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軍之衆,也并非全部作亂。凡不肯附逆而被殺的,照例進忠烈祠祭祀,自不必論;逃走的也法外開恩,赦免其家屬——不過這些也難以甄别,隻能少冤枉一人算一人。其餘眷屬,死罪可免,但流放是免不了的。隻是這人實在太多了,朕想借着太後壽辰,下一道德音,凡家裏有五十二歲以上老人的,一律赦免不問……”
趙顼這話一出口,衆人便已知道他根本無意再興起波瀾,幾千家被谪戍,一定會搞得河北路雞犬不甯,而且這麽拖家帶口遠赴異地他鄉,這不同于移民——朝廷是不可能給錢的,路上少說也要死一半以上的人,到了他鄉還要面臨種種更艱難的問題,最後能活下來的,能有十之二三,就算是不錯了。但這道德音一下,幾乎等于便是赦免了六七成甚至更多的叛軍眷屬。這于穩定人心,自然是有好處的。而且理由也冠冕堂皇,朝廷也保持了尊嚴。
“官家這是仁厚之心。治國便要這樣,到底要以寬爲政……”
高太後的這番話,趙顼卻不以爲然,他搖頭笑道:“石越曾和朕說過諸葛亮治蜀之事,不審勢則寬嚴皆誤——本朝真、仁宗兩朝,便是以寬爲政的,到朕手裏,應當嚴一嚴了,否則文恬武戲,必緻千載之患。”
這番議論卻不對高太後的胃口,她不悅地說道:“官家熟讀經史,自古以來,可見過嚴刑酷法能出太平盛世的?石越也是書呆子,諸葛亮那是亂世之法,豈足爲萬世師?”
“西夏還占據河西走廊,眼見着要兼并西域,恢複國力,他日難保不又成中國之患;幽薊尚在胡虜之手,河北門戶洞開,全無塞防可言——史書上亦不曾見哪個太平盛世是這樣的。”趙顼憤然道,話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語氣太重,忙又轉圜笑道:“外間之事,太後盡可放心。朝廷最可懼者,不是以寬以嚴,而是怕陷入唐代牛李黨争那樣的局面。今司馬光與呂惠卿都能和衷共濟,國家之福,莫過于此。”
本來太後、皇帝相争,雖然還是溫聲細語,但殿中衆人卻早已吓得臉色慘白,這時候氣氛緩和,高遵裕、高公紀還是不敢多話,隻趙颢笑道:“官家也說了是‘不審勢則寬嚴皆誤’,今日之勢,正是要寬嚴相濟。太後看今日的局面,實是開國百年以來未有的,官家恢複河西,不僅從此陝西又變成腹地,而且亦是一雪四朝之恥,這等功業,休說仁祖時範仲淹、韓琦們辦不到,便是數遍古今帝王,亦惟有漢光武能相比。朝廷内也是君明臣賢、政通人和,太後盡可高枕無憂,隻要安享太平便好。”
雖然趙顼刻意緩和,趙颢又打着圓場,但這些話,高太後心裏依然是不以爲然的,呂惠卿這樣的人高居左仆射,是什麽國家之福?是禍患無窮才是真的。現在的國勢,又哪裏稱得上什麽“政通人和”?她也知道他這個皇帝兒子現在是威望極高的時候,皇帝在取得很大的功績後變得剛愎自用,聽不進别人的意見,最後被狠狠地摔下來,這樣的事情,不用說遠了,隋唐五代現成的例子便多的是。她是頗聽了些議論的,越聽便越發覺得趙顼太過于急功近利,滅夏之後,國力竟有點強弩之末的樣子,可如今趙顼卻還是一腔的雄心壯志,野心反倒是越來越大了。而且又開口法令,閉口規矩的,總讓人感覺少了那種體恤下情的心意——以唐康的身份,唐康、田烈武、李渾等人的行爲,打着國法無親的旗号,關進禦史台、樞府的獄中,那是極容易的,但皇帝怎能全然不顧石越、文彥博的面子?全然不顧天下忠臣義士的感受?僅僅隻是發還石越和文彥博的謝罪折子,下旨撫慰他們,這能有多大的意義?高太後知道這些事情,一般的大臣生怕自己踏進旋渦中,避之惟恐不及,是斷斷不敢說的。她這才不避嫌疑,想勸勸趙顼,至少在定罪之前,讓他們先回家待罪,不要一直關在獄中——這也是給天下一個姿态,不料她還沒來及說出來,趙顼便已經滴水不漏地堵了回來,又把話題岔開,從言辭語氣中,倒有猜忌自己“幹政”的意思,母子相疑至此,真是讓人灰心。這時候這些心意她也不願說了,太後與皇帝争執,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當下隻勉強笑道:“外面的事,我有什麽放不下心的。不過是母子叙叙閑話,你便能說出這麽多話來……”
“倒是兒臣該打了。”趙颢笑道:“太後壽辰将至,還老說這些一本正經的事,官家整日操勞國事,在崇政殿聽這些也聽厭了,到這來還聽這些——倒不如說笑話。我先說一個。”
說罷,趙颢一本正經地坐好,道:“前幾天我聽到一個笑話,說是石越提舉編敕所,編敕所的官員便好講《論語》,因說到七十二賢哪些家裏有錢,有個官員便說公西赤家裏定是極有錢的,衆人問他出自何典,他道:‘諸君不聞語雲:赤之适齊也,乘肥馬,衣輕裘’,衆人都很拜服,誇他學問好。有人便跑去告訴石越,道某君《論語》讀得好,石越聽完,慢慢擡頭,看了那人一眼,說了一句話——太後、官家猜猜石越說的是什麽?”
高太後想了一會,搖搖頭,望着趙顼。趙顼也笑着搖頭。趙颢又看高遵裕與高公紀,高遵裕倒也罷了,反正這并非所長,幹脆懶得弄腦筋;高公紀卻是外戚中少有的學問好的人,不由得皺眉沉思,卻再也想不出來。
趙颢因緩緩說道:“卻見石越一臉肅然,問道:‘你怎知不是子路借與他的?’”
他話音方落,便聽到撲哧一聲,高公紀已經先忍俊不住,大聲笑了出來。高太後與趙顼一愣,也都回過味,齊聲大笑。高遵裕雖不明所以,卻也隻得跟着嘿嘿直笑。
半晌,高太後才忍住笑,道:“石越這麽一個一本正經的人,居然也會作弄人。”
趙颢笑道:“太後有所不知,本朝三個姓石的學士、執政,都是些诙諧人。石曼卿是個‘石學士’——有一回馬夫不小心,把他從馬上摔下來,吓得半死,他爬起來拍拍衣服,慢裏斯條道:‘幸好我是石學士,若是瓦學士,豈不被摔得粉碎?’石中立也是個趣人,當員外郎時,和同僚去看禦苑的獅子,聽說那獅子每日要吃羊肉十五斤,有人便感歎:‘我們這些人也算是郎曹,生活反比不上一隻野獸。’石中立責怪道:‘你怎的不知本分?它是園中獅,我們不過是園外狼,怎麽可以相提并論?’”
他話未說完,連保慈宮裏的宮女、内侍,也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來。高太後更是笑得打跌,趙顼也是一面笑一面直搖頭。
自從皇帝接見王珪和石越起,在政事堂當值的呂惠卿便有點心神不甯,但他要講宰相風度,依然裝作沒事人一般。上午見過幾個換任的通判後,内廷忽然傳來消息,王中正不知何故得罪,被趕去北京養病——這對呂惠卿無疑是當頭一棒,但王中正是内官,宋朝宰相雖然号稱“事無大小,不分内外,皆統之”,但皇帝貶竄内官,他到底不方便追問根底,隻得強忍着。但他下了極大的賭注,不惜舉薦範純仁入政事堂,目的就是想替王中正入蜀掃清道路,王中正被貶,他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況此事又牽涉到他的命運,到底也不能當沒事發生。待王珪回到政事堂,呂惠卿便想方設法想從他嘴裏套點話出來——他知道整個上午,皇帝召見的隻有王珪和石越,此事必與他們有關。但王珪卻是老滑頭,竟是滴水不漏,盡是說些有關太後生辰的不着邊際的話。呂惠卿原也知道,随便洩露與皇帝對答的内容,是極犯忌諱的,一旦坐實,這一條罪名,便可以将任何一個宰相貶到天涯海角。但王珪這個“三旨相公”,平日是極會觀風的,且素與司馬光不和,在政事堂裏,還是傾向于自己這一邊的。這時候竟半點口風都不漏,本身便昭示出了大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