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進了書房,司馬夢求見了禮,不待石越坐下,便即說道:“學士,智緣大師回來了。”
“哦?”石越一怔,望着司馬夢求,問道:“如何?”
司馬夢求苦笑道:“王介甫不肯出山。”
“啊?”這是石越并沒有預料到的挫折,他将目光投向潘照臨,發現他也在苦笑,顯然是早已知道了此事。
“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司馬夢求道,“智緣大師說,王介甫沒有退還使者的诏書,也沒答應複出,說明他還在猶豫。此外,據智緣說,王介甫就交鈔的事,給呂吉甫出了不少主意。二人至今都有書信往來,可見王介甫并非不關心世務,而是對呂吉甫心有不忍……”
“智緣都遊說不動,還能有何良策?”石越頹然道,這一天之内,他受了太多的挫折,“難道呂吉甫真的命不該絕?”
“或許可以找桑夫人試試?”司馬夢求試探的問道。
石越搖了搖頭,“王介甫并非兒女子所能動者。若我親至金陵,還有五成把握能說動他,但我也不能離京……”
“還是我走一趟罷。”潘照臨道。
“不行,如今京師瞬息萬變,潘先生不能輕易離開學士身邊。”司馬夢求立時否決了潘照臨的建議,“連子柔也要召回來。”
“我接到的上一封信,是說子柔到了淩牙門。他要我把信寄到杭州某處……要多久才能回京,隻有天曉得。”潘照臨道。
石越歎了口氣,“不用着急。呂吉甫既然穩住了陣腳,事情也未必會如我們想象了。福建子不是好相與,我料他馬上就會反擊。隻是不知道是先朝文彥博還是司馬光下手罷了。要扳倒他,隻好指望蔡元長的了。”
“蔡京信不過。”潘照臨冷冷地說道。
“我知道他信不過。”石越淡淡道,“所以,若無十成的把握扳倒呂吉甫,蔡京便有什麽把柄,也不會露出來——他怕傷及自身。但尋常的東西,我也用不着,我要的便是能一擊緻命的把柄。太府寺卿已經換了薛向,我不信抓不到福建子的把柄。太府寺這麽油水十足的衙門,哪有貓兒不偷腥的?!”
“學生擔心的卻是益州的局勢……”司馬夢求沉聲道,“若王介甫不肯複出,益州要如何收拾?還有蕭佑丹這次南下,隻怕也不安好心。”
石越聽他說到蕭佑丹,不由問道:“純父偵知到什麽了麽?”
“河北房實是酒囊飯袋。”司馬夢求一提起此事,便一肚子的氣,“我現在都不知道河北房裏面誰是通事局的奸細——幾個潛伏在契丹的要緊人物,死的死,變節的變節,損失慘重。真正獨掌一面的人材,委實難得——栎陽縣君可惜是個女子,若是男子,實是無雙國士——不過是受人一言之托,她到現在還照顧着李清的孤兒寡母。且學生看她不願意離開陝西,亦不好強求。而今真能與通事局周旋的,館内真是屈指可數。學生隻得權且求智緣大師暫管一陣,然後設法調文煥過來。”
石越與潘照臨聽他這麽一說,便已經知道職方館對蕭佑丹的目的實是一無所知。石越溫聲安慰道:“純父不要急,勝敗乃兵家常事。”
司馬夢求臉一紅,忙道:“是。”他在遼國之時,最忌憚的便是蕭佑丹。這時碰到了老對手,雖然他在暗蕭佑丹在明,卻還是吃了這大虧,難免有些沉不住氣。
“收買多少官員,安插多少細作,這些都是小事。職方館第一緊的大事,是要弄清楚遼國各地的物價、稅賦,百姓有無怨言,官員的背景、操守,朝中的派系鬥争,還有駐軍的人數,将領的喜惡,險要關隘的地圖。這些都能做好,便足夠了。一時間的争鬥輸赢,左右不了大局,不必過于介意。”
“是。”
石越提醒司馬夢求後,便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益州局勢,如今我也已無能爲力。隻要王厚、慕容謙盡快赴任,也許有轉機也說不定。”
潘照臨默默搖了搖頭,卻也沒有反駁。他從石越的眼神,便知道連石越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益州路?潘照臨隐藏了心裏的想法——隻要益州局勢無法穩定下來,呂惠卿的相位便不能真正的安穩,這才是福建子的緻命傷。石越明白這一點——否則他不會反對自己離開京師,但他卻在下意識地逃避,以求良心的安穩。然而潘照臨卻是沒有這種顧慮的,一将功成萬古骨,要扳倒呂惠卿,越過司馬光,重新回到政治核心,掌握權柄,腳底下怎麽可能沒有踏腳石?從某種意義來說,不管石越自己心裏怎樣想,大宋朝的危機,就是他的機遇。
這是冷酷無情的事實。
但潘照臨沒有必要将這一切說出來。
便在這時,隻見一個家丁急急忙忙向着書房走來,禀道:“宮裏李都知派人來傳話,說是有急事。”石越連忙起身,道:“快,帶路。”他聽這口氣,便知道不是傳旨,而是李向安悄悄着人捎話。
到了客廳,卻見一個小黃門抱着雙手,在那裏踱來踱去,神情惶急,見着石越出來,老遠便叫道:“學士,出大事了!”
石越心裏一驚,便聽那小黃門連珠價地說來,直聽得他臉色發黃,愣在當場,半晌說不出話來。
3
潘樓街某處。
石蕤牽着淑壽的小手,指點着店子裏琳琅滿目的商品,口中不住價地介紹着,“這便是上回我說的七夕的小土偶,阿旺幾天前買過一個給我……”随着她的介紹,四雙又是驚奇又是羨慕又是興奮的目光,齊齊地望着一對小人偶——那一男一女兩個小人,放在雕木彩裝欄座中,用金銀珠寶裝飾着,對于這群孩子來說,實在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快把它給我!”淑壽身後的趙傭指着那對小人,用命令的語氣大聲喊道。卻被淑壽一掌狠狠地打到他手上,“你沒聽璐璐說麽,在外面買東西是要錢的。”
趙傭冷不丁被姐姐打了一下,一臉委屈地望着淑壽。
“帶你出來就不要搗亂,說好都聽璐璐的。”淑壽威嚴地道,“要不下次就不帶你出來了。”
“六哥,下次我帶一對給你。”石蕤安慰地說。
“我也要!”
“我也要!”
“我也要!”
她話音剛落,剛剛還非常威嚴的淑壽,與趙俟、狄環一起争先恐後地叫了起來。石蕤略顯爲難地望了三人一眼——這男女小人偶是宋人七夕流行的物什,眼前這種玩偶,要數貫缗線一對,淑壽與趙傭、趙俟對金錢沒什麽概念,自是不知這是一筆多大的“巨款”,石蕤雖然不過六七歲,卻是自小被石越教育着,頗有些金錢觀念的,自是知道這一對人偶,就要花掉阿旺一個月的月份錢。她也頗有點擔心買不起——但這遲疑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她立時便想到,大不了找外翁外婆要便是了。她父母管教甚嚴,但是桑家二老,對于這個外孫女卻是疼愛得似心肝寶貝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隻要有價也會給她摘下來,何況區區幾個玩偶。
“好,那便一人一對。”石蕤慷慨地應諾道。
四人大喜過望。石蕤又指着一個用黃臘雕成的小烏龜,得意地介紹道:“這個叫水上浮,放到水上,象船一樣,不沉的。”她說完看了一眼趙傭,見他嘴唇微動,連忙又補充道:“上次阿旺帶我來,想買給我,但是我媽不讓。”
但趙傭卻絲毫沒理會她話裏的暗示,又喊道:“我也要一個。”
立刻所有孩子便又跟着接道:“我也要!”
“好吧。”石蕤有些勉強地應道,心裏卻已經在嘀咕起來——這麽多錢就這麽白白花掉了,外翁外婆雖然會給,但是被父母知道,卻未免要挨訓。她本來還想帶他們看看“果實将軍”、“種生”、“花瓜”等新奇物什,這時候眼見着太子殿下見一樣要一樣,心裏不由打起退堂鼓,再也不肯多說了。
她念頭一轉,問狄環道:“環哥兒你帶了多少錢?”
狄環從腰邊取出荷包來,翻開來數了數,幾個孩子圍着數了半天,統共不過五十文多一點。石蕤不由大起鄙夷之心,道:“環哥兒,你的月份便隻這些麽?”言語中竟是大有憐憫之意。
狄環也是甚少花錢的勳貴子弟,兼之清河管教甚嚴,亦極少出門,也沒什麽金錢觀念。便這幾十文錢,都已是好不容易攢下來,準備用來偷偷叫伴當給他買零食的——雖然此時這幾個小孩身上,也就他一個人還有點銅錢,但聽到石蕤剛剛慷慨地許諾下這麽多東西,這時候被她嘲笑,想起剛才還炫耀自己有“很多錢”,頓覺臉紅。低聲道:“我的錢都是管家管着。”
趙傭卻鄙夷地說道:“君子不言利,錢這種東西,帶在身上做什麽?”
石蕤橫了他一眼,道:“那等下我們坐馬車你走路,我們吃肉餅你看着。”
趙傭頓時語塞,便聽趙俟問道:“璐璐,我們要坐馬車麽?”
“當然坐。”石蕤俨然便是衆人的導遊,道:“曹婆婆肉餅在朱雀門那邊,我們走不了那麽遠的。不過,環哥兒的錢太少,租不起馬車,隻好坐驿車,四文錢一個人,走到前面的街口便有驿亭。”她說的驿車,是汴京時興的公交系統,一種比尋常馬車更長更寬的馬車。淑壽幾人都是聞名已久,但卻從來沒有機會坐過,這時不由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
“璐璐,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狄環幾乎是崇敬地問道。
“我外家在這裏啊,阿旺和侍劍都帶我坐過驿車的。”石蕤得意地回答道。
衆人羨慕地“啊”了一聲。卻見淑壽轉過臉,對趙傭道:“你要坐車還是走路?”
趙傭遲疑了一會,畢竟是識時務者爲俊傑,低聲道:“坐車。”
便見五個小孩歡天喜地地出門而去,店裏的夥計目送着他們離開店中,不由低聲嘀咕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孩?那個小女孩看起來怎麽這麽象石學士府的大姐?”他再也不敢想,剛剛來到店中的,居然有一個儲君、一個國公、一個公主、一個騎都尉、一個大學士千金!
正當石蕤領着一幹金枝玉葉去坐驿車準備吃曹婆婆肉餅的時候,柔嘉卻已經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整個人幾乎都處在了崩潰的邊緣。她這時候才知道什麽叫“小巫見大巫”,至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明白當年她的父母是如何爲自己擔心的。
再也沒有想到,淑壽竟然有這麽大的膽子——朝中一幹命婦入禁中拜壽,因太後特旨想見見石蕤,梓兒便将女兒也帶了進宮。然後,太後留下高麗王妃叙話,梓兒便被清河請到靜淵莊去小叙,向皇後因朱妃、王妃都特意懇請,便讓柔嘉領着太子與信國公、淑壽公主一道去靜淵莊玩耍——這兩位皇子,因與狄環年紀相仿,自小便是玩伴,這原也是尋常不過的事。而淑壽自見過柔嘉這位姑姑後,便親昵得幾乎成爲了柔嘉的跟屁蟲,靜淵莊更是常來常往的。到了靜淵莊後,清河便讓五個孩子一起在園中玩耍,隻叫了幾個同年的小黃門跟随陪伴,拉了柔嘉過來一道下石子棋。
沒想到,便這麽一小會的功夫,竟出了大事。
淑壽誘騙幾個小黃門在園中捉迷藏,領着四個七八歲的孩子,從靜淵莊後院的一個狗洞鑽了出去——也虧得淑壽竟能把靜淵莊摸得如此清楚。那一塊的花園,原本是有幾個宦者看管的,但因爲靜淵莊的下人多是皇太後特意調拔過來的内侍,這天趕上皇太後生辰,内侍省、入内省都人手吃緊,這些人又被調了回去幫忙,于是偌大一個靜淵莊,許多的地方都沒人看管,竟教淑壽他們跑了出去——當然,再也沒有人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待到她們發現之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靜淵莊中亂成一團,所有的人瘋了似地在莊中翻找,幾個小黃門立時都被關了起來,嚴加審問——梓兒與清河,都是這麽一根獨苗,孩子突然失蹤,做母親的已是很難保持冷靜,更何況還帶上三個天潢貴胄,尤其是,還有一個儲君在内!
果真有甚意外,石、狄兩家,還有活路麽?
責任永遠都不可能是皇子與公主的。這一點,無論是梓兒與清河,心裏都清清楚楚。而清河尤其要擔一份責任——他們是在靜淵莊失蹤的。
不過,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對于梓兒與清河來說,若自己的女兒和兒子真有什麽意外,便已經是等于天塌了。
清河強忍着内心的擔心、焦急、絕望——雖然汴京民風淳厚,治安極好,但小孩走丢的事情,在一個人口上百萬的的大都市,卻是再怎麽樣也無法避免的,前幾年,王韶家的十三郎,就在元宵節時走丢了,幸好這孩子聰明機智,才沒被拐走,最後反被内侍發現,竟讓皇帝與皇後救了下來。但這樣的好運氣,不是經常有的。開封府每年秋決的犯人中,總少不了幾個人販子。而這五個孩子,最大的淑壽公主不過十幾歲,而其餘四個,都不過七八九歲的年紀,不是金枝玉葉,便是勳貴子弟,都沒見過外面的世面,要是被人拐騙了,可真是一點都不希奇。但清河卻是知道自己此時斷不能離開清淵莊的——她叫住了迷迷糊糊準備叫人去報開封府的梓兒,兩人一齊進宮請罪。
梓兒本來也是極聰明的人,被清河一提醒,立時便明白了過來。不管她再怎麽着急,她也隻能與清河一道進宮去請罪。雖然小黃門說是淑壽公主的主意,但是,錯的隻能是狄環與石蕤。而且,這件事情也不能聲張。一則不能擾了太後的壽筵;二則若傳揚出去,大宋皇室臉面全無——不僅讓天下臣民百姓笑話,更讓外國使臣看了熱鬧,笑話皇室教子無方;三則二人也無法向向皇後、朱妃交待,清河心裏明鏡似的,這事果真傳揚出去,哪怕六哥趙傭隻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這也是太子“失德”的大事!而最要緊的,卻是即使鬧得驚天動地,滿城風雨的尋找,也于事無補——這麽大的汴京城,要找五個小孩,便如大海撈針一般,宣揚出去,反而會使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有機可乘。
所以,清河隻得囑咐了柔嘉,讓她先去設法尋找,自己與梓兒卻是連忙進宮請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