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安州巷打聽到了消息,包括秦觀在内的相當一部分宋朝官員,有意給高麗海商與宋商同等之待遇。雖然金蘭與安州巷的使者們到現在都不敢确信這個消息的可靠性——這實在讓他們不敢相信,但推動它的實現,卻是極有意義的事情。安州巷已經試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請求。萬一這竟然是真的,金蘭定将竭盡全力促使它早日實現。
高麗的未來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這麽多年後,金蘭對自己祖國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認識。高麗國隻是偏居于東方一隅的半島之上的小國,西面卻有宋朝和遼國這兩個強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陸上争雄,無異于癡人說夢。高麗國要麽便是夜郎自大,得過且過,最後不是被遼國兼并,便是徹底淪爲宋朝的附庸;要麽便是主動追随宋朝,在龐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謀求國家的未來。與宋遼在陸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軍雖然強大,但相比海洋之廣闊無涯,高麗依然尚有作爲的空間——這亦是高麗國唯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國内卻有許多頑固不化的貴人,不僅成天幻想着将宋朝的勢力趕出高麗,甚至還自誇國内物産應有盡有,主張封閉一切海外貿易,自我隔絕于狹窄的半島之中。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發展到今日,高麗國已經必須在宋遼兩國之間做一明确的選擇。往日那種向兩國都讨好賣乖以謀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軍迅速崛起之後,早已成爲一條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遼之間究竟選誰,這是不用考慮的事情。
高麗國已經被卷入了曆史的洪流之中。
在這樣的時刻,高麗國面臨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容不得失敗的挑戰,亦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要麽滅亡,要麽迎來新生。
但金蘭隻是一個女人。她多麽希望自己糊塗一點,如同國内的那些隻會讀聖賢書、夜郎自大的儒生們一樣,閉上自己的眼睛與耳朵,不去關心外界的變化。那麽她也可以做一個好妻子,也許,還會是一個好的母親。
一個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許,老天讓我來到汴京,讓我看清這麽多的事情,僅僅隻是爲了捉弄我……金蘭心裏經常會浮起這樣的想法,自嘲着。
她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但是隻要閉上眼睛,不知道爲什麽,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沒有帶文氏赴任,這件事,總讓她心裏還殘存着一絲僥幸。
回到唐府,金蘭還來不及卸妝,便見管家過來禀道:“夫人,有位樸夫人求見。”
“樸夫人?”金蘭愣了一下,順手接過管家遞過來的名帖打開,原來竟是秘書監校書郎樸彥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見我做什麽?”金蘭心裏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樸彥成一向不和他的高麗同胞打交道,這時候他的夫人突然來求見自己,倒真讓人捉摸不透。她抿着嘴想了一下,問道:“她來多久了?”
“有小半個時辰了。”
金蘭思忖了一會,雖然她對樸彥成并無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員,與唐康也是同殿爲臣,他夫人巴巴跑來見自己,便是素無交往,亦不好拒之門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廳稍候片刻。”又補了補妝,方由人引着,去花廳見李氏。
方走到花廳門口,遠遠便見一個身着黃色短襦、長裙的婦人端坐在廳中靜靜等候。金蘭微笑走進廳中,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斂衽一禮,道:“讓夫人久候,失禮了。”
李氏慌忙起身,側身避開,回了一禮:“是妾身冒昧了。本當事先約期,待縣君有空,再來拜訪。”其說話的語調,倒似北地女子,雖然是極禮貌的話,聲音聽起來卻甚是爽直。
金蘭也不謙讓,雙方叙了賓主之位,金蘭便冷冰冰的問道:“樸夫人枉駕寒舍,想必是有事賜教?”
李氏擡眸淡淡凝視金蘭一會,忽然用正宗開京口音的高麗語說道:“久聞金蘭之名——我來求見縣君,是因外子有幾句話,想要轉告縣君。我說完便走——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們樸家,但願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運家有關的人打交道。”
金蘭見李氏裝扮與汴京之貴婦無異,不料卻是個高麗人,倒是吃了一驚。但又聽她直呼高麗國王名諱,心中更是惱怒,冷冷道:“你們原亦不配做高麗人。”
“高麗人?”李氏望了金蘭一眼,不客氣地譏諷道:“你姐夫是不是高麗人,亦尚未可知。便他們王家,就能代表高麗人?”她說完,不待金蘭反駁,又道:“随你如何說如何想,所謂‘君不正,臣投外國’、‘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我們樸家早已發願,世世代代都做宋人,再也不是高麗人了。配不配做,我們原也不稀罕。”
金蘭騰地起身,便要逐客。然便在此時,她忽然看見李氏臉上譏刺的笑容,李氏不告而訪,又等了自己半個時辰,斷不可能是爲了上門來激怒自己。因強行忍住怒氣,亦不和她争辯,隻闆着臉反诘道:“那你來見我做甚?”
“原是我們多管閑事。”李氏嘴角掠過一絲自嘲的冷笑,繼續用高麗語說道:“外子道,高麗國人大抵夜郎自大,鼠目寸光,所謂‘夏蟲實不足以語冰’。惟縣君雖是女子,然見識氣度不讓須眉。安州巷那些屍位素餐之輩,實不能及縣君之萬一。故這些話,或許縣君願意聽聽——”
“那還真蒙他看得起!”金蘭口裏亦不肯留情。
但李氏這回卻并沒有回敬她,隻繼續說道:“這番天恩浩蕩,朝廷借款百萬缗給高麗,王家待怎樣用這筆錢,那是不問可知的——用這筆借款從大宋海商手裏買來海貨,然後開場榷賣,這便是個極穩定的利源……高麗因金銀銅外流而物價飛漲之局面,自可緩解,這些錢先流進國庫,然後又可供王公貴人們揮霍……”
李氏言語刻薄,金蘭心中憤怒可想而知。但這時聽李氏用譏諷的語氣描繪起借款後高麗的情形,便恍如一盤冰涼的冷水自頭頂澆下,将這次協議帶給她的喜悅全部沖到了九霄雲外。對于高麗的官僚機構,金蘭并不陌生,樸彥成夫婦并沒有污蔑他們。
李氏看了看金蘭,又譏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要指望那些王公貴人發善心,自不吝于與虎謀皮。但若是果真依此辦理,高麗國從此便不要再指望有真正的海商了……”
不用李氏說得這麽明白,金蘭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此情況下,宋麗貿易将變成高麗國官府與宋朝海商之間的貿易!高麗海商原本就很狹小的生存空間,将變得更加微小。而沒有足夠的利潤驅使,不會有任何一個海商願意冒着生命危險出海。
金蘭用複雜的眼神望着李氏。在這一瞬間,這個在嘴裏用極惡毒的語言侮辱着自己祖國的女人,似乎不那麽讨厭了。既然李氏提醒了她,那麽一切就還不算晚。她并不指望能說服開京的貴人們,但她可以對杭州的談判發揮影響力,她甚至可以巧妙的借用宋朝的力量。不管怎樣,她一定要讓貿易依然是海商對海商。高麗的海商,必須是這筆借款中最大的獲益者。
這一刻,金蘭忽然想起,樸彥成讓他夫人來提醒她,表明這個高麗國第一才子,并非一個隻會詩詞歌賦的書呆子,對于自己國家的未來——也許他口裏并不承認那是他的國家——他有着敏銳的認識。
李氏看見金蘭的表情,知道她已明白過來,便站起身來,道:“話已帶到,就此告辭。”
“且慢!”金蘭下意識地說道,待到想說些什麽,卻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住她做什麽?要替高麗遊說樸彥成麽?但……
李氏仿佛看出了金蘭的猶疑,她再次凝視了金蘭一會,淡淡道:“縣君不要想差了。外子讓我來轉告此事,不過因爲此事于大宋無害,兼之憐憫、尊重那些高麗的海商——當年我夫妻遠渡重洋來到大宋,坐的海船便是高麗海商的。一路之上,多蒙他們照顧,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而今他們可能有難,他若不出片言,于心難安。但,這樣的事,不會有第二次了。”
“原來如此!”金蘭也不知道李氏說的是真是假,但她早就聽說,樸彥成将自己的長子改名爲“慕宋”,在汴京出生的次子取名爲“忠趙”……她不由得在心裏歎了口氣,竟感覺到一陣惋惜與失落。在她心裏,樸氏夫婦已經沒有那麽讓人讨厭,哪怕他們口裏提及高麗之時,沒有一句好話。也許,這是因爲清醒的高麗人實在太少了。
“聽說樸大人要出使北朝了?不知何時啓程?”金蘭放棄了遊說的打算,語氣卻變得客氣許多。
“有勞縣君惦念,外子與妾身明日便要離京。”李氏的語氣也緩和了許多,她的神态中,甚至還帶着一絲驕傲——若沒有絕對的信任,宋朝絕不會讓樸彥成去當蘇轼的副使。大蘇文名動天下,在外國尤受敬重,樸彥成能成爲蘇轼的下屬,是打心眼裏感到榮幸。而且,官家還特别恩準,允許樸彥成帶家屬赴任,這更讓樸氏夫婦感激涕零。李氏本不忍心離開兩個孩子,但這時也決定随夫上任,隻将兩個孩子留在汴京,托付給她移居汴京的哥哥嫂嫂照看。
金蘭點了點頭,她不知道這麽多事情,卻明白了李氏爲何不告而訪,急急忙忙想見到自己的原由。“如此,請多保重。”
送走李氏之後,金蘭便不由自主地開始思量起來。雖然她姐夫王運也算是一代英主,但以高麗國内的局勢,若王運要力排衆議來保護普通海商的利益,便不可避免地會使失望的貴人怨恨他,這種情緒與國内對海外貿易不滿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很容易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而若是将這些當成宋朝貸款的附帶條件,“強加”給高麗,那些貴人縱使心有怨言,也隻能怨恨宋朝——但他們對宋朝卻是無可奈何的,最多也隻能遷怒于安州巷交涉不力……所以,如何說服安州巷,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忽然間,她一個走神,腦海中卻閃過一個幾乎是完全無關的念頭——宋朝爲何要派遣樸彥成做蘇轼的副使?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如同生了根似的,怎麽樣也趕不走了。
以樸彥成的能力與對宋朝的忠誠,出任駐遼副使原無問題。但宋朝在遼國已有了一個才華橫溢,令遼國貴族士人欽慕的蘇轼,再派一個精通詩詞歌賦的樸彥成去,不顯得有點多餘麽?樸彥成固然精擅契丹大小字,還會說高麗語、女直語;但大蘇卻是真正的天才,他去遼國之前,對契丹語一無所知,到那裏不到一個月,便已經可以用契丹語寫詩了!況且,在金蘭看來,天下所有的國家,貴族都會講漢話,語言對于正副使者這樣的官員來說,意義不大。
她覺得樸彥成的新任命絕非那麽簡單,但無論她如何絞盡腦汁,卻也猜不透背後的玄機。
正費神想着這些事情,便見管家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着金蘭,便慌慌張張地說道:“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嗯?”金蘭皺起了眉頭。
“小的剛剛聽說,朝廷派了中使去大名府,差人打聽了,還有兩個禦史随行……”
“什麽?!”不待他說完,金蘭已站起身來,“快,備車,去學士府!”
唐康的案子令得唐府上下都成了驚弓之鳥。聽到朝廷派人去大名府鎖人,而且竟然是中使與禦史一同出動——如此大的陣仗,人人皆不免疑心是唐康的案子有了什麽反複。金蘭在石府門前下了馬車,等不及通傳,便不管不顧往内院闖去。石府的下人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也不敢攔她,隻得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有人小跑着先去禀報。金蘭進了中門,才有阿旺帶着兩個婆子迎出來。金蘭見着她,不待她行禮,便焦急地問道:“阿旺,哥哥嫂嫂可在?”
阿旺從未見過金蘭如此失态,亦不知出了什麽事,忙回道:“夫人去大相國寺還願去了,學士正在見客。”
“見客?”金蘭頓時愣住了,她雖急得上火,卻到底也不敢在石府亂來,抿着嘴想了一會,又問道:“那侍劍呢?你去叫他來,我見他也是一樣。”
“是。”阿旺連忙應了,一面朝身邊一個婆子問道:“你知道侍劍在哪裏麽?”
“剛剛聽丫頭說他在花園給大娘做竹馬……”
“那你快去叫他到寒春廳來。”阿旺一面吩咐,一面對金蘭笑道:“請縣君先到花廳喝杯茶,即刻便叫侍劍過來。”
但侍劍卻并不在花園裏。
熙甯十七年的石府,已經包括了整條學士巷。這并不是石越有意“自污”以避嫌忌,而隻是不知不覺的“自然”擴張。石府的家業,初期本是由潘照臨和唐康打理的,但漸漸的,按照宋人的習慣,這些事逐漸移到了女主人梓兒身上,到熙甯十五年以後,便全是由梓兒和侍劍負責了。梓兒到底是出身商人家庭,貨殖之術倒是天生的本領,不聲不響之間,石府的産業越來越多。僅以學士巷的賜宅來說,園庭台榭,皆不足道,因爲石越做過安撫使,又當過樞密副使,爲了表彰文武并重之意,竟然還修了專門的校武場——不過,這地方幾乎常年閑置着,多數的時間,倒是給石蕤和她的玩伴們玩耍用。
然而今天,校武場中,平素空空蕩蕩的兵器架上,都插滿了貨真價實的兵器。刀槍劍戟,寒光耀眼。而侍劍也将削到一半的木馬藏到了身後,瞪大眼睛,正看着校武場上的較量。
這是難得一見的比武。
王厚使的是一柄軍中常見的斬馬刀,他的招數全是大開大阖,氣象嚴整,但每招每式,都顯得盛氣淩人,常常是以攻代守,甚至隻攻不守。而另一方的何畏之,持的雖然也隻是一杆軍中常見的紅纓槍,但他手中的紅纓槍,倒似一條毒蛇一般,走的全是陰柔詭異一路,每每攻擊的,都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