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好主意!”不待李憲說完,趙顼已擊掌稱贊,“何去非畢竟是書生之論,比不得老将之言。一個指揮一個指揮調出去,他們也不敢興風做浪。”
李憲聽皇帝褒貶何去非,心裏忽然一動,這何去非原本是福建一介書生,累次考進士都落第,後來得人推薦,入慕容謙幕中,頗立下些軍功,戰後慕容謙向皇帝舉薦何去非之能,皇帝親自廷試,奏對稱旨,特授同進士出身,令他在講武學堂爲教授,講授曆代戰史。此君是慕容謙幕府出身,與石越的幕僚們交往甚密,文章策論又很得蘇轼稱贊,雖然不過是一小小的教授,卻又得到文彥博、郭逵的另眼相看,經常就軍制改革發表意見與建議,每次建議,都很得皇帝的稱贊……李憲想起何去非的這些背景,便覺得這個人不便過于得罪,忙道:“臣原本計不及此,實是聽到官家以實戰練兵之論,才忽然想到,這原也怨不得何去非。尋常之人,又怎能似官家想得如此深遠?”
趙顼微微一笑,道:“你這是言過其實了。”他又看了一眼李憲與石得一,這才說道:“你們都起來回話罷。”
“謝陛下。”李憲倒還罷了,石得一卻早已跪得雙腿酸痛,這時如蒙大赦,謝恩站起來,嫉妒地望了李憲一眼,心裏頭恨不能用目光将他烤死。
趙顼卻沒理會石得一,隻向李憲說道:“既要從西軍中挑選精兵,你熟悉西軍,你說說,要調多少兵力入蜀?調哪些部隊合适?朕也聽聽你心裏經略使的人選。”
李憲悄悄擡眼,見皇帝熱辣辣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心裏一驚,方才心裏的那點輕松得意,頓時跑到了九霄雲外。看皇帝的神情,竟是希望他主動請纓,但李憲口裏說得輕松,心裏卻是極明白的:益州的仗本來就不好打,若是内政糾纏不清,那就更加兇險。與其去益州打仗,李憲倒甯可撺掇皇帝再次向西夏開戰。這西南的功業,還是留給别人去建好了。但他心裏雖然打着小算盤,卻斷不敢讓皇帝看出半點來。他連忙将頭垂下,避開皇帝的眼神,假作沉吟,過了一會,方才回道:“臣以爲,今在蜀之兵,有本地廂軍、鄉兵,有東南禁軍,有河朔禁軍,還有西軍,這些軍隊,倉促間無法退出益州,要能節制這五花八門的軍隊,還要懂得善用其力,單單是西軍出身的将領,隻恐難孚重任。西軍将領多數看不起河朔與東南軍,而河朔禁軍亦免不了會猜忌西軍将領——臣愚見,以爲經略使非重臣宿将不可。若不是在軍中素有威名,怎麽能鎮伏得了各軍将士?且若欲迅速見功,最好是要在西南或者南方打過仗,當年經曆過侬智高叛亂的老将……”
“你是說郭逵?”趙顼默然一會,搖頭歎道:“郭逵老矣。”兵部侍郎郭逵雖然是仁宗朝名将,但是畢竟已經六十三歲了,因郭逵在英宗朝做過同簽書樞密院事,所以趙顼心裏早就打算這兩年内就讓他直接做兵部尚書,然後體體面面地緻仕。實際上,趙顼現在的兩府,除了呂惠卿外,年紀都普遍偏大,這已經成爲趙顼的一塊心病。
李憲不料自己還沒來得及把郭逵的名字說出來,便已經被皇帝否決。他這次卻沒能猜中趙顼的心思,因笑道:“廉頗雖老,尚善飯。”
“種谔是前車之鑒。”趙顼不待李憲說完,已經連連搖頭,道:“這事先議到這裏。明日朕要親自去樞府,朕要見見田烈武與李渾。”
“官家。”李憲與石得一都吃了一驚。
“怕什麽?朕不能一直被人蒙在鼓裏。”揣摸趙顼話裏的含義,石得一的臉刷地白了,本來勸谏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隻聽趙顼冷笑道:“唐康、田烈武的案子,不宜分開審理,着樞密院、衛尉寺和禦史台會同審理。石得一,你去旁聽。”
“領旨。”石得一慌忙又跪了下來。
“還有,你去宣一次旨,看在太後面子上,高遵惠之罪不問。”
李憲與石得一不由面面相觑,案子還沒有開始審,就已經把高遵惠赦免了,那麽唐康與田烈武擅調兵之罪,隻怕也沒辦法問了。李憲心裏頭暗暗嘀咕,隻怕這道聖旨,沒有人會替皇帝草诏。
李憲所料不差,知制诰果然封還了辭頭,高遵惠到底沒能置身事外。而第二日,皇帝也沒能真去得了樞府——刑部尚書陳繹忽然得了急病,皇帝雖然派了翰林院的醫官去診治,但是陳繹年事已高,非藥石所能挽回,到了第五日上,便逝世了。爲了安排陳繹的喪事、追谥,趙顼把唐康、田烈武的事情丢到了九霄雲外。一下子多了兩個尚書的空缺,對于臣子們來說是一件好事,但對趙顼來說,卻是逼迫他不得不面對一個嚴酷的事實——他的兩府大臣們,年紀都太大了,而新的人材,卻還沒有培養起來。這是過去十年他爲了保持朝中政治穩定而付出的代價,現在,收債的來了。
樞密使文彥博,七十九歲;同簽書樞密院事孫固,六十九歲;吏部尚書馮京,六十四歲;戶部尚書司馬光、禮部尚書王珪,六十六歲;其餘如韓維也已經六十八歲,蘇頌亦有六十五歲……他的宰執大臣們中,惟有左仆射呂惠卿與工部尚書王安禮還隻有五十餘歲。但是他對呂惠卿的信任,也已經開始動搖;而王安禮,趙顼對他并不滿意。
到了這個時刻,趙顼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人材問題。
趙顼并非完全不曾刻意地培養人材,他對韓琦的長子韓忠彥便寄以重望,從鴻胪寺卿到京東西路轉運使到禮部侍郎、工部侍郎,是趙顼希望能成爲宰相之材的人物。但是韓忠彥的才華,較他的父親實在相差太遠……
與韓忠彥年歲相當的臣子們,範純仁、呂大防、呂惠卿、王安禮、李清臣、章惇、曾布,還有蘇轼、蘇轍兄弟……在趙顼看來,他們比起王安石、司馬光這一代士大夫,無論在哪方面都還有着極大的差距。真正能力能得到他認可的,也隻有呂惠卿一人而已。
但是……
當然,朝廷中也并非沒有第一流的人材……
那個人的年紀,甚至比呂惠卿還要年輕十多歲,但他的聲望,卻已經不在文彥博之下,才華也不遜于王安石與司馬光……
然而,這個人畢竟隻是個異數而已。趙顼還記得有一次與司馬光讨論人才,君臣二人追溯本朝曆代名臣,發現每個時代,都會出現一大批天資、才幹、名望相匹的人物,最典型的是慶曆諸賢,還有象後一代的王安石、司馬光、馮京、王珪這些人,後一代的韓忠彥等人也是如此,縱向比較,自然會有高下之别,但若是橫向比較,則斷無讓一個人獨領風騷之理。惟獨石越卻是個極大的例外,他不僅遠勝同侪,便是放到整個大宋的曆史上,都不會遜色!
這個異數,對于大宋而言,是幸,還是不幸?
趙顼到現在都沒有答案。
他并不相信石越會背叛自己。但他熟悉本朝的典故,當年太祖皇帝要讓符彥卿領兵權,趙普堅執不同意頒布诏書,太祖皇帝質問:“難道符彥卿也會背叛我?”趙普當時回答:“難道陛下你當年想過背叛周世宗的麽?”
太祖皇帝在周世宗是忠臣,但周世宗一死,便有陳橋兵變。這是太祖皇帝包藏禍心麽?不是的。這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爾。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若當年沒有陳橋兵變,等到幼君長大,太祖皇帝難道會有好下場?
天下之事,是忠是奸,有時候并非是由人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曹操若是早生數十年,誰說他不會是霍子孟、朱虛侯呢?
太皇太後的遺訓,趙顼時時刻刻都銘記于心。“……莫讓石越沒了好結果!”這是太皇太後的慈悲之心,亦是太皇太後的英明洞見!否則,爲何太皇太後不說莫讓司馬光沒了好結果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皇太後在升天之前,也許是預見到了石越的結果……
石越是一定要用的,但用石越,必有用石越的技巧。重用幾年,便要閑置幾年,讓他起起落落,不僅可以讓人無法揣度帝王之心術,亦可以使那些趨炎附勢之徒不敢與石越貼得太近,這樣便沒有機會結成根深蒂固、遍布朝野的朋黨……而且,當石越被閑置、貶斥之時,亦可以當成牽制在朝執政的大臣的籌碼,因爲皇帝随時随地,手裏都有替換任何重臣的人選。隻要有石越如此聲望的大臣存在,朝中想爲所欲爲之人,必定也會忌憚三分。
但這等帝王之術的妙處,臣子們是不會明白的。不過,趙顼也不需要他們明白。隻是無論多少人上表要求重用石越,亦或有多少人想借機彈劾石越,趙顼都一律留中。就是一個宗旨,讓他們摸不透,想不清。
至于益州路……趙顼躊躇着,他感歎朝中沒有幾個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思。益州是攪不起大風浪的地方,實際上這些年朝廷的财力大半依然還是用于鞏固兩北塞防,争雄河套之上,西南夷的叛亂,主要還是以益州一路的财賦來應付——這本是呂惠卿爲了迎合皇帝而采取的策略,但這種現實卻更進一步加深了趙顼的認識,他相信西南夷掀不起什麽風浪來。在趙顼看來,他不僅僅是要讓那些西南夷徹底變成編戶齊民,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借此能打造出一批名臣名将來,不僅僅是要練兵,也是要練将相!牛刀先小試于西南,然後再大用于河朔,他要創就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直到此時,趙顼依然還陶醉在他的設想中。對于現在的狀況,他隻有憤怒,卻并沒有多少擔憂。他隻憤怒于臣下的欺瞞而已。唐康所言之事,肯定不是全部捏造,但也必有危言聳聽之處。況且他一個邊遠知州,又能看得了多寬多遠的局面?他還能勝過朝中的公卿們不成?朝中公卿們因此而大做文章,未必便沒有黨争的因素。“異論相攪”,本是祖宗的法寶,這也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既然是秉着鍛煉人才的宗旨,那麽派重臣宿将去,便太沒有道理。象郭逵等人,他當然信得過他們的能力,但是他卻信不過他們的年紀!萬一又是一個種谔,對軍心士氣,會有多大的打擊?
對于派遣了種谔去益州這件事,趙顼直到此時還在後悔不已。
“官家。”
“唔?”
“石越來了。”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說道。他是随龍的内侍,小心謹慎在朝中當差快二十年,也是極爲不易的。朝中大臣中,李向安與石越關系最爲密切,但是他卻從來不會落下任何把柄。所以既便石越不得意的年頭,他也從來沒有受過波及。
“宣他進來。”
趙顼不得不暫時停止他的思緒。
郭府花園的沉劍亭中。
郭逵正與何畏之對坐小酌。二人一面飲酒,一面說些曆代兵法戰陣之事。兩人一個是仁宗朝的宿将,一個是名震西北的将軍,說古論今,指點英雄,竟是越來越投機。杯來盞往,酒過三巡,二人酒量雖豪,卻亦禁不住都有了些醉意。
何畏之素以英雄自許,但自西事漸平之後,幾年來卻極不得意,他竟是被舉薦調到了侍衛步軍司,也就是所謂的“三衙”之一任職,這個名義上的全國步軍最高司令部,說得難聽一點,不過是樞密院與各軍之間的傳令機構而已,雖然名義上還負責演習、訓練、調防等等事宜,但實際上所有這些事情都是樞府決定,然後一紙公文發到三衙,三衙蓋了印以後發出去——即便說得委婉一點,這也不過是“儲才之所”。想何畏之在與西夏的戰争中,以赫赫軍功而晉升爲昭武校尉,正思一展鴻圖,不料卻被打發到了三衙坐冷闆凳,幾年來郁郁于心,不免頗有些怨氣。這時候說起曆代的英雄豪傑,更不免觸動愁腸。他灌了幾杯濁酒,借着酒意,擊掌長歌:“我年十五遊關西,當時維揀惡馬騎。華州城西鐵骢馬,勇士千人不可羁。牽來當庭立不定,兩足人立迎風嘶。我心壯此甯複畏,撫鞍蹑镫乘以馳……”
郭逵聽他唱得沉郁蒼涼,亦不禁拔劍起舞,亢聲和道:“關中平地草木短,盡日散漫遊忘歸。驅馳甯複受鞭策,進止自與人心齊。爾來十年我南走,此馬嗟嗟入誰手?楚鄉水國地卑污,人盡乘船馬如狗。我身未老心已衰……”
“我身未老心已衰……”二人唱到此句,各懷心事,感慨萬千,竟是再也唱不下去了。郭逵擲劍于地,歎道:“我身未老心已衰!蓮舫尚是未老,我卻已是老骥空伏!”
“太保[136]何出此言?皇上正欲大用,都說太保不日便要拜兵相……”何畏之不覺怔道。他的奇怪并非裝出來的——郭逵現在名義雖隻是兵部侍郎,但實際上卻是個代理的兵部尚書,兵部尚書之缺,遲早都不脫他手——無論資曆、才幹、功績,他都是不二之選,沒能在吳充死後當上尚書,那不過是因爲他與石越走得太近罷了,但眼見現在皇帝對石越态度轉變,進政事堂做執政,已是闆上釘釘之事。自己郁郁不得志倒也罷了,郭逵卻應當正是得意之時。
郭逵卻已默然,半晌,方歎道:“金紫非所願,男兒當提三尺劍戰死疆場,豈願死于兒女子之手?”他緩緩步回亭中,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方又說道:“我與種子正結怨十餘年,當年在陝西,他譏我是狂生,徒以家世進用;我以他是妄人,徒好大言欺世……”
“但當年收複綏州,卻是太保與種太尉通力合作之功……”何畏之不知道這些朝中人事的恩怨,這時不禁大吃一驚。
“我們還不至于以私怨害國事。”郭逵似乎是想起當年綏州之事,爲了保住綏州,他冒着殺頭的風險,私藏诏旨……他的眼神中浮起一絲向往,但旋即黯淡下去,“種子正在外領兵,我卻做了十年侍郎,他觀兵靈州城,一生心願,已是得償。死在西南疆場,不過正遂其志。我卻象是個書生,勞形于案牍之間,周遊于官場之内……”
何畏之已然明白。郭逵一生,并沒有赫赫的戰功,平侬智高,人們會算到狄青的賬上;複綏州,那是種谔的功績,除此以外,多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戰鬥,既便勝利,也不會被人們記住。對于一個自負名将之材的人來說,是不可能不心懷耿耿的。尤其他還生在一個風起雲湧的時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