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站在石越的立場,蟄伏了數年之久,石越又并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賜良機,他豈能甘心坐視它從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經營了十幾年,若說他沒有野心入主政事堂,隻怕說出去沒人肯信。所以這一次,石越才會如此關心這觀風使的人選,否則,他大可以看着文彥博、司馬光與呂惠卿鬥法便可。人心是極富變化的東西,當一個人羽翼未滿之時,若他能夠借助他人之手推動自己的主張,他亦會視之爲巨大的勝利并非常滿意;但若是當他羽翼豐滿之後,就算隻是讓他收攏翅膀一會不得伸展,他亦會感覺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種想要毫無顧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時候真的會壓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緣的觀察來看,石越顯然是認爲,隻有他才有能力來收拾現在的局面。
“公子。”這個時候,潘照臨忽然開口說話了,“與其去徒勞地猜測文彥博、司馬光的人選,倒不如自己推薦一個讓呂、文、馬都無法拒絕的人選。”
“文彥博、司馬光勢在必得,呂惠卿亦不肯善罷幹休,我又能有什麽好人選來火中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說的是大實話。與石越關系密切的,或者是所謂“石黨”的大臣,蘇轼遠在遼國,自不必提起;章惇剛剛自陝西回來,沒有這個道理又讓他去益州當觀風使;沈括則剛剛到都水監履新;其餘如韓維、蘇頌、劉庠諸人,也沒有一個合适的——這個巡邊觀風使,畢竟不是個什麽美差,不是說你推薦人家就會願意去的。現在韓維是翰林學士,傳聞馬上要拜樞密副使,甚至可能是六部尚書;蘇頌則是開封府尹;劉庠轉任河北轉運使,也算是一方諸侯——任誰也不會願意去益州這個是非之地,做這個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願意去的,卻又未必能去——蘇轍由工部尚書出知地方,雖然宋朝官員上上下下極爲正常,但他對呂惠卿不可能沒有怨恨,兼之這也是能讓他東山再起的好機會,若得舉薦,石越料他必定晝夜兼程赴任。但呂惠卿又怎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過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轉運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憑什麽又能力排衆議?至于唐棣、蔡卞、豐稷、蔡京等輩,威望資曆不足,象他們這樣資曆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車載,以鬥量,數不勝數,那是提都不用提。
“倒是有個人選。”潘照臨眯着眼睛望着石越,緩緩說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不過,他本人未必願意去,還須有一個得力的說客。”潘照臨沒有馬上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而且,這是一招險棋。”
差不多同一時刻。呂惠卿府。
“巡邊觀風使?!”陳元鳳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隻怕文彥博、司馬光不會這麽容易善罷幹休。此輩定是要借此大做文章,相公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自有萬全之策。”呂惠卿笑道,“不過,此事還要辛苦履善。”
陳元鳳連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憑相公差遣。”
“我便知履善能助我。”呂惠卿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見下人都遠遠地守在廳外,方放心說道:“觀風使之任,明裏我會舉薦蒲傳正[135],蒲傳正曾經察訪荊湖兩路,奏罷辰、沅役錢及湖南丁賦,朝野頗著令譽,皇上曾幾次當着我的面誇獎他……”他說到此處,忽見陳元鳳嘴唇微動,似乎有話要說,不由停了下來,問道:“履善可是以爲有何不妥麽?”
陳元鳳忙道:“倒并非不妥。隻是蒲傳正由知制诰至翰林學士兼侍讀,而今又是同修兩朝國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間傳說蒲傳正遲早要進尚書省,學生擔心他未必願意去……”
呂惠卿贊賞地點點頭,笑道:“履善所慮極是。不過履善卻有所不知,蒲傳正這人愛窮講究,每日三餐要吃掉十頭羊十隻豬,每晚要費燭三百枝,連輿洗都有什麽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别,每洗浴一次,要五斛熱水……這些雖然隻是小事,但偏生如今正是國庫拮據,皇上屢次三番削減宮中用度之時,而司馬君實又薦了幾個血氣方剛的禦史,這些人一進蘭台,便彈劾蒲傳正酒色無度、奢靡、營造房舍逾制,彈章疊上,證據确鑿。皇上便不因此定他的罪,但他若還想固寵,便不能不多立些功勞。否則休說入主部寺,他這個翰林學士究竟還能做幾天都難說。況且當年益州之事,蒲傳正當年也是極力贊成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果真出了事……”呂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說。
“原來如此。”陳元鳳笑道:“這般說來,他必不會推辭。他原是益州阆州人,做過夔州觀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勢。而他察訪荊湖兩路,又是皇上贊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間,因水災地震,他上章論事,斥責大臣、宮禁、宦寺,皇上自那時候起,聖心便已認可他是敢言之臣……這的确是極好的人選。依學生看,今上是極重君臣之義的,又極愛惜人材,蒲傳正如今正是寵信将衰未衰之時,皇上信得過他的人品才幹,說不定正想再他一次機會……”陳元鳳一面替呂惠卿分析,一面連連贊歎道:“妙哉!妙哉!”
呂惠卿含笑望着陳元鳳,心裏不由得閃過一絲警惕,不過旋即釋然。做了這麽多年的宰相,他的門生黨羽不少,但真正入得了眼的,不過區區數人而已。而陳元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稱得上聰明過人。隻是有時候略嫌輕佻。不過,最要緊的是,呂惠卿知道陳元鳳的前途,都系于自己,并不擔心他會背叛自己。但饒是如此,面對這個心腹門生,呂惠卿說話還是頗有幾分保留的。
“不過,單單蒲傳正一人,還不夠穩妥。”呂惠卿道:“我回想今日之事,總覺有幾分不安。文彥博與司馬光一定也會在這人選上做文章,若以履善看來,此輩又會推薦何人?”
陳元鳳沉吟半晌,方道:“莫非是呂公著?”
“呂公著?呂公著……”前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也是舊黨名臣,一向反對熙甯歸化。因爲族人經營湖廣軍屯出了點問題而被彈劾,被呂惠卿趕到了大名府做郡守,并順便監修附近裝有火炮的要塞群。呂惠卿默念着這個名字,皺眉沉思,良久,斷然道:“不是他。呂公著是因得罪而去的大名府,此時啓用他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文、馬想的是快刀斬亂麻!”
“若是快刀斬亂麻……”陳元鳳忽然眼前一亮,道:“會不會是司馬光本人?”
“文彥博也好,司馬光也好,朝廷現在還離不開。皇上也不會準。”呂惠卿搖了搖頭。
“若是馮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呂惠卿頓時呆住了,陳元鳳也被自己的猜測給吓了一跳。廳裏瞬時變得死寂般的沉默。兩人心裏都明白,馮京尚不足爲懼,若果真是石越……以石越今日的聲望、資曆,就算呂惠卿極力阻止這樁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并不大。随着唐康的奏章遞進大内,加上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谔病死軍前,益州提督使戰死這一系列的變故,皇帝對益州路的局勢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無論益州路的局勢發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将石越派去,對于朝野上下也好,甚至于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于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極不情願,但二人在心裏面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實際上所謂的“聲望”與“資曆”,若直觀一點來形容,就是當某種危機出現時,人們看到他便會産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感。石越擁有這樣的能力,這是無法否認的。
不過……文彥博、司馬光有可能舉薦石越麽?
若能一舉扳倒自己,那舊黨就可以取得熙甯二年以來最大的勝利。
皇帝不一定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但皇帝真正看重的,還是誰能幫他治理好這個國家。如今國家的情況較之熙甯之初已經大爲好轉,若舊黨們能在一兩年内證明自己,那麽皇帝就算又偏向舊黨,也并非不可能——文彥博老了,司馬光也病得不輕,其餘的老臣經過長時間的閑置打壓,威望已極爲有限,而青壯派的舊黨,不可能對皇帝有任何威脅。所以,就算改變近十年來使新舊兩黨旗鼓相當的策略,反過來讓舊黨變大,新黨變小來牽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經過這十餘年,呂惠卿早已明白,若國家能夠在好的道路上前進,皇帝更希望臣子們互相牽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甯初年皇帝打壓舊黨的舉動,隻不過是爲了長期的政治利益而放棄短期利益的犧牲——饒是如此,皇帝還是千方百計的把舊黨的元老重臣們安排在西京養老,以一種更巧妙的方式來牽制幾乎獨掌大權的新黨。
但是,這些道理呂惠卿明白,文彥博與司馬光未必會明白,就算明白,也會不屑一顧。因爲他們自以爲自己是“君子”,所謂的“君子”是最喜歡逼迫皇帝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的。他們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會不屑于迎合,而會更尊重自己内心所謂的“道理”。
呂惠卿當然唾棄這種“假惺惺”的僞善。但問題是,眼見着“君子們”有可能取得全面勝利的時候,文彥博、司馬光有什麽理由要讓石越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一瞬間,呂惠卿感覺到自己觸及到了問題的核心——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不是舊黨!石越自成一黨,馮京則是遊走于新舊兩派與石越之間的中間派,他對于舊黨或者石越的傾向性,隻怕連他本人都很難判斷究竟更親近哪一方。
文彥博、司馬光沒有理由讓人分享自己的勝利,更何況是石越這樣的對手。石越複出,呂惠卿看不出舊黨有什麽人可以制衡他!易地而處,呂惠卿認爲如果自己是舊黨的領袖,就算再沒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壓石越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幫他複出,那絕不可能。舊黨青壯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範純仁。範純仁做過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負責軍需,保證了軍需的供應,立下極大的功勳。有資曆,有政績,有學問,有才幹,人品端正無可挑剔,本人頗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慶曆名臣範仲淹——天然地繼承了父親留下來的那份無形的政治遺産。也正因爲如此,司馬光才對他寄以厚望,竭力幫助他入主蘭台。而呂惠卿也将他視爲舊黨中除文彥博、司馬光以外最大的政敵。
但就算是範純仁,也無法與石越相提并論。
呂惠卿心中一動,忽然之間,他知道了文彥博與司馬光的人選是誰!将範純仁推進蘭台,其目的就是利用蘭台來打擊自己。但若能将自己趕下台去,還需要範純仁進蘭台做什麽?範純仁資曆、才幹、政績無可挑剔,本人文武雙全,伐夏時負責軍需經驗豐富,也曾經幾次公幹到過益州,對益州并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做過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員!朝野當中,呂惠卿還真是找不出誰比範純仁更有競争力!
這是文彥博的妙計!他能用什麽借口來阻擋範純仁去益州?除非……除非替範純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這樣的話,他就很難有借口再擋住他進蘭台——而這無異于飲鸩止渴。禦史中丞有多大的權力,宋朝每個當過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呂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背着手在廳中來回踱步思考對策。文彥博這一手太漂亮了。若範純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會給他更大的權力,憑借範純仁的能力,益州的瘡疤徹底被揭開自然不在話下,而範純仁也可以借此積累更多的聲望與資曆,将來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爲舊黨的另一位領袖。就算萬一有一天無法阻擋石越重返政事堂,範純仁也有足夠的資本與石越分庭抗禮。這樣的話,就算放棄入主蘭台的機會,也沒什麽大不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呂惠卿突然停下了腳步,沉聲道:“推薦蒲傳正隻是明裏的手段,除此之外,還需履善上表推薦王希烈爲觀風使!”
陳元鳳哪裏知道呂惠卿心裏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聽他突然間又把話題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錯。”
陳元鳳隻在心裏短暫地遲疑了一下,便抱拳應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與呂惠卿的關系有多好,但他明白宰相推薦宦官,是非常犯忌諱的。這種事情,當然要假手于人。隻是,陳元鳳非常懷疑,雖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護駕之功而從此顯赫,資曆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經曆,但一介宦官,怎麽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仿佛猜到陳元鳳心裏的狐疑,呂惠卿淡淡說道,“是範純仁。”
“範純仁?怎……怎麽可能?”
呂惠卿沒有再多解釋。忽然間,他覺得一陣疲倦襲來。飲鸩止渴!明知道是飲鸩止渴,他也沒有選擇。他已經有壯士斷腕的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範純仁去益州,他絕不會讓範純仁踏着自己的屍體建立功勳!就算是飲鸩止渴,隻要保住益州路的瘡疤暫時不被揭穿,隻要熬過這一關,隻要有軍事上的一次勝利,他就還沒有走到絕境。呂惠卿心裏比誰都明白,隻要再熬上一年,最多兩年,河西就會基本鞏固,陝西就可以恢複,大宋朝的壓力就可以輕掉一半,到時候就可以全力以赴來翦滅那些該死的西南夷!
隻要一年時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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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淵莊。
柳蔭輕拂,寂靜無聲。黃昏夕照之中,一位身着紫衫、面容削瘦的中年男子正坐在莊内小湖邊一塊石闆上垂釣,他極其專注地望着靜靜地垂在湖中的金線,仿佛是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他的身後,一位身着綠衫的女孩随意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百無聊奈地東望望西瞅瞅,一雙金縷鞋不停地晃着,裙側的玉佩不時碰撞到一起,發出清脆的叮聲。若是隻看這二人的打扮與神态,而不管園門外依稀可見的儀仗、宦官、宮女還有一身戎裝的班直侍衛,絕沒有人能想到,在這裏垂釣的男子,竟然是貴爲當今天子的大宋皇帝趙顼,而旁邊的那個女孩,則是俗稱“淑壽公主”的溫國公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