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禁中,蕭佑丹在鴻胪寺官員的引導下,正要回都亭驿。他方上了馬,忽聽到東邊傳來“嘭”地一聲震雷般的悶響,他一驚之下,慌忙勒住受驚的坐騎,循聲向東邊的天空望去,卻聽到“嘭”、“嘭”,一聲聲如同炸雷般的巨響,自汴京外城牆的各個方向傳來,每一聲巨響後,天空中都綻開巨大的禮花。蕭佑丹目瞪口呆地望着這極盡炫麗的一幕,卻聽身邊的宋朝官員興高采烈地說着:“是用火炮放煙花!高麗使團到大相國寺了!”
汴京的上空,完全被五彩缤紛的禮花覆蓋,城市中的市民們在這史無前例的炫麗之下,盡皆忍不住發出一聲聲地驚叫、歡呼,整個城市,頃刻間便變成了歡騰的海洋。人們挈家帶口,紛紛向大相國寺湧去,寬闊的禦街上擠滿了不知從哪裏忽然冒出來的人群,幾乎隻在一瞬間,蕭佑丹發現自己竟已是寸步難行了。眼見着開封府與皇城司的官員、兵吏、差人,在街邊努力地維持着秩序,蕭佑丹知道在這個時候,憑你是誰的儀仗,也沒有辦法了。
“可見着遼國蕭大王在哪裏?”正發愣間,蕭佑丹忽聽到身後來李清臣的聲音。他勒馬回頭,卻見一身紫袍的李清臣正疾步向自己走來,見着自己回頭,立時喜笑顔開,三步并兩步走近來,長揖道:“大王緩步,皇上召見!”
“唔?”蕭佑丹再也不曾料到趙顼會在這個時候召見他,不由怔了一下。
“皇上在集英殿賜宴。”
“不是說明日方在瓊林苑設宴麽?”蕭佑丹奇道。
李清臣笑道:“明日是大宴會,今日是皇上想先見見大王。”
蕭佑丹身負使命而來,本來就想盡一切機會多接近宋朝君臣,忙抱拳笑道:“如此有勞學士帶路了。”
蕭佑丹到集英殿時,殿中早已布好宴筵,皇帝此時未至,與宴的大臣使者們,都正襟危坐着,他掃了一眼殿中諸人,見左邊坐着的都是宋朝大臣,最上首須發皆白、但一雙鷹眼仍然銳利的老頭,自然是樞密使文彥博;那個五十餘歲,氣度雍容的男子,當是尚書左仆射呂惠卿;呂惠卿下面兩個穿着親王服飾的男子,蕭佑丹雖不認識,卻也猜得出他們的身份。坐在趙颢與趙頵下首的大臣,蕭佑丹卻隻認得司馬光、石越、韓忠彥三位——韓忠彥曾經出使過遼國,但當時蕭佑丹不在中京,他認得韓忠彥,是因爲遼人素重韓琦威名,遼主宮中保存着韓琦的畫像,他見到韓忠彥的長相,便已猜出其身份。與宋朝大臣相對而坐的,是各國的使臣,卻是按國家的地位而排列。右邊最上首的位置空着,自然是留給他蕭佑丹的;與他相鄰而坐的是拖古烈,然後便是高麗國那個乳臭未幹的王太子,餘者他便都不認識了。
“大遼衛國王蕭大王到——”
“翰林學士李大人到——”
在内臣的宣贊聲中,蕭佑丹與李清臣走進集英殿中,由小黃門領着前往各自的座位,一面與認得的人額首緻意。王堯似乎甚是懼怕蕭佑丹,他偷眼看着蕭佑丹走到座位前,見蕭佑丹目光向自己掃來,慌忙将頭扭了開去。
蕭佑丹微微一笑,盤腿坐下,忽感覺到對面有目光正注視着自己,他心中一動,擡頭望去,卻見石越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見他發覺,石越淡淡一笑,道:“蕭大王,别來無恙。”
在這沉寂的集英殿中,石越的一聲問候,仿佛在平靜的潭水中投入一顆大石頭,頓時将衆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蕭佑丹回視石越,微微笑道:“一别十餘年,學士風采更甚昔日。”
石越笑了笑,正要說話,忽聽到樂聲響起,有内官尖聲呼道:“皇上駕到——”衆人慌忙離席起立,屏聲等待。便見趙顼在内侍、班直侍衛的簇擁下,向殿中走來。衆人嘩啦啦地跪拜于地,齊聲山呼萬歲——依宋遼交聘之禮,蕭佑丹隻行單膝禮,跪右足,雙手着右肩一拜;而拖古烈此時自動降爲副使身份,與高麗王太子以下,皆行漢禮;其餘有些南海諸國使臣,或者南方蠻夷使者,因笃信佛教,便行僧人禮拜之禮。宋朝于禮節上并不固執,如高麗國、交趾使者行漢禮,亦不過是因其深受華夏影響,素行漢禮,并非是輕視之意。
趙顼由李向安牽引着,上了丹墀禦座,緩緩坐了下來,環視衆人一眼,笑道:“衆卿平身。”殿中衆人謝恩起身,趙顼又賜了座,目光首先落到了蕭佑丹身上,“衛王遠來辛苦。”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臣爲宋遼兄弟之誼而來,不敢畏勞。”蕭佑丹欠身答道,他偷眼觑視趙顼,隻覺趙顼氣色不是太好。
卻見趙顼笑着點點頭,又将目光移到王堯身上,笑問道:“王子在汴京可還住得慣?”
王堯連忙欠身回道:“回陛下,汴京之繁華,有若天堂。”
趙顼不由哈哈大笑,道:“那王子不如多留幾日,好好領略一下汴京的繁華。”
他這話本來并無深意,但話一出口,殿中許多人立時變了顔色,王堯呆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高麗國正使慌忙起身,長揖道:“陛下美意,下國小臣,感激于心,不敢辭焉。然王子出國之日,已約定歸期,遲滞不歸,恐累父王擔憂,有傷孝道。陛下孝德感天,必能體諒小臣爲人臣爲人子者之心。”
趙顼這時亦已悟到自己失言,他本來并沒有留王堯爲質的意思,因笑道:“王子孝心可感,君子當愛人以德,朕自當成全你這片孝心。”
“陛下聖德,下國小臣,永感于心。”
趙顼點點頭,又笑道:“諸公不必如此拘禮,今日不過是尋常宴會——皇太後有旨,諸公須當盡興而歸。”
這時但見内侍宮女們捧着裝滿環餅、油餅、棗塔的看盤,以及各色水果,生蔥韭蒜醋碟,還有一種叫“漿水”的白色漿液飲品,依次進入殿中,置于衆人面前的案上。這種叫“漿水”的東西,是宋人喜愛的飲品之一,石越亦曾喝過,似乎與後世陝甘一帶的“漿水”略有不同,他知道後世的漿水是用包菜或芹菜等蔬菜作原料,在沸水裏燙過後,加酵母發酵而成;而宋朝的漿水,卻是用粟米加工,經發酵而成。不過二者的口感與功效都極爲接近,頗有點象“娃哈哈”的味道,甜中帶微酸,可以消暑、消食、開胃,甚至還有治霍亂的療效。與其他美味不同,漿水是用桶裝的,每個桶子裏放着幾把杓子,每三五個人面前才放上一桶。
趙顼口裏雖然說是“尋常宴會”,排場也的确簡化了許多,但該有的規矩慣例,卻也并沒有變化——除了衆人皆有之物外,蕭佑丹與拖古烈面前的看盤上,照例多出了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
王堯眼見着面前的案上美味佳肴堆列得如同小山一樣,水果食品種類之豐富,更是看得他眼花缭亂,他畢竟年輕,欣喜興奮之情,早已見于顔色。他正高興地偷偷左顧右盼時,卻忽然發現蕭佑丹與拖古烈面前,多了一大堆東西。他不知這是外交慣例,左等右等,自己案前始終沒有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上來,頓時失望之情現于言表。那高麗正使是千挑萬選才派到汴京來的人物,在高麗國也是一時人傑,這時候看到自家王子這種表現,雖然隻是微小的表情,但卻哪裏能逃過這殿中人物的法眼——連一個斟酒的内臣,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這高麗正使真是又急又氣,坐立不安,拼命地扯着王堯的袖子。那王堯兀自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怔怔地回望着他,一臉的不解。
這細微的動作早已落到了衆人眼中,蕭佑丹與拖古烈一本正經地坐着,心裏暗暗幸災樂禍的竊笑;宋朝諸臣有些在心裏偷笑,有些卻在心裏歎氣——當今高麗王何等英明,不料虎父犬子,竟生了個這樣的兒子。趙顼心裏搖頭,卻不免要念着王賢妃的情份,兼之高麗又是宋朝重要的盟友,他亦不欲其太難堪,沉吟了一下,便招手令李向安過來,吩咐道:“賜高麗國王子看盤例一如大遼使者。”
李向安不由一怔,他是用老了的内臣,知道這等破例,在外交禮儀上是極大的臉面,不由自主地又望了皇帝一眼,見趙顼眼中露出責怪之意,這才慌張答應了,尖聲唱道:“賜高麗國王子看盤例一如大遼使者。”
這旨意一出,高麗正使慌忙拉着王堯拜謝不提,各國使者都是豔羨地望着王堯二人,蕭佑丹與拖古烈卻立時變了臉色,但二人都是城府極深之人,且不願自降身份,與高麗國去争這短長,隻是交換了一下眼神,便又泰然自若了。
這時看盞者見衆人盞中已滿了禦酒,連忙舉袖,在教坊樂人的樂聲當中,衆人連忙一齊舉杯,山呼道:“臣等恭祝皇太後千萬歲壽!祝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這畢竟不是正宴,這時起便不再按正常的禮儀了,李向安朝一個教坊使使了個眼色,便聞樂聲悠然響起,一隊雪膚花容的歌伎魚貫而入,幾聲鼓點之後,衆伎翩跹而舞,宛如嫩柳搖風,羅袖動香。看得衆人心馳神搖,如癡如醉,幾乎不知身在何鄉。在歌舞之中,隻見内侍宮女們穿插往來,不斷給衆人倒酒上菜,沒過多時,殿中衆人,竟多有些醉意了。
趙顼這些天來,一直被益州、朝中局勢折騰得心神不甯,睡不安寝,今日難得心情歡暢,禁不住多喝了幾杯,他雙頰微酡,看着殿中衆人中,隻見司馬光雖然頻頻舉杯緻意,卻都隻是微觸嘴唇即罷,小黃門與宮女們從他座前經過,亦絕不停留,顯然都是知道他杯中滿滿,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趙顼因笑着對李向安道:“久聞司馬君實不善酒,平素向少留意,看來竟是不假。你去告訴他,以漿水代酒便可。每每舉杯而不得飲,豈不難受麽?”
李向安連忙答應着去了。
趙顼又将目光轉到蕭佑丹身上,笑問道:“衛王這番來汴京,可覺東京有何變化不曾?”以往宋遼雖然國力相當,但宋朝在心理上總占着劣勢。但今非昔比,此長彼消,趙顼自覺如今大宋萬國來朝,國勢興盛,兼之多喝了幾杯,言語中,不免便有幾分炫耀與自得,甚至還夾帶着一些傲慢的語氣。
蕭佑丹又豈能聽不出話中之意?他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臣至汴京不過一兩日,惟覺汴京之繁華與十餘年前無異。”
趙顼笑道:“衛王不曾見今日之煙花麽?單是此物,十年之前,汴京便是沒有的。過兩日,朕叫人陪衛王到處走走,好好瞧瞧今日之汴京。封丘門左近,住了不少西夏貴人——朕聽說衛王曾經出使過靈武,說不定還能遇上故人……”
蕭佑丹自是聽得懂趙顼話中隐含的暗示,他以衛王而出使南朝,自是不能在宋人面前示弱,使志得意滿的宋人更增驕氣——休說這樣本來就有辱大遼尊嚴,而且若是一味的示弱,隻能讓宋人不知進退,野心膨脹起來,又要觊觎幽薊,到時所失者更大。他心中念頭轉過,便決意向宋人潑潑冷水。因又欠身道:“如此便要多謝陛下。臣的副使耶律萌,原本便是西夏舊族,己醜之變時,隻身逃亡至大遼,南征北戰,頗立功勞,因得賜姓之榮。他這次随臣出使南使,本亦想趁便探視舊日故交——原本臣還擔心……”
他說到這裏,趙顼心中已是懊悔。但他畢竟是皇帝,在蕭佑丹面前說出話來,又怎好反悔。隻得在心裏寬慰自己——區區一西夏貴族,又能有何爲?一面故作大方地笑道:“見見故人,亦不過是人之常情,衛王又有何擔心!”
“陛下器量,非小臣所及。”蕭佑丹微微一笑,又道:“不過,汴京米貴,居大不易,這回耶律萌隻怕要破費了。”
趙顼卻一時沒有聽懂蕭佑丹話裏的意思,笑道:“此話怎講?”
蕭佑丹笑道:“這兩日間,臣略留心了街市物價,較之十年之前實是貴了不少,耶律萌的故交舊友,想來在汴京過得不太會寬裕,朋友有通财之義,耶律萌自免不了要破點财。”說到這裏,他略略頓了頓,又笑道:“陛下方才問臣汴京之變化,城頭的确是多了火炮,封丘門亦的确是多了西夏人,然此皆非臣所願留意者。臣真正感覺的變化,倒是馬行街的糍糕團子貴了兩文錢一個。”
他話中之意,這時便是白癡也聽得懂了,趙顼不覺臉上微紅,幸好此時喝了酒,倒不太看得出來。這時二人的對話,早引得滿殿側耳,他不願在諸國使臣面前失了面子,下意識中亦想爲自己這十幾年來的功績辯護,因勉強笑道:“物價漲落,亦是常事。衛王又何必駭怪?”
“陛下此言差矣!街市魚肉菜價,正是國之大事。臣自河北入境,一路得有機會,便詢問各地商販,不惟物價較十餘年前高出不少,且竟是交鈔一個價,缗錢一個價。臣曾聽說,五代時漢王章爲三司使,征利剝下,缗錢入國庫,則以八十爲陌;出國庫,則以七十七爲陌——至南朝襲此不改,以七十七爲官省錢者,便自此始。臣觀這交鈔,竟頗似當時事,官府以交鈔易物,則一貫交鈔正值錢一貫,而百姓以之購物,卻大不值錢矣。”蕭佑丹悠悠道:“國家财計如此,臣雖爲北臣,亦爲陛下憂之,豈得謂之‘常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