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逵對突然被皇帝留下來單獨接見,頗覺意外。他暗暗猜測着皇帝的心意。難道益州經略使的事,又有了轉機?一念及此,郭逵心裏又生出一絲希望來。文彥博堅決拒絕呂惠卿的人選,而呂惠卿則不斷地催促皇帝早下決心,指責文彥博以黨争爲上,國事爲下,欺君誤國。兩人的親友、門生、黨羽,也開始互相攻讦,不過,因爲自司馬光以下,兩府的宰執們,無論傾向哪一方,對于這場争執,似乎都還有所保留,這場風波最終被皇帝暫時按了下來。有傳聞說,司馬光并不反對王安石複出,甚至認爲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批評“太過”;而孫固私下裏亦不反對王厚與慕容謙的任命;新黨許多人則對于呂惠卿的政治前途還有點看不清,都不敢貿然行事……郭逵并不太關心新舊兩黨的紛争,但自己有因此“漁翁得利”的可能麽?
“仲通。”趙顼親切地叫着郭逵的表字,“卿雖然隻是兵部侍郎,但朕心裏知道,你這個兵部侍郎,其實與兵部尚書無異。”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番話來,郭逵心裏一陣激動,無論如何,這都是皇帝對自己的一種認可。“但朝廷有朝廷的制度,兵部侍郎不得直接升任兵部尚書……”
皇帝說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兵部在六部中僅次于吏部,位居右司三部之首,兵部侍郎怎麽樣也沒有道理直接跳到兵部尚書。雖說“爵以賞功,職以任能”,新官制繼承與發揚着宋朝官制原有的優點,主要是以勳章——包括勳刀與勳劍、功臣、勳階、爵位四大制度來獎勵功勞;以散官來叙資曆;以官職來任賢與能。但另一方面,新官制也更加強調資曆對官職的制約,以防止“幸進”,制約皇帝與權臣随意任用親信,擾亂官僚體系的秩序。所以,在吳充死後,盡管信任郭逵的能力,但即便沒有呂惠卿從中作梗,皇帝也不能随便讓郭逵做兵部尚書。從這個角度來說,皇帝沒有任命新的兵部尚書來制肘他,已是對郭逵極大的信任。
“但當年朕要兵制改革,需要卿在兵部,所以,朕那時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後,朝廷議功,朕還記得,你的侯爵,是朕親自點的名。”趙顼又繼續說道,“要是在新官制之前,朕知道,這侯爵也不值幾個錢,不過是個虛名。但新官制後,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幾個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呂惠卿貴爲宰相,石越立下這麽大功勞,都不過是個開國郡公。政事堂的執政中,有好幾個都不過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過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樣,加上‘武功’[138]二字而已。但朕以爲,其志雖可嘉,然朕也不能許你——統率三軍者,不能随意沖鋒陷陣。卿的才華,要用在廟堂之上。”
“陛下!”皇帝這麽着贊賞有加,推心置腹,郭逵明知道這些話說出來,他最後一絲率軍出征的希望便告破滅,卻依舊是感激涕零,說話都有些哽咽了。這幾天來對皇帝的怨氣,也在這一瞬間,一掃而空。“陛下,臣雖萬死,不能報陛下厚恩!”
但趙顼凝視着郭逵,語氣卻忽然嚴厲起來,“然朕頗聽到一些傳言!”他頓了一頓,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個激靈,竟吓出了一身冷汗來,卻聽皇帝厲聲質問道:“你對石越不肯替你說話,反與呂惠卿一道舉薦王厚、慕容謙,頗有怨言?”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子上都沁出汗來。
“你不敢?”趙顼哼了一聲,“你覺得石越在幫呂惠卿——石越素來與你交厚,這番卻不肯成全你,反去幫呂惠卿,你牢騷多着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連連叩頭,不停地謝罪。
“朕不讓你去西南帶兵,你有點怨言,亦是人之常情,朕也不來怪你——你到底是忠君爲國!”趙顼冷冷地望着郭逵,道:“不過,你身爲朝廷大臣,須知分寸。酒樓裏你也敢亂議軍國大事?這種事情若傳揚出去,豈非淪爲諸夷笑柄?你的薪俸,不夠你在家裏喝酒麽?”
“臣萬死!臣萬死!”
“朕不要你萬死。你怎麽想呂惠卿,怎麽想石越,朕也不來管你。不過,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何不滿,可以到朝廷上說,可以和朕說,但不能去酒樓說!難不成,是朝中有人阻塞言路了麽?是朕不肯納谏了麽?”
趙顼的質問越來越嚴厲,郭逵叩頭如搗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還給他留着面子,這崇政殿中,空蕩蕩的隻有君臣二人。
“朕這便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造膝直陳。究竟王厚、慕容謙,做不做得益州經略?朕要聽你的真話!”說罷,趙顼又注視着郭逵,重重地重複了一遍:“你聽仔細了,朕要聽你的真話!”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誰說你罪在不恕了?”趙顼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說這些。你隻管說,朕要你說真話,王厚、慕容謙,你以爲究竟如何?”
皇帝的态度,讓郭逵感到一陣迷糊。他一時也摸不準皇帝的心意,穩了穩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爲,以王厚、慕容謙經略益州,不過是大材小用。”
“哦?”
郭逵連忙又說道:“臣雖行爲不檢,有失大臣體。然這等軍國大事,絕不敢因私廢公。伐夏之役不論,這數年間,李憲半在京師,王厚主持蘭州軍務,其西拒夏國,南和青唐,内撫西蕃,觀其所爲,絕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總不免與當地羌人有些沖突,這幾年間,惟獨慕容謙的轄區蕃漢相安無事,這等能耐,亦非等閑将領可比。陛下對臣恩信有加,臣卻不知檢點,臣慚愧無言,實不敢再自辯,無論朝廷如何處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爲王厚、慕容謙之薦,臣也說不出什麽不是來。否則,臣又何必有牢騷,若是所薦非人,臣隻管上表反對便是……”
趙顼看着郭逵,默默點了點頭。半晌,忽然說道:“你用不着上謝罪的折子,以後自己知道檢點便好。明日你交卸了兵部的差遣,旨意已經下了,孫固任兵部尚書,兵部侍郎也另有任命。你去樞府,除同知樞密院事。”
“陛下?!”郭逵吃驚地望着皇帝,訝異得說不出話來。皇帝剛才那嚴厲的責問,他都已經做了出外做知州的心理準備,但是皇帝不僅沒有加罪責罰,反而升了他的官——雖然不是兵部尚書,但誰都知道孫固的年紀,在兵部呆不了幾年,他這個“同知樞密院事”,很可能隻是一種過渡。郭逵一時之間,竟怎麽樣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機。隻覺得皇帝對自己的恩德寵信,實在無以複加,雖粉身碎骨,亦不能報答。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韓維沒帶過兵,樞府的事,卿要多費點心,隻要是忠心爲國的,便不要顧忌,好好替朕做好這差遣。”
郭逵忙不疊地叩頭謝恩,他暗暗咀嚼皇帝的話,更是不着頭腦。韓維要熟悉樞府的事務,的确需要一點時間,但是樞府有文彥博在,哪裏又用得着他“多費點心”?
3
唐康這是頭一次進禦史台。但僅此一次,便足以讓他終身難忘。
禦史台在新官制之前,是兼管司法的。禦史台獄曾經讓多少公卿聞風而喪膽,新官制後,石越等人苦心設計,剝奪了禦史台的司法權,隻保留了司法監督權。但是,古往今來,人類的任何一個文明,其政治與制度,習慣的力量都是無比強大的。制定所謂“完美的制度”是容易的,但是即使是在一個有普遍尊重制度傳統的時代,制度亦常常會被種種因素有意無意地被破壞。雖然許多人幻想能依靠完美無暇的制度解決一切問題,但他們卻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個悖論——他們在建立他們所謂的“完美的制度”之時,必然會破壞掉舊有的制度。一群破壞固有制度的人,卻妄想自己設立的制度可以永遠不被破壞,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即使在童話中都顯得有些荒謬。幻想有一套能自己完美運行,具備超強糾錯能力的制度體系,與期待一個完美無暇的統治者永遠統治着人民過着幸福的生活,其實并無本質的區别。這永遠都隻能是普通民衆的一種懶惰與依賴。抱着這種想法的人,他們并不明白,好的制度與好的婚姻一樣,都必須要持續不斷的去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犧牲去維護,稍有懈怠,便可能前功盡棄。
然而,不幸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并不多。
任何權力機構,都有擴張自己權力的本能。更何況石越煞費苦心剝奪的,是禦史台保有一百年的司法權。權力機構的自我擴張欲望,還有那看不見摸不着,但影響卻無處不在的曆史慣性,讓本來應當是秩序維護者的禦史台,有意無意地想要恢複自己的權力。許多禦史稱得上是正直無私,但他們卻常常習慣性的會想用到曾經擁有的司法權,而不僅僅滿足于司法監督權。皇帝、甚至是朝中的大臣們也一樣,他們會習慣性地想起“禦史台獄”。于是,盡管皇帝已經極力克制,但是“诏獄”仍然時不時的會複蘇。
習慣的力量不時地沖擊着新制度。禦史台獄始終存在便是一個證據,這次唐康案的審理則是一個最新的證據。唐康一回京,就被關進禦史台獄;皇帝想當然地讓禦史台、樞府、衛尉寺共同審理此案,而真正擁有司法權的大理寺、刑部、開封府,卻都被遺忘了。甚至連制度的主要設計者石越,都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不妥。這可以視爲朝野依舊默認着禦史台對官員的司法權,也可以視爲禦史台在不知不覺中,又收複了被剝奪的司法權中的一部分。
不過,在禦史台獄中的唐康,暫時還沒有閑情逸緻去思考這些不着邊際的問題。他被帶進禦史台的第一天,就不由得從心裏發出與周勃同樣的感歎:“如今方知獄吏之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