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你放心,少不了要罰你。”高太後的聲音依然嚴厲,怒氣卻平抑了許多,“各人有各人的職責。你們是皇子、公主,一舉一動,關系的都不隻是你們自己。尤其是六哥,現在你犯了錯,身邊服侍你的人,都要跟着受處罰。将來你若是不顧後果,犯下大錯,便是整個大宋要跟着你受罰!”
“凡爲天下國家有九經。第一即曰修身,修身則道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六哥爲天下士民之望,七哥與主主[141]亦都是皇家宗室,一舉一動,宜爲軍民之表率。是年紀雖小,漢昭烈所謂毋以善小而不爲,毋以惡小而爲之,正應當從小便學着守禮儀,知規矩才對。”趙颢一旁語重深長地附和道,“娘娘的教誨,不惟六哥,便是七哥和主主,亦當牢記在心裏。這才是大宋萬民之福。”
高太後瞥了自己這個愛子一眼,沒有說話。向皇後一向是個規規矩矩的懦弱性子,雖聽出趙颢這冠冕堂皇的話後面,總有那麽點不對勁,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駁斥。朱妃在高太後面前,更是一句話都不敢有的,兒子闖了這麽大禍,她也隻知道跪着哭泣賠罪而已。惟有王賢妃卻是聽得極刺耳,壯着膽子,低聲道:“孔子曰:不觀高崖,何以知颠墜之患?不臨深淵,何以知沒溺之患?不觀巨海,何以知風波之患?聖人猶自如此,何況幾個孩子?所謂知過而改,善莫大焉。六哥、七哥、主主,雖犯了過失,但若能就此知辱,誰說不是好事呢?還請娘娘重加責罰,讓他們知道教訓,這亦是爲了他們好。”
她話中之意,也是附和着高太後的話,卻又隐隐地和趙颢的說法針鋒相對。
“王氏說得對。”高太後冷冷地應道,卻聽不出她是什麽心意,“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不過犯了錯,就要受到懲罰。不管是普通宗室,還是親王太子,都不能例外。不能讓天下萬民譏我皇家沒有家教。俗語雲‘棍棒底下出孝子’,六哥、七哥、溫國既做出錯事來——”她頓了頓,沉聲道:“陳衍,領他們三個一道去宗廟,跪足三個時辰。”
高太後此話一出,連趙顼都變了顔色。跪上三個時辰,文弱一點的大臣隻怕都受不了,何況三個自小嬌生慣養,過慣錦衣玉食生活的小孩子?尤其趙傭身體又弱,這麽着一跪……朱妃一聽這處罰,身子一晃,幾乎便要暈倒,勉強支撐着,泣不成聲地乞求道:“娘娘開恩,娘娘開恩……”
向皇後亦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都是嬌生慣養的……”
王賢妃卻知道說什麽也用,雖心如刀絞,卻隻是默默地不說話。
趙顼幾次也想開口求情,但知道淑壽是個鬼精靈,若知道他有半點不忍之意,将來真是無法管教,嘴唇動了幾動,終于還是忍住,隻用目光向趙颢與趙頵示意。趙頵立時跪了下來,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雖然有錯,還望娘娘從輕些發落,若有個好歹,娘娘難道不心疼孫兒孫女麽?”
趙颢卻抿着雙唇,隻做沒有看見,竟是一句求情的話也不說。
便在這當兒,卻聽殿外有人高聲道:“好漢做事好漢當。六哥、七哥、主主,做錯了事不許混賴,都和我一道去跪……”随着這話聲,便見柔嘉大步走進殿中,跪在高太後面前,道:“雲鸾之罪,任憑太後責罰,絕不敢辭。是我看丢了六哥、七哥和溫國,我理當陪他們一道罰跪的。不過雲鸾也有一事,想求太後應允!”
這麽膽大包大的話,也隻有柔嘉敢說。她也不待高太後答應,便又說道:“我聽說,真宗曾說,太宗皇帝最好的誡谕,都是關于讀書的。雖說祖宗定制,宗室要十歲才上學,但六哥、七哥闖出這禍事來,亦是因爲沒有個好師傅好好教導之故。便請太後恩準,給六哥、七哥選個好師傅,出閣念書罷。”
柔嘉的性子,高太後也是知道的。本來淑壽這般膽大妄爲,她心裏還頗有怨到柔嘉身上,卻不料她居然還有這種見識,又想到幾個孩子失蹤時,柔嘉雖然還是莽撞的性子,卻竟也知道去找石得一,種種事情聯系起來,倒讓人不由得要刮目相看。當下竟點頭應允道:“便依了你。”
聽到這話,向皇後、朱妃、王妃,都不由得不又驚又喜,心裏暗暗感激柔嘉。趙颢卻是臉色微變,口裏卻笑道:“不料竟是十九娘有見識。”
“謝太後。”柔嘉對高太後叩了個頭,便拉着趙傭、趙俟的手,叫起淑壽,随陳衍一道出保慈宮而去。
高太後望着四人的背影,心裏暗暗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道:“你們都退下罷。”衆人連忙告退。高太後望見趙顼臉色蒼白,起身時似乎晃了一下,心中一轉念,又道:“官家留下陪我說會話罷。”
趙顼這一日之間,先是憋悶了半日,念着蕭佑丹的話,又喝了不少悶酒。待聽到幾個孩子失蹤,又驚又急又氣,心情大起大落,莫甚于此。他身子本來就是病一段好一段的,擔心着國事,常常整夜不眠,精神也不是太好。聽到高太後的處置,心裏又是心疼不忍,又是覺得孩子不管不行。這時候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卻不便當衆表露出來,聽到高太後召喚,勉強又支撐着,問道:“母後有何吩咐?”
高太後見向皇後以下都已經退出殿中,悠悠歎了口氣,道:“官家道我這麽狠心麽?我哪能不心疼孫兒孫女的?”
趙顼勉強笑道:“母後……”
才說了兩個字,便被高太後打斷,“官家不用說什麽,六哥是不能不教的,他是儲君,自小要有人管了,對禮法規矩有了敬畏忌憚之心,将來才不至于爲所欲爲。否則他将來做了皇帝,誰能管得他住?今日犯了錯,到宗廟跪三個時辰,那是輕的。将來犯了錯,奈宗廟、天下何?”她頓了頓,又道:“向氏、朱氏,都是婦人見識,隻知道疼兒子女兒。我若應了她們求情,哪怕是減輕一點,這幾個孩子便知道有所依靠,将來定然還要無法無天,日積月累,隻怕再也沒有人管得住。所以我隻能做個惡人,罰狠一點,讓他們曉得厲害——我暗地裏早已吩咐了陳衍,看他們不行了,便宣诏赦了他們。況且,有十九娘在那裏,其實也不用擔心他們會吃虧……”
高太後兀自娓娓向兒子訴說着心曲,不料趙顼一面聽着,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隻覺得天旋地轉,他試着想站起來,卻感覺腿腳不聽使喚,竟一跤跌倒在地。
“請陛下安心靜養……”睿思殿内,呂惠卿與文彥博伏在皇帝禦榻之前,委婉勸慰着皇帝。誰也不曾想到,趙顼會在保慈宮暴得風疾。風疾是一種常見的“皇帝病”,即便不能稱爲“不治之症”,能否治愈,在當時也有極大的偶然性。許多人染上風疾後,很快便會病逝,但同樣也有能夠活上一二十年的病例。不幸中的萬幸是,趙顼的病情看起來不算很嚴重,暫時沒有出現意識不清、視覺困難、不能說話這樣的症狀,但他的右手與右腳有點痙攣,說話有時候會發音含混,有點輕微的遲頓、口吃,偶爾更會有劇烈的頭痛、頭暈,令人膽顫心驚。醫官們開了方子,吩咐皇帝一定要安心靜養,絕不能大喜大悲。但趙顼卻不能“靜養”,他移至睿思殿後,趁着宮門還未關閉,便派人急召呂惠卿與文彥博入宮。
“朕、朕隻怕沒這麽容易好了……”趙顼說話的語速比平時慢了很多,嘴角微微有點抽搐,風疾給他造成的打擊,在精神上的更甚于肉體上的。“太傅與丞相……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希望你二人能和衷共濟……”他停了一會,用目光制止了呂惠卿與文彥博插話,過了一會,忽然道:“今日蕭佑丹說的話,朕一直耿耿,一直耿耿!”
“陛下不必挂懷。”呂惠卿連忙寬解道,“物價騰貴,無非是因交鈔發行過多。但這種狀況不會持續太久。若陛下能用臣之策,臣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内,可平西南夷之亂,止益州之兵。兩年之内,必令國家财計回複正常。”
呂惠卿說出如此孤注一擲的話來,連文彥博都大吃一驚。但呂惠卿卻是心知肚明——果真一年之内還不能平定西南夷之亂,他有通天的本領,隻怕也捂不住這鍋到處冒泡的沸水。與其這麽着讓文彥博、司馬光等人到處制肘着自己,慢慢被耗死,倒不如孤注一擲,若皇帝不肯用他之策,到時候他也有話說——此時他還不知道王安石已經婉拒複出的消息。
“丞相有何良策?”趙顼也覺得意外。
“西南之兵不止,朝廷财計便不得不靠增發交鈔維持。益州之亂,正源于用人不當。将帥無能,不止累死三軍,還拖累了朝廷。陛下試想,西南夷所居,不過彈丸之地,以王師百戰之餘,豈有屢戰屢敗之理?臣的主張,還是請陛下用王厚、慕容謙爲将。若其不效,臣願與之同罪!”呂惠卿一次一次地加碼,增大賭注。
“軍國大事,豈可兒戲!”文彥博這時再也無法坐視,嘶聲道:“呂相公将一路之安危,系于區區二将身上,若果真有何萬一,便誅呂氏全族,又于事何補?臣以爲要平定西南夷之亂,還須三管齊下。一面朝廷要發兵征剿鎮壓,一面要暫停熙甯歸化,招撫分化西南夷,除此以外,還要善擇益州路牧守,以防禍起蕭牆。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請陛下三思!”
趙顼望着文彥博,嘴角抽動,不高興的問道:“朝廷不是已經用王介甫做觀風使了麽?太傅以爲王厚、慕容謙不可當大任麽?”
“樞密會議以爲林廣是宿将,可當大任。”文彥博卻依然很固執。
“石越、李憲都、都以爲王厚、慕容謙可當重任……連郭逵亦覺二人爲……可用之材,奈何惟……太傅難之?”趙顼話中,隐約便有質問之意了。
文彥博勃然變色,嘶聲道:“陛下用臣爲樞密使,奈何又不肯信臣之言?”
他這般堅執,已是幾近跋扈,趙顼早忘記了醫官的叮囑,一陣怒火上湧,隻覺頭暈目眩,他強自支撐着,過了好一會,才漸漸平靜下來,忍住怒氣,道:“朕非不信太傅……然此事……久拖不決,非、非國家之利。”
“便請陛下除林廣益州經略使,此事一言可決。”文彥博亢聲道。
趙顼卻沉默了一下,問道:“太傅,若用林廣,多久可平西南夷之亂?”
“陛下既開西南之釁,奈何這時反而急功近利?軍機萬變,誰又能預測期限?然若以林廣爲将,必不至于敗軍辱國。”文彥博頓了一下,又道:“王厚、慕容謙非無能之輩,然臣所憂者,正是上位者急見事功,二人到底年輕,急欲取悅陛下,到時不僅壞了國家大事,還将自己也毀了。”
但文彥博的話,卻不是趙顼想聽到的。皇帝的目光轉向呂惠卿,呂惠卿不待皇帝發問,便道:“陛下縱以爲臣不知兵,然石越、李憲、郭逵輩,豈得謂其皆不知兵麽?”
趙顼移開目光,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小憩,似乎又是在沉思。過了好一會,才睜開雙眼,道:“朕意已決……便召王厚、慕容謙爲将。讓他們先……先到京師來,朕要親自見見他們。”
“陛下聖明!”呂惠卿連忙頓首頌道。
文彥博卻默然不語。他這時才想起皇帝還是個中風的病人,惹一味惹惱皇帝,非忠君之舉。而且皇帝明明已經疑心他以黨争壞國事,他再說什麽,也沒什麽用處了。
“唐康、田烈武……也要一氣結了。”趙顼仿佛想在這一刻,處理掉所有懸而未決的事情,“太傅與丞相怎麽看?”
“臣理當避嫌。”文彥博幾乎是别扭地回道。
呂惠卿心情卻極是暢愉,回道:“此事臣已累章論之,其實便是清議輿論,到底還是同情者居多。臣以爲,這樁案子,不宜再争論下去,朝廷如今正在用人之際。馬默雖然判決了,然論法亦有恩自上出,陛下有特赦之權。此事憑陛下聖裁便可!”
趙顼心裏想要的便是聖裁,呂惠卿所言,正合他心意。此事有政事堂的支持,朝廷官員以人數而言,到底也是主張輕罰的居多。隻不過清議可畏,趙顼亦不得不晾上一晾,以免過于刺激反對者,萬一鬧出個給事中三駁出來,那才是大麻煩。他點點頭,道:“朕以爲可黜唐康大名府通判……去河北協助呂、呂公著;李渾編管……足爲懲戒;田烈武罪輕,降一兩級,閑、閑置幾年便、便可。至于高遵惠……功大于過,但亦不賞,平調益、益州做提督使。卿可與政事堂諸公……若以爲妥當,便以政事堂的名義結了……”
他定了下調子,卻還要表示公正,讓政事堂去“商議”,也給自己留了條後路——若如此處分後,輿論清議接受了,自然是皇帝英明;若是輿論清議激烈反對,闆子自然打到政事堂屁股上。皇帝依然是公正的最高裁決者。但呂惠卿自是不憚于替皇帝當擋箭牌的,他反而暗暗慶幸——皇帝如此處分,竟比他想象的還要輕些,這正說明他站對了隊,不僅對石越有了個交待,亦能在皇帝心中加分。呂惠卿相信,絕不會有皇帝喜歡一個處處與自己唱反調的宰相的。象當今這樣的英主,更加不會喜歡。
約同一時刻,雍王府。
“皇兄又病了,據說是風疾!”這些年趙颢雖然“安安心心”當他的“賢王”,但卻并沒有白費光陰,禁中的事情,能瞞得過他的,并不多。所以,皇帝的病情雖然沒有公布,但雍王府卻很快便得到了消息。
“風疾?!”事出突然,李昌濟訝異之情,溢于言表,“太子失德,皇帝病倒……”
“仙長以爲如何?”趙颢笑道,“汴京風雲真是瞬息萬變,有人以前是兩面下注,如今風雲一變,便向小王這邊倒了。”
“大王說的是?”
“石得一。”趙颢言語中,不由有幾分得意,“這個奄豎,鼻子比狗還靈些。”
“此人舉足輕重,大王慎不可輕視。”李昌濟對于趙颢的野心,本來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但這時竟仿佛得天之助,好消息接踵而來,原來看來遙不可及的東西,突然間竟似乎近在咫尺了。
“小王理會得。”趙颢自然也知道石得一的力量足可倚重,“隻是太子失德這件事,要不要現在散播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