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學士知道,這宗澤是我海船水軍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學院讀過兩年書,非止文章策論做得好,幾何、算術也極好,還精通數種夷語。譯經樓想請他沒請動,他卻學班定遠投筆從戎,報考了杭州伏波學堂,以第一名畢業。我費了好大周折,才從杭州海船水軍手中把他搶過來。”他這麽着介紹宗澤,已經是極克制了。宗澤在杭州伏波學堂,已被視爲“水戰奇才”。雖然名義上他還隻是個小小的節級,但薛奕不僅讓他統領自己的親兵衛隊,更将自己的座船指揮權也交給了他。但凡訓練作戰,事先無不要征詢宗澤的意見。薛奕是将宗澤當成自己的接班人培養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裏和曾布說:“此子一出,吾等皆當退避三舍。”這回帶他來汴京,亦是想将他介紹給石越認識。朝裏有人好作官——薛奕雖缺少八面玲珑的手腕,但是對于這些道理,他還是懂的。
“你怎麽想入水師的?”石越聽着薛奕的介紹,忽然朝宗澤問道。
宗澤似乎沒料到石越問他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回道:“小人家貧,伏波學堂不要學費;海船水軍薪俸豐厚,亦足以贍養父母。”
“可曾娶妻?”
“已娶陳氏爲婦。”宗澤雖然奇怪石越爲什麽問得這麽詳細,卻依然如實回禀。
薛奕卻已看出石越對宗澤甚有好感,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學生陳錫之妹。”
石越微微點頭。陳錫頗有文名,是太學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聽說過。但他問這個,卻是因爲他對宗澤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陳錫之父視宗澤爲己出,宗、陳二家,世代通好。陳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澤的命運很大部分還是依着原來的軌迹運行着,那麽他便知道宗澤報考伏波學堂,絕不全是因爲經濟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着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裏說道。他望着宗澤,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感情,但終于壓制住多說的沖動,隻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馬性,亦甚難得。”
一面卻走唐康身邊,彎下身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起來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把頭深埋,強抑着淚水,緩緩起身。
此時家宴時辰未到,因薛奕次日便要離京,取道廣州前往淩牙門,石越将他請來,是想挑匹好馬送給他,衆人便先陪薛奕去馬場挑馬。早有家人牽了坐騎過來,衆人各自上馬,攬绺徐行。薛奕陪着石越走在前頭,潘照臨與唐康卻漸漸落在了後面。宗澤與衆随從都是遠遠地跟着,并不敢靠近打擾。
潘照臨眯着眼睛,不住的打量唐康,“康時可知你在台獄這段時間,京城幾乎已是天翻地覆……”潘照臨亦算是唐康的老師,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這會不需要他多話。果然,便聽潘照臨又道:“兩府變動頻乃,一兩月間,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孫和父由簽樞而爲夏官;文太傅辭樞相,出判應天;韓持國由樞副而大貂——僅僅幾天之後,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範純仁突然便改變了主意,‘勉強’領旨,入主秋台……”潘照臨用諷刺的語調說着“勉強”二字,由兩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變動開始,言簡意赅地向唐康介紹起目前的形勢來,仿佛唐康不是即将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師任職一般。
三黨在兩府的權力平衡已經被打破,範純仁改變初衷,擔任刑部尚書,亦隻是文彥博出外之後的不得已之舉。但若說舊黨已經放棄了禦史中丞與益州路觀風使的角逐,承認呂惠卿的勝利,卻還爲時過早。也許是司馬光另有謀劃;也許是皇帝的病情,改變了争奪的焦點……潘照臨不是司馬光肚子裏的蛔蟲,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麽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司馬光在益州的問題上,突然沉寂了下來,仿佛在等待着什麽。
“司馬十二沒這麽容易放棄……”潘照臨似是自言自語地說着,但憑他絞盡腦汁,亦無法猜出到司馬光打着什麽主意。
唐康卻隻是苦笑不語。對這些黨同伐異,他實是感到厭倦。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說道:“公卿們機關算盡,誤的卻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擡起頭望着潘照臨,沉聲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臨震驚地擡頭,注視着唐康。
“我還以爲朝廷早就更換了益州四司長吏,不料到如今,不僅禁軍群龍無首,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唐康這時已是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他重複道,“經略使不至,禁軍集中于西南諸郡,各自爲戰。内腹諸郡本來就守備空虛,憑着一州一縣的兵力,隻怕連大一點盜賊都剿不了——本來内諸郡便要依賴鄉兵、弓手來維持治安,倘若這些鄉兵、弓手也變成盜賊,朝廷将如之奈何?!”
“康時會不會太悲觀了一點?”唐康的聲音太大,連走在前頭的石越也聽見了。他勒住坐騎回走數步,定定地望着唐康。
“益州之事,誰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憤懑地說道,“計使、憲司皆庸碌之輩,克剝百姓還有點本事,其餘則百無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經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幹柴,盜賊蜂起。所以未出亂子,一是天公作美,沒有災情出現,否則随便哪裏冒出點火星子,後果将不堪設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駐紮,心懷叵測者不敢妄動。如今禁軍大敗,在民間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傳揚。而經略使、提督使又遲遲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計使、憲司之貪酷無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計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一眼,二人都是将信将疑。他們都知唐康素與益州路四司長吏不和,從考課來看,益州官員也不象他說的那麽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氣盛,因偏見而得出成見的可能。
“若果真要亂,這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謙也很快便能抵京,熬過這些日子,便有轉機。”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還是在安慰自己,“縱使觀風使還要拖一拖,高遵惠到了益州,所見所聞,亦不至于緘口。有他上表說話,皇上自然會相信。”
但是,以高遵惠的謹慎,不搜集足夠的證據,他是絕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彈劾兩個同級官員的。這一點,大家心裏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隻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後的事情了。
到那時候,益州沒有人知道已經變成什麽樣了。
唐康搖搖頭,倦聲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謙,隻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石越沒有掌握權力。要避免悲劇的發生,必須先讓石越手握大權。自小接受潘照臨言傳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也許,益州的動蕩,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必須的;是爲了得到更多而必須忍受的痛苦。
但這些是沒有必要說出來的。
唐康緊緊地抓住缰繩,勒得手心生疼。
“康時現在要擔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裏的那種執着,當下也不去接他的話,轉過話題,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責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語氣有點不以爲然,“大哥放心,我不會令你失望的。”做個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還是頗爲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輕輕夾了一下馬腹,掉轉馬頭,繼續前行,一面淡淡道:“蘇子瞻寫了封信給我,他懷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蕭佑丹這番出使,是來投石問路。”
“啊?!”連薛奕都吃一驚。
唐康卻立時興奮起來,驅馬追上前幾步,追問道:“果真?”
“這事沒有人料得準。”石越平靜地說道,“不恃敵之不我攻。隻要我們有備無患,便不懼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頃刻之間,唐康已是精神大振。
“大名府乃河北防務之樞紐,亦是京師之北最後一道防線。康時這番去大名,當以防務爲急。我朝立國最大的軟肋,便是京師位置不佳。面對北方強敵,過于被動,往往一次決戰,便關系到國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勞民傷财,在大名府一線修築城寨,以裝備火炮之堅固城寨,構成一道新的長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學過土木建築。”唐康笑道。實則在修葺戎州城時,他也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但塞防之要,并不在堡壘城寨。”石越笑道,他遠遠地望了跟在後面的宗澤一眼,也許是因爲出身貧寒的緣故,在另一個時空中,宗澤是比較信任北方義軍的統帥。“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諸州可以依賴者,還是民心。你一定要記住。”
唐康默默點頭。
但石越雖是如此說,卻是想的别的事情。遼國是不是真的會南下,還隻是蘇轼私下裏的猜測。即使是石越自己,也還是拿不準。宋朝不斷鞏固在河東、河北的塞防,兩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軍,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以現在的軍隊與防禦工事,亦足以與遼軍周旋。他提起這些,更多的是爲了唐康重新振作,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變在戎州的處事風格。河北路到處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爲所欲爲。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将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還是那種一往無前的做法的話,真不知會得罪多少豪強貴戚。對付河北的豪強,總不能也用蔓陀羅酒來解決吧?
“明天我叫大蘇的書僮來見見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遼國打交道。這書僮極伶俐的……”
“是。”唐康恭聲應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點怪——但這其實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蘇轼的這個書僮,竟然叫林靈蘁!如果石越沒有記錯的話,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靈素,原名便叫林靈蘁!
石越自顧自地笑了笑,這時衆人已到了馬場。便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邊,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盡頭,數十匹馬兒在養馬人的看護下,悠閑地啃着草兒。
“康時與宗澤也一人挑一匹坐騎罷。”石越執鞭笑道。
唐康與宗澤連忙道謝。卻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大聲問道:“爹爹,那我呢?”
衆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小女孩由金蘭與阿旺領着,從一匹小棗紅馬上飛快的跳了下來,朝石越這邊跑了過來。唐康已知這必是石蕤——小孩子長得太快,離京幾年,他幾乎便認不得出來。
石越連忙下馬,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彎腰想要抱起女兒,卻忽然想起現在還在“懲罰期”,生生又闆下了臉,道:“你不是有匹馬了麽?快,見過二叔與薛将軍。”但語氣中卻無半點威嚴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與薛奕跟前,睜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給薛奕行了禮,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大笑着一把将她抱起來,放在自己馬上。笑道:“璐璐可又長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馬給我吧,我想騎大馬!”石蕤立即一本正經地懇求道。
唐康萬沒想到這個小侄女早已養成妖精一樣的性格,答應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應,他一個在外面殺伐果斷,在戎州讓小孩聞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來回絕她。他求助似地望着石越,卻是金蘭走了過來,對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馬。不過呢,先讓二叔幫你養着,等璐璐再長高些,才能給你騎。好麽?”
“那得長多高才給我?”
“再長這麽高!”金蘭用手筆劃着,一面又哄道:“明天帶你去動物園騎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會,似乎覺得長那麽高不用多久,這才認真地點點頭答應了。
石越望着薛奕,取笑道:“世顯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尴尬地笑了笑。他拍太後馬屁的幾頭大象,倒成了汴京動物園最受小孩喜歡的東西。連帶着他薛大将軍與注辇國,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間,也廣爲人知。
唐康卻在這當兒看了一眼金蘭,卻見金蘭亦正在望着他,他心裏頭忽然有一種溫馨的感覺,仿佛在這一瞬間,他已經不介意自己這位妻子的複雜背景。
“你想去大名麽?”他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問道。但連他心裏,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時沖動。
金蘭愕然望着唐康。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康卻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專心逗樂着石蕤。
“你想去大名麽?”金蘭的腦海中,不斷地回蕩着這句話。我想去大名麽?她低下頭,在心裏默默地問自己。我想去大名麽?
金蘭其實不用多問,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麽?
我能去麽?
她癡癡地望着牽馬離開的唐康,望着在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着叔姪開懷地大笑着,心裏卻如同一團亂麻般,糾纏着。
在這個時候,秦觀奉旨意,正與高麗國談判着借貸一百萬貫的巨額貸款,雖然不知道将來會怎麽樣,但她卻明白,因爲這筆史無前例的巨額貸款,宋麗關系将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高麗國也需要更多的人材,來面對這個挑戰——國内的命令,甚至希望他們能夠鼓動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麗當官。
在這個時候,宋朝朝野正在爲太子未來的老師争論不休。而究竟誰爲資善堂直講,對于信國公殿下,亦是同樣的重要。對于宋人來說,資善堂直講隻是太子的老師;而對于高麗人來說,資善堂直講也是信國公的老師!
而且,宋朝皇帝還染上了風疾……
在這樣的時刻,她能讓王賢妃一人孤軍奮戰麽?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應了唐康,随着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着唐康後面,與石蕤一起打鬧着……
但是,她的腳步,卻十分的沉重。想要邁開任何一步,都有着旁人無法想象的艱難。
我能去大名麽?
金蘭癡癡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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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
“唔。”向皇後蓦地驚醒,疑惑地望着朱妃。卻見朱妃雙眉緊蹙,心事重重地站在自己跟前。“妹妹,怎麽了?”
“這件事,還須請聖人拿個主意才好。”朱妃遲疑道。
“哪件事?”向皇後不解地望着朱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