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西南夷能平定了。”一旁的開封府巡檢溫大有一面吃着酒,一面笑道。溫大有是個粗壯的西北漢子,穿着黑色綢緞做的袍子,看起來儀表堂堂、威風凜凜;而坐在他旁邊默默吃酒的馬紹,卻是又矮又胖,長相十分的猥瑣,其穿着打扮,便是做溫大有的跟班,都有點提攜不上的意思。但田烈武卻知道二人家世大不一樣,溫大有是客戶出身,鬥大的字不認得幾個,而馬紹家卻是當地的名門望族,也曾讀過十幾年的書。隻是他頗吃了相貌的虧——宋朝在不成文的慣例上,依然保持着唐代的一些遺風,象馬紹這樣相貌有點影響市容的人,既考不上舉子,想另謀出身,自“流外”做起,也不免受到歧視,隻得被迫棄文學武。
這兩人原本都是泾原人氏,石越在渭州受襲後,二人皆應募爲石越帥府的親兵。其後往來傳遞軍情,護衛帥司安全,還參加了慶州之戰,熙甯西讨末期,平定仁多澣之變,他二人也有點微功。雖然比不上戰功累累的将士,但到底是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兼之辦事還算小心,又有點才能,石越拜爲樞副之前,便以軍功保薦他們轉任爲地方武職。幾年之間,竟齊齊做到開封府巡檢。
“我看未必。”馬紹手裏的筷子一面急速地夾起一塊大肥肉,放到口咀嚼着,一面含混不清地說道。衆人皆是望着他,等他繼續說理由,但馬紹卻吞了這口肥肉後,端起杯子來又喝了口酒,眼珠子朝着桌上的菜肴溜了一遍,筷子又伸向一塊野豬肉。竟是再也不提了。
三人見他這樣,不由相顧一笑。趙時忠不再去理會馬紹,隻把目光投向田烈武,關切地問道:“田兄以爲這回能定了麽?”
田烈武笑着搖了搖頭,隻道:“小王将軍是我在講武學堂時的教官,帶兵打仗都沒得說。”
“那就好,那就好。”趙時忠連連說道,仿佛是放下一塊大石頭來。
田烈武與溫大有見他這模樣,都覺得好笑,溫大有玩笑道:“趙兄怎的如此擔心?莫不是有相好的在益州?”
“固所願也。”趙時忠也開玩笑地掉了句書袋,旋即正容道:“兄有所不知,這一個月來,我們那邊有不少流言,說什麽西南夷終不能平,益州要出大亂子。還有人說,契丹人要趁虛而入,便是在等這個時機……”
“遼狗也配?!”溫大有啐了一口,打斷了趙時忠,大聲道:“他們不來,俺們還要北伐呢。休說幽州、大同,便是臨潢府,拿下來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西南夷能興什麽風浪,西軍精銳一到,若非是太祖皇帝玉斧劃界,便是将大理段氏擒來汴京,也非難事……”
趙時忠聽他口沫橫飛地說着大話,尴尬地望着田烈武。田烈武笑笑,給趙時忠滿上酒,示意他喝酒吃菜。馬紹見二人也開始下筷,一面更加飛快地往嘴裏送着各類食物,一面含混不清地對趙時忠笑道:“溫大有的話,便好比說媒人誇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
趙時忠方舉著,聞言不由一怔,問道:“此話怎講?”
馬紹卻忙着吃喝,又沒空理他了。
田烈武知趙時忠到汴京不久,不知道這些市井俚語也不足爲怪,笑着解釋道:“這是東京俗話,媒人誇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醉漢隔宿請客,皆未得便信。若是輕信了他,難免吃虧上當。”
趙時忠聽得明白,不由莞爾,笑道:“果真是未得便信。”
田烈武卻還是記着流言之事,又問道:“這流言大夥信還是不信?”
“自是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也有将信将疑的。”趙時忠道,“依我所知,到底還是不信的多。便是信的,也多是憂懼北人趁機南下,于大宋不利。”他說的卻是實情,在汴京定居下來的西夏人,多數都不希望戰争。那些習慣于戰鬥的人,還懷有建功立業的野心的人,十之八九,早已經加入到宋軍當中,而留在汴京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們的家屬——沒有人希望自己的親人在一場殘酷的戰争中喪命。
田烈武稍稍放心點頭。卻聽趙時忠又笑道:“如今人人隻關心兩件事,一是早點平定西南夷,汴京物價能降下來——再這樣亂下去,過日子可越發不易了。還好如今兩位名将來了,大夥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另一件,便是看桑山長到底肯不肯受诏了……”
田烈武與溫、馬無言地對視一眼,沒有人肯接趙時忠的話。三人都與石府淵源匪淺,對石越極是敬重,桑充國是石夫人的親哥哥,他們自是不肯随便議論的。但是,三人也知道,這件事情,他們也隻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4
向皇後與朱妃流露出來的支持桑充國、程頤爲資善堂直講的态度,宛如在熊熊大火上又澆上了一桶石油,在很多人看來,這更加坐實了之前有關高太後屬意二人的傳言。兼之皇帝的病情反複,這又加重了許多大臣的憂懼。雖然不敢宣諸于口,但很多人在心裏,卻已經不指望皇帝能夠給六哥趙傭主持冠禮了,讓皇帝在健在之時,親眼看到六哥出閣讀書,便成爲許多忠直的大臣的希望。從外廷到内廷,皇後、妃子、說得上話的押班、都知,還有兩府學士院台谏諸部寺監,隻要趁着皇帝病情稍稍好轉,便催促着皇帝盡快讓六哥出閣讀書。爲此,不少人甚至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這個時候,幾乎已經沒有人再争議資善堂直講的人選問題,人們仿佛已經默認桑充國與程頤便是當然的人選——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休說桑、程二人的确是各派系都可以接受的人選,單單是那個“太後屬意”的傳聞,在這個敏感的時刻,便更加讓人無法反對——在皇帝崩駕後,高太後将對朝局有着舉足輕重的影響力,這幾乎已是宋朝的傳統——真宗崩駕後是劉太後聽政,仁宗崩駕後,曹太後也曾經垂簾……
極爲吊詭的是,這個時候,新黨的官員反而遠比舊黨的官員要急切。原來反對桑、程二人的官員,也改變了口風。皇帝一旦崩駕,高太後傾向舊黨是路人皆知的事情,若不在此之前把這事定下來,到時候新皇帝的老師,恐怕就是一個純粹的舊黨了。這顯然于新黨的政治利益是不合的。桑充國再怎麽樣也是王安石的愛婿,與新黨到底有幾分香火之情。這時,連之前一直不肯表态的呂惠卿,也姗姗來遲地上表,請求皇帝“爲萬世計”,盡早讓六哥出閣讀書。
到了最後,内廷中,甚至連一直服侍生病中的趙顼的王賢妃,也小心翼翼地勸谏了。
趙顼面對内外的壓力與催促,再也堅持不住。
“天下之議皆許之!”在蕭佑丹回國之前的最後一次召見時,趙顼忍不住在這位遼國衛王面前,無奈地發着牢騷。
蕭佑丹這次使宋,在某種程度上算是空手而歸。宋朝自然不會借款給遼國,而遼國也同樣放不下這個面子。雙方達成的唯一妥協是,宋廷諒解遼國單方面提高一些奢侈品的關稅。但這隻是杯水車薪。休說提高奢侈品關稅會在國内造成貴族的反彈,其執行效果也無法保證——很可能隻會促使走私猖獗;而且,在宋遼貿易結構中,奢侈品所占份額尚不到三成。
蕭佑丹回國後,大遼遲早将面臨抉擇。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蕭佑丹使宋,卻也是滿載而歸。這自然不是指爲了答謝大遼皇帝,彰顯兩國友好,由宋朝皇帝贈送給大遼皇帝的包括兩頭白象在内的海外奇珍。蕭佑丹這次出使,對伐夏勝利後之南朝有了更直觀的印象。至少,他知道宋朝現在的确是隐患重重。根據拖古烈的分析與蕭佑丹的見聞,二人皆預測益州局勢可能在年底左右,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且二人皆相信,宋朝财政狀況已經在惡化之中。
南朝并沒有想象中的強大。
二人之前亦曾有過共識,若非南朝被困于這些窘境之中,他們是極可能對遼國進行軍事冒險的。南朝人“收複”幽薊諸州的野心,從來沒有今日這麽強烈過。
但是,這種危險已經被确信越來越小。
南朝皇帝染上風疾便是一個轉機。若是幼主即位,高太後聽政,必然重用舊黨,那麽在十至二十年内,南朝不太可能主動進攻遼國。他們急需休養生息的時間。而且舊黨相對謹慎,更關注于國内的民生。但若萬一是另立長君,情況便會大不相同,變得無法預估——若新君得位的過程過于艱難,并且極不穩固,那麽他很可能爲了轉移矛盾,而悍然發動戰争,冀望于奪取幽薊諸州,來鞏固他的皇位;若是得位過程還算平穩,那他也可能一改趙顼四處征伐進取的作風,休養生息,籠絡舊黨,用時間來赢得民心。
蕭佑丹至少已經可以确信,是否選擇戰争,選擇權暫時還在遼國手中。
也有讓蕭佑丹感到失望的事情。從耶律萌接觸到的西夏貴族來看,降宋的夏人并沒有如想象中的那樣懷念故國,亦沒有對宋朝有明顯的仇恨情緒。與奔遼的西夏貴族一樣,這些人多安于現狀,甚至開始死心塌地視自己爲宋人。盡管他們在汴京難免受到歧視,但其中的佼佼者,卻都在竭盡全力地融入這個國家。隻有少數人還對秉常的夏國還懷着強烈的忠誠心,幻想有朝一日能渡過賀蘭山,重新回到夏國。但即使是這些人,對幫助遼國也毫無興趣。其實這種心态是極爲正常的,畢竟遼夏之間的戰争可能比宋夏之間的戰争還多,而若這些夏人成爲遼國的俘虜,可不用指望他們還能有今日這樣的生活。但蕭佑丹總不免有點失望。他知道,有相當數量的夏人加入了宋朝的禁軍,幫助宋軍提高其馬步軍的戰鬥力。爲了展示信任的姿态,趙顼甚至下令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西夏班直——全部由西夏豪強貴族子弟組成的班直侍衛,由守義侯仁多保忠親自擔任指揮使——韋州知州則特許仁多保忠的弟弟襲任。
哪怕不能收買到夏人爲遼國賣命,隻要能挑撥其與宋人互相猜忌,于大遼就是大功一件。
然而這個設想似乎還沒有實施,便破滅了。
這便是趙時忠所聽到的流言的源頭。
蕭佑丹與拖古烈都無法預知益州的局勢究竟會敗壞到哪一步,究竟會拖進多少宋朝軍隊……僅僅憑着對益州局勢的預估與宋朝财政惡化,是不足以打敗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發大規模的叛亂,至少十萬宋軍精銳入蜀平叛。否則,任何南征都是冒險。畢竟,财政再怎麽樣敗壞,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遼軍南下,隻怕反而是幫了南朝一把。
這一點,蕭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即使是蕭佑丹與拖古烈樂觀地預計益州會敗壞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卻也不敢指望出現宋軍不得不抽調十萬精銳入蜀平叛的局面。
因此,說到底,機會不是沒有,但是風險也同樣很大。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這些内患,這些内患能夠利用到何種程度,是蕭佑丹需要帶回遼國的煩惱。
但表面上的告别卻是友好而傷感的。
蕭佑丹再三緻意,吹捧了一番趙顼在位期間的豐功偉績,動情地表示遼國上下将爲趙顼祈福,盼望他早日康望,繼續宋遼兄弟之誼。
隻是病魔纏身的趙顼卻似乎承受不了過大的壓力,竟然忍不住向蕭佑丹詢問起爲太子擇師之事,并且委婉地表達着自己的不滿。
然而,“天下之議皆許之”這牢騷後面,也顯示了皇帝的動搖。身邊親近的人都在說這兩個人的好話,趙顼自己其實也找不出他們多少毛病來,即使是意志堅定的人,也難免會動搖。況且,皇帝心裏也明白,是該讓六哥出閣讀書的時候了。
也許,皇帝在蕭佑丹面前說這句話,隻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台階下。
而蕭佑丹也的确給了他這個台階。他以一個遼國人的直率,告訴了趙顼白水潭學院在遼國的影響。遼國當今皇帝即位後,創辦的第一所學院,便是以白水潭學院爲榜樣設立的,連教材都一模一樣。遼國的貴族士人,無人不知桑充國的大名。
蕭佑丹回國後,趙顼又再次詢問了兩府大臣與石越等重臣的意見,在無人明确反對的情況下,趙顼的态度終于出現大轉變。
他下令以安車之禮征召桑充國、程頤爲資善堂直講。
這一天,距離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被斥,隻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但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對此,桑充國與程頤的态度迥異。後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國,卻委婉地寫了一封長達數千言的謝表,拒絕了皇帝的征召!
“桑充國究竟是什麽意思?”桑充國的拒絕,讓皇帝也感覺非常的驚訝。許是因爲醫療技術無法有效的控制血壓,趙顼的病情也反反複複,而頭暈、頭痛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了。但他依然堅持看奏折,隻是批閱的時候,已無法寫字,隻得口叙,白天還好,有知制诰與翰林學士,晚上卻不得不讓王賢妃代寫。
王賢妃輕輕地給趙顼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風。殿中除了她以外,便隻有幾個親近的内侍宮女,趙顼的發問不問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卻隻是笑着抿了抿嘴,并沒有回答。在這種時刻,能夠經常接近皇帝的人,往往便在無形中擁有了巨大的權力。自古以來,那些權力欲望強烈的後妃與内侍,往往便是利用這樣的時刻,通過自己的手腕,建立起權威。再怎麽樣英明的偉大人物,也始終隻是人類,在其生命最後的階段,尤其是被疾病纏身之時,他們總是會被削弱,有時候甚至會昏暗得讓人不敢置信。
但王賢妃卻始終非常地謹慎,她從沒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謀求日後的地位的舉動。她幾乎從不幹預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國,亦是如此。
後宮的女人與内侍們,往往費盡心機,才能博得君主的寵信,在這過程中,一定會得罪許多的人,而當大樹将傾之時,不甘于一生的投資就這麽白白耗掉,利用最後的機會,爲自己的未來謀求一條道路,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大概絕大多數能夠在後宮中脫穎而出,受到皇帝賞識的人,都不會認爲自己毫無才能,會甘心在皇帝後死再過平淡、不再受人重視,甚至被人報複的生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