一個捕風捉影的“石黨”,便令他被閑置這許多年。蘇轍也因爲是傳說中的“石黨”,被皇帝睜隻眼閉隻眼地趕出了汴京……
更何況舊黨一向是以君子自居的。君子無黨。若“君子們”被皇帝認定爲結黨,那“君子”也就成了“僞君子”……所幸的是,暫時還看不出皇帝有這樣的想法。
但他也不敢高興,誰能料到呂惠卿與舒亶不會往這個方向辦實這樁案子?然而……
坐在書房裏,範純仁越想越是煩亂,仿佛看見了無數的頭緒,伸手就能抓住,卻又找不到一個真正可靠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他信手抓起一支毛筆,沾了沾墨,在一張白紙上随手畫寫着——才寫了十幾個字,範純仁便蓦然停筆,怔怔地望着那張白紙上面的字——自己剛才随手所寫的,竟都是“益州”二字!
“益州?”範純仁喃喃道,不由站起身來,卻不小心将一份報紙帶落到地上。他正欲俯身去撿,卻見那份《汴京新聞》上赫然印着:“昨日桑充國堅辭白水潭學院山長、《汴京新聞》社長……”他小心地拾起那份報紙,輕輕撣了撣上面的灰塵,自言自語地說道:“桑充國……”
書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過了一會,便聽一個家人在門外禀道:“禀參政,石學士府上送來一封請帖。”
“唔?”範純仁快步走到門口,卻見那家人彎着腰,雙手捧着一封請帖高高遞上。他順手接過來看時,卻見上面寫着:
“欲九月二日午間具家飯,款契闊,敢幸不外,他遲面盡。
右謹具呈。
八月某日。
觀文殿大學士、提舉編修敕令所石越劄子。”
幾個時辰之後。禦史台。
“押班是說石越給範純仁送了一封請帖?”舒亶陰着臉望着石得一,輕輕地磨着牙,“可知石越是哪天設宴麽?”
“這卻查不到。”石得一搖頭道:“石越這回似隻請了範純仁一人。”
“範純仁回府後,也沒去見司馬光?”
“司馬府上一直閉門謝客,有幾個上門的賓客,都被趕回去了。”石得一啐道:“這個司馬十二,恁地不識人情。”
“押班卻是想錯了。”舒亶嘿嘿笑道:“他哪是不識人情,實是洞悉人情。”
石得一斜着眼看了一眼舒亶,尖着嗓子道:“舒大人,眼下不管司馬十二識不識人情,他家衙内的案子不坐實,将來卻要撕擄不清。石越不是好惹的,休看他不做宰相,在官家面前一句話,王正中就發配了。官家便是病着,每個月亦要見他幾面。如今不知怎的,倒将這尊菩薩也招惹來了……”
“押班與下官都是奉旨辦案,管得了他是哪尊菩薩?”舒亶不以爲然地說道。
但石得一心裏卻是有鬼,呂惠卿要借這案子誅除異見,舒亶要借這案子揚名立威,各有自己的盤算;他石得一與呂、舒又非生死之交,犯得着平白無辜爲了這案子惹上司馬光?他卻是得了雍王的暗示,要他對舒亶睜一隻閉一隻眼,借刀殺人,将司馬光等一幹重臣趕出朝廷。他自然不知道李昌濟替趙颢謀劃的如意算盤——在皇帝病危之前,将朝中黨争推向白熱化,司馬光等人若被趕出朝廷,不僅将來他争奪大位時少了許多強大的阻力,更重要的是,呂惠卿如此得罪天下士大夫,皇帝崩駕後,若不擁立新君,圖謀“策立之功”,隻怕将要死無葬身之所,那時收買呂惠卿就容易了。待即位之後,再貶呂惠卿、舒亶,誅石得一,召回司馬光等人,那麽自然“天下歸心”,他的皇位就很容易鞏固了。
此時,石得一還在做着趙颢登基後,自己成爲入内都都知,封節度使的美夢。
他心裏頭帶着這麽一件敗露就要抄家滅門的大事,難免便沒那麽理直氣壯。他的确隻是睜隻眼閉隻眼,頂多隻是誤導一下舒亶,讓他對皇帝的心意揣測得沒那麽準确,但卻始終是很不踏實的。他曾日夜侍候着皇帝,對皇帝的了解也比普通的外朝官員要多——石得一比誰都清楚石越在皇帝心中的份量。石越一席話就讓皇帝貶竄王正中,更是令所有的宦官都爲之側目。更何況,雖然抓不到把柄,但宮中每個内侍都知道石越與一般的大臣不同,他在宮裏面也是有勢力的——李向安、王賢妃,都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清河、柔嘉,又是皇太後跟前最親近的人。
所以,對于石越,石得一有一種發自内心的懼怕感。以往,他的靠山是皇帝,他自然不怕任何人,便如這回舒亶一樣——他也以爲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但石得一心裏卻很清楚,他這回的靠山,卻并不是熙甯天子趙顼!他也不相信石越在這時節請範純仁吃飯,隻是叙叙家常閑話。他一定是要多管閑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