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你能不能安靜一點?”被女兒在身邊煩了小半個時辰,趙顼終于忍耐不住了。
好不容易終于吸引到父皇的注意,淑壽完全無視了趙顼那沒有任何殺傷性的訓斥,跳下石頭,扯着趙顼的袖子低聲央求起來:“求父皇開恩,便讓兒臣去看白象罷。”
趙顼皺起眉毛,回過頭望着自己最心愛的公主,不禁哭笑不得,這一天之内,淑壽至少已經央求過他不下二十次了。
到這一年爲止,趙顼一共生有十四位皇子和十位公主,但多半都因爲當時落後的醫療條件而夭折,活下來的隻有七子三女——除由向皇後親自撫養的皇三女溫國公主外,還有朱德妃所生的皇六子趙傭、皇十三子趙似、皇十女慶國公主;高麗公主王賢妃所生的皇七子趙俟、皇十二子趙俣;宋貴妃所生的皇四女康國公主;林婕妤所生的皇十四子趙偲;武才人所生的皇九子趙佖;陳美人所生的皇十一子趙佶。這七子三女能不能活下來,也還難說得很,較小的皇子公主們,現在還在襁褓當中;而最大的淑壽,也不過十幾歲,這并不是一個安全的年齡,趙顼與向皇後所生的皇長女,就是在十二歲時夭折的。可能也正因爲如此,亦或是趙顼疼惜淑壽的生母早亡,對這個實際上的皇長女,寵愛到了連高太後都有點看不過去的份上。
“你是大宋朝的公主!怎麽可以随便去動物園那種所在?”
趙顼雖然闆着臉,但是他的眼神與聲調,卻徹底地出賣了他。“那爲何六哥和七哥便去得?他們還得騎馬去!”淑壽已經将嘴噘得老高。
“六哥、七哥是男子,去去無妨。”趙顼的聲音開始動搖了。
“可石家大娘亦是女子,她也去得。怡園許多人都去過。”淑壽越發不滿起來,嘴角一撇一撇地,淚珠便已經到了眼眶中打着轉兒。
趙顼頓時心都快化了。他此時真恨不能把曾布與薛奕一腳踢回淩牙門去,若不是他們獻這勞什子白象,他怎麽會想安靜釣會魚都做不到?對于皇帝來說,這種機會是非常難得的,他若在别的地方垂釣,不知道内侍們早已暗中放了多少條鯉魚進去……不過,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也能是想想而已,他看着淑壽,幾次便幾乎要脫口答應她,但話到嘴邊,終于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若是答應了淑壽,太後那邊他怎麽交差?
但若不答應她,這事也難以善罷幹休。他的這位三公主,根本就是個小魔頭,比起當年的柔嘉來,還要厲害三分。在高太後與幾位嚴肅太妃面前,她裝得比清河還乖巧——這種坐在石頭上晃腳的事情,高太後和那些太妃們隻怕連想都不想到;但隻要轉過背來,她便能把整個皇宮鬧得雞飛狗跳。
這種事是有前車之鑒的。
當日她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了怡園的事情,爲了去怡園念書,她一面向高太後與太妃們大獻殷勤,一面不知用了什麽辦法策動了一幹說得上話的後妃們替她求情。整整一個月内,高太後與趙顼的耳邊能聽到的,幾乎都是爲她求情的聲音……眼見着這位“乖巧”的三公主整日悶悶不樂、茶飯不思而日漸削瘦,最後連高太後的心都軟了。加上耳邊實在不勝其煩,最後高太後與趙顼才不得不答應下來。
“罷!罷!”前思後想,趙顼終于決定脫過眼前這一劫再說,他左右看看無人,把淑壽拉近來,放低聲音說道:“三娘定要想去,朕也準你……”他話未說完,淑壽已然破涕爲笑——趙顼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繼續說道:“不過,你不能說出去。你悄悄去找十九姑,便說是朕的旨意,令她悄悄帶你去看白象,不許聲張!”他話音方落,卻見淑壽已經又撇起嘴來,“父皇騙人,無憑無據,十九姑姑才不肯信我的哩!”
趙顼不禁臉一紅,他的确打着将麻煩先推給柔嘉的主意,不料卻被女兒揭破,隻得說道:“朕叫李向安找幾人陪你去見她便是。”
淑壽這才又高興起來,裝模作樣向着趙顼一斂衽,稚聲稚氣地拖長聲調說道:“謝父皇隆恩!”
趙顼見她這般模樣,忍俊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淑壽心願得逞,一把抱着趙顼的脖子,又笑又鬧更是沒上沒下起來。
趙顼好不容易才又安撫了淑壽,正待重新去釣魚,剛剛轉過身去,便聽園外傳來李向安尖聲尖氣的禀報聲:“陛下,李憲、石得一求見。”
“宣。”趙顼無可奈何地扔下釣竿,一面對淑壽道:“你先去找姑姑們玩吧。”
目送着淑壽興高采烈地離去,趙顼心裏頭竟泛起一絲惆怅。他沒有去看跪在跟前的石得一,隻是拿眼角瞥了一眼李憲,道:“你們見過唐康了?”
李憲嚅嚅了一下,卻沒有說話。他職分雖然比石得一高,但這件差使,卻是石得一爲主,他隻是奉旨去“聽聽”而已。而且李憲也頗有自知之明——熙甯俗傳有“五貂珰”,他李憲節制方面,手握重兵,官爵既高,表面上亦最風光;但相比之下,王中正不僅長居京師用事,而經常替皇帝赴各地差遣;宋用臣負責督責京師一切工程建築;李向安長期負責宣敕、服侍皇帝起居,三人之恩寵其實都不在自己之下;但最讓李憲忌憚的卻是跪在他旁邊這個石得一。兩年之前,前任勾當皇城司宦官緻仕,石得一執掌皇城司這個要害機構,他一改往任“無爲而治”的方針,将自職方館與職方司成立後皇城司那埋塵已久的間諜功能又重新發掘了出來。他給皇城司的探事兵吏規定“功課”,要求每人每日必須探得多少件事回報。一時間搞得京師烏煙瘴氣,人人側目,稱得上是權勢熏天。不僅僅台谏對他大爲不滿,彈劾不斷,甚至連兵部職方司也因爲他手伸得太長而多有矛盾。但皇帝認爲他是忠奴,呂惠卿要借他來打擊異己,兩府又頗有一些大臣明哲保身,竟然沒人奈何得了他。他也因此更加氣焰嚣張。李憲雖然遠在陝西,但他的家屬親戚都在京師,誰都難保家裏沒有人有個不法之事,若每一樁不怎麽光彩的事情都被報到皇帝耳裏,日積月累,憑誰也受不了。更何況他在外領兵,尤其要加倍小心。李憲雖然心知石得一這樣下去必定沒有好下場,但他卻也絕不願得罪他。
當下他隻是靜靜伏在地上,聽石得一回報道:“回禀官家,臣等奉敕至禦史台獄問話,依聖旨,無他人在場。臣問:可知罪?唐康答:罪臣知罪。臣問:爲何擅調禁軍?唐康答:事起倉猝,不得不爾,若待請複,必贻誤軍機。臣問:田烈武、趙隆、李渾爲甚竟予兵給你?唐康答:田烈武有忠義,且與罪臣有舊,故不惜死;趙、李實不知情。臣問:爲何擅殺降?唐康答:罪臣非敢殺降,是擅殺叛卒。一則激于義憤,一則恐兵力不足,贻爲後患。臣問:田烈武、趙隆是否知情?唐康答:田、趙實不知情,謝罪折子所言,無一字虛言。罪臣死不足惜,願陛下勿輕西南夷。臣問:爲何令章惇代遞折子?唐康不答。臣又問,唐康答:罪臣恐通進銀台司附宰相,見臣之名而不肯進呈。又言,若西南之事,有一字虛言,願受族誅!”
趙顼沉着臉靜靜地聽着,聽到此處,不由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族誅?他當朕是漢武帝麽?”
石得一正悄悄擡眼看皇帝,卻見趙顼陰冷的眼神掃了過來,他連忙把頭又伏下去,聽皇帝冷冷地說道:“他這點罪,兩府議上來,至重不過是編管。恩自上出,朕還能給他加刑不成?看在文彥博、石越面上,總還要給他加恩的。不過現在看來,倒是不必急于一時了。禁軍兵變、主帥病殃、泸州失陷、提督兵敗戰死……難不成一夜之間,益州便天塌地陷了?到底是有人昧心欺君,還是有人危言聳聽,總是要查個清楚的。待查清楚了,再議他的罪不遲。他調兵擅殺之事,朕可恕他;但他若是故意危言聳聽,構陷宰相近臣……哼!”
皇帝并沒有發問,李憲與石得一都不敢接話。但連頭帶身體趴在地上,卻正好能掩飾住李憲的表情。他現在已經更加清楚地知道,這場權力鬥争,已經是到了圖窮匕見的關口。無論是哪一方最終取勝,朝中現有的平衡,都不再可能繼續下去,緊接着一定是一場堪比熙甯初年的大罷黜。也許比那還要殘酷無情。
“李憲。”
“臣在。”
“你在外行走,益州虛實,可曾見到、聽到些什麽?”
李憲仿佛感覺到石得一的眼睛,正在陰冷地盯着自己的後背,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當即回道:“臣奉旨陝西差遣,非份内之事,不敢以聞。”
皇帝那裏沉默了。李憲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鋪天蓋地地向他撲來,他頓時冷汗直冒。皇帝是英主,他将那日文彥博府上會議之情形,早已詳詳細細專折以聞,再加上唐康的折子,還有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皇帝心裏若不起疑心,那是斷不可能的。
他面前的這個皇帝,最恨的便是欺瞞。
李憲不禁羨慕起那些士大夫來,士大夫可以躲在禮法的背後,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不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事情,但他卻是個内侍,“不管閑事”是對的,但是皇帝派他們出去,就是讓他們做皇帝最親信的耳目,若是聽到的、見到的,都不肯以聞,皇帝心裏要做何想法?
他心裏不由泛起一陣悔意。
“官家,臣以爲,而今益州最要緊之事,還是要盡快壓服西南夷之叛亂。”李憲試圖将功補過,“今靈夏大定,秉常雖存,吾扼險而守,以水泥磚石築城,兼有火炮、神臂弓之利,西兵皆百戰之師,王師雖進取不足,守成則有餘。西賊已不足爲慮,此正是朝廷觀兵燕趙,收複故土,複仇雪恨之時!西南夷不過跳梁小醜,既便唐康所言是虛,朝廷爲此耗費國力兵力,非上策也;若唐康所言皆實,爲防萬一,更須趁早鎮壓西南叛夷,否則内外交攻,益州危矣。”
“朕用兵西南,原亦有練兵之意!東南兵與河朔兵久不經戰陣,朕欲使之小試于西南,使将士經戰陣,而後方可大用。”李憲雖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是卻明顯聽出皇帝的語氣已經緩和。他心裏略略放寬了一些。皇帝最大的抱負是什麽?這是公開的秘密。皇帝的那身紫衫,便已經是一個強烈的信号——紫衫是宋朝軍人的服裝之一。司馬光痛恨民風孱弱,石越鼓吹恢複配劍古風,在這樣的氣氛下,皇帝也終于可以經常着戎裝見臣下,但李憲卻知道,皇帝的想法與司馬光、石越還是不同的。後者也許隻是單純爲了改變社會風氣,但是皇帝想的卻是“赫赫武功”!大宋自開國以來,便無時無刻不想收複燕雲故土,皇帝變法圖強也好,用兵西夏也好,最終的目标,都是指向北方。這是大宋君臣解不開的心結。但現在,無論益州的情況究竟如何,顯然那裏都已經綁住了皇帝的手腳。
趙顼沒有去看跪在他跟前的兩個宦官,他有點心煩意亂。他說的一半是心裏話,調河朔禁兵入蜀作戰,自然是有練兵的意思,但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但趙顼是無時無刻不想着向遼國報仇的。所以,盡管财政困難,河北的邊防從來不敢松懈,火炮也是優先供應給兩北塞防。薛奕幾次請求要在海船上安裝火炮,都被他否決,原因就是趙顼認爲海外始終隻是海外,而幽薊卻是“中國故土”。對于趙顼來說,南海也好,海外貿易也好,始終隻是一個财源。他的抱負,他的理想,始終是北方的那塊土地。
但是此時,趙顼感覺仿若是,自己正在有條不紊地打着如意算盤,卻被人忽然從中橫插一手,将算盤攪得一塌糊塗。一直好端端的益州,忽然之間,卻有人告訴他,那裏已經處在大叛亂的邊緣!
趙顼很是惱怒。他感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知道應當如何應對……這種感覺,尤其讓趙顼感覺到憤怒。他是大宋朝的中興之主,他收複了河西,把西夏趕到了賀蘭山以西;他的統治下,大宋朝不再需要每年給遼國與西夏那屈辱的歲賜;他的疆域,遠至萬裏之外的淩牙門,大宋成爲南海的霸主;他不用刀兵,就讓高麗幾乎淪爲半附庸的屬國!
大宋今日之盛況,是安史之亂以後,中國未有之盛世。而他趙顼,乃是開創這一盛世之聖主!
但是,在呂惠卿與文彥博向他禀報西南局勢之時,在他讀到唐康的奏折之時,趙顼忽然間有幻滅之感。他那種優越感,他那種驕傲感,他那種成就感,他那種以爲大宋已經極強盛之自矜,突然之間,便變得不那麽靠得住了。
他以爲自己是堪比唐太宗的聖主明君,難道到頭來會變成唐玄宗,成爲天下後世之笑柄麽?
這是趙顼無法接受的事情。
“官家廟谟宏遠,非臣所能及。河朔禁軍承平已久,雖經整編,畢竟不如西軍。之前何去非主張直接向河朔禁軍派遣西軍将校,當時樞府、三衙、兵部皆以爲善策,然官兵失和,亦是此次兵變之因。可見此策于理可行,實際卻未必行得通。官家以實戰練兵,才是不易之論。隻是如今西南局勢有變,這個方針,或可略爲修正一下……”李憲小心的措辭着,宦官與士大夫最大的不同,便是宦官永遠都會顧及着皇帝的感受,“政事臣不敢妄言。朝廷諸公之前或多有輕西南夷之處,然唐康之言,亦未必無誇大其辭之處,官家亦不必過于憂心。兩府以爲先遣使了解益州實情,亦不失爲謀國之言。官家何不靜等水落石出,再做處置?至于軍事,臣以爲取勝不難。而隻要能打一場大勝仗,縱是有危機,亦必可大爲緩解。故要緊處,還是選派精兵良将入蜀平亂——但官家以實戰練兵之宗旨,還是不能丢了,臣以爲,作戰之主力,自然要從西軍中選調,然可同時從河朔禁軍各軍各營中,抽調一指揮之兵力,編入西軍各營中,讓他們跟西軍學學怎麽打仗。這些兵若是練成了,将來回到河朔禁軍,便能以這些兵爲主力,将全營全軍都帶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