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若說怪事,說穿了也無半點希奇。他能獨相九年,不過是因爲皇上騰不出手來罷了。這九年之内,朝廷經曆了多少事?改官制,裁撤州縣,整編軍備……外加上東征西讨,真是數都不數過來。朝局好不容易達成微妙之平衡,隻要不出大錯,在這當兒,皇上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頭打着仗,怎經得起内裏頭還朝局動蕩不安?宮裏頭說,太後好幾次和皇上說司馬光之位不宜在呂惠卿之下,皇上也說司馬光可以爲左右仆射,但是司馬光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其位甚至還在吏、兵二尚書之下!難道司馬光當不得吏部尚書麽?依我看,皇上就是怕司馬光一動位置,無論是吏部尚書還是右仆射,手裏有了人事之權,這朝局便再也安穩不下來。皇上是極英明之君主,熙甯十年,便借着交鈔的名義,升呂惠卿爲左仆射,奪了他獨掌堂除之權,如此一來,重要人事之權,便要由政事堂會議決定,而吏部又交給較溫和的馮京,又有所謂的‘石黨’從中調和,新黨舊黨,才能勉強相安無事。否則,無論是人事之權由哪一黨來控制,若說他們不鬥個你死我活,我斷然不信。”
“隻是,這樣的日子,已經不長了。”王昉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地說道。
“嫂子是說,朝局要大變了?”金蘭試探着問道。
“一個吏部尚書做上十年,他不結黨也是結黨,不營私也是營私。”王昉似乎有點惟恐天下不亂,“兩府的格局,維持了近十年。老的老,死的死,本來也要變了。密院、吏部、兵部、工部、刑部,甚至禮部與戶部,還有諸如衛尉寺、太府寺、大理寺之類重要衙門,這幾年内都要換人。否則皇上無法心安。這是毋庸置疑的。隻是本來呂惠卿或者還可以安安穩穩當幾年宰相,皇上也可以待西南局勢穩定一點再從容下手。但是……”王昉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傾身子,望着金蘭,壓了聲音,道:“你可知道,大風暴要來了,皇上不得不提前動手換人,呂惠卿的相位,而今也已經危若累卵!”
“這場大風暴,對有些人來說,是滅頂之災,但對表弟來說,卻是天佑。”
“但是……”金蘭完全被王昉敏銳的洞察力折服了,但是她還是很難相信看起來欣欣向榮、如日中天的大宋,将會面臨什麽“大風暴”。要知道,僅僅三年之前,這個帝國剛剛将一個實力遠在高麗之上的西北強國打得幾乎滅國!西夏人在與宋朝的戰争中,損失了大部分人口,幾乎全部最富饒的土地,甚至還有他們先祖的陵墓!而宋朝則得到了——在金蘭看來,宋朝得到的,遠不止一個西夏這麽簡單。他們得到了一個陝西路,關中從此由邊塞變成腹地!他們還将得到數以十萬計的騎兵——占據靈夏之後,宋人從此有了天然的馬場,假以時日,他們将可以與契丹鐵騎在馬背上決一高下。做爲一個高麗人,最多算是一個開封人,金蘭很自然的忽略了大宋西南的所謂“西南夷”。與身邊的宋人一樣,她從心裏輕視西南夷,認爲那是無足輕重的,盡管宋軍連遭敗仗,損失慘重,但她與大多數宋人一樣,都認爲這是因爲宋軍沒有派遣主力禁軍進剿!畢竟,爲了應付與西夏的戰争,宋朝大幅度地加快了他們的禁軍整編步伐,大宋朝的未整編禁軍、部分河北禁軍,還有全部東南禁軍,其戰鬥力是遠遠不及其精銳主力禁軍的。西軍大戰之後需要休整,士兵們經曆過這樣的大戰後,會産生種種厭戰的情緒,而西北塞防依然需要重兵駐守。京畿的精銳禁軍,更加不能随便抽調去西南與什麽“西南夷”作戰——宋人時刻不敢放松對遼人的警惕。更重要的是,西南夷永遠隻是西南夷,那場“遙遠”的“無關緊要”的戰争,似乎與普通人無關。軍事上的小小“挫折”——沒有人承認那是“失敗”——隻不過是由于“輕敵”。金蘭與大多數人一樣,相信這次種谔統率百戰之師入蜀,西南叛亂的平定指日可待。即便在她知道雄武二軍發生兵變後,她也依然如此相信——因爲大部分宋人心裏面的“禁軍”,乃是專指西軍與殿前司所轄馬步軍的。河北禁軍叛亂如此迅速被平定,不是更證明了西軍是何等的善戰麽?況且宋軍還有火炮——這種武器令人印象深刻。高麗國也好,遼國也好,爲了弄到火炮的制造方法,想盡了種種辦法。他們将本國最好的工匠混入使者的随從中,到達汴京後,利用一切機會觀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雖然絕大部分時候隻能遠觀,汴京城牆是不可能随意登上去的;同時賄賂官員,利用留學生結交優秀的工匠,親近與兵器研究院有關的老師、同學……高麗與遼國先後都試制出了自己的火炮,樣式與宋朝的似乎區别不大,然而威力卻是始終不及——在金蘭看來,宋軍運幾尊火炮去,幾炮便可以将西南夷的城牆轟塌——她當然不知道西南夷其實沒有城牆,甚至連當地許多宋朝的州縣都沒有城牆。盡管在汴京居住了許久,但她畢竟從未離開過開封府的區域,所以,在金蘭的心裏,宋朝的每個地方,都是如從杭州至汴京沿途所看到的城市一樣,有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高大的城牆,整齊美觀的建築、街道,還有令人歎爲觀止的下水道系統。她隻聽說過成都府的富裕,卻完全不知道大宋西南邊境的情況——在那裏,即便是許多宋朝的州治與縣治,往往也隻是用蓠芭簡單地圍成一圈,一個州可能隻有一個很小的集市,最好的房子是官衙,卻還不如汴京城内最差的房子,有些小州,甚至全州不過幾百戶的人口,隻要出了州城,四面環視,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群山!所以,許多宋朝官員甯肯被罷官爲民,也不願意離開汴京。但唐康的家信中從來不會提及這些困難,所以,她也無法理解,唐康在戎州能夠修葺好城牆,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政績!
而除了西南夷以外,金蘭更不知道王昉所說的“大風暴”指的是什麽了。
王昉仿佛知道金蘭心裏在想什麽,她又看了一眼金蘭,歎道:“公卿士大夫,除了石子明外,都太小看了西南夷……本來這些事情我也不會知道——你應當聽說過,自朝廷大舉伐夏起,石越便上表乞求新聞管制,朝廷遣人進駐各報,凡與戰争有關之報道,甚至于各地之米價、布價,未經許可都在禁止報道之列。西南戰事一起,呂吉甫便循例繼續此政。故此凡與戰事有關之報道,實是兩府說什麽,各報便寫什麽,三大報都不曾派人去過益州路,親眼看看那裏究竟是發生什麽……”
金蘭聽她語氣頗有不滿之意,不由替石越解釋道:“軍國大事,貴在機密。且這亦是有法例可循的……”
王昉輕輕哼了一下,卻沒有反駁,停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但是到了去年,《秦報》的衛棠卻派了兩個人去了一趟益州路,而且是賄賂了禁軍軍官,随軍深入西南夷之腹地。他們回來後,《秦報》雖然沒有任何報道,但是衛棠卻寫了封信給外子,并且是由其中一人親自送到汴京的。”
“啊?!”金蘭不禁低聲驚呼了一聲,她下意識地感覺到這裏面并不簡單。
“這人來京,不過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王昉淡淡說道,嘴角間卻若隐若現地流露出譏刺的笑容,“衛棠是否另有深意,非外人所能知。但他們《秦報》不敢報道,卻想讓《汴京新聞》出頭,用心也未必那麽純良。隻是他卻不知,呂吉甫的黨羽日夜不離地守着《汴京新聞》的每一處印書坊,就算外子不怕得罪權貴,亦無能爲力。本來外子有意讓那人去面見司馬君實,但這他卻怕給《秦報》惹上是非,趁我們不備,連夜跑回了陝西……”
“那他說的話也未必可信……”
“此人說的事,絕非捏造。”王昉斷然否定了金蘭的猜疑,“據其所言,西南局勢實是到了駭人聽聞之地步。他說曾經親身跟随禁軍平亂,西南夷雖然各寨多有恩怨,不得合縱,未成大患,但叛亂之種落,大者數十,小者上百,聲勢驚人。夷兵在群山之間來去自如,官兵勝則不能追,敗則不能退,極爲被動。若有軍官食古不化不知變通者,禁軍精良之铠甲更是反成累贅。故官軍每戰每敗,士氣低落。許多官兵水土不服,軍中疾病蔓延,而醫、藥皆不足,亦使戰力銳減。除此之外,糧草補給更爲大患,往往有糧也運不上前線——不僅是群山之中轉運艱難,西南夷剽掠糧道,民夫逃亡不斷,便是在益州腹地,若無官兵護送,便有盜賊搶糧,甚至有運糧之民夫與盜賊裏應外合者……除此以外,更有一将無能累死三軍者,或此州屯集軍糧任其腐爛,而彼州卻庫無顆谷,将士隻得忍饑挨餓。而另一面,卻是官府拼命和買強征糧草,百姓民不聊生,盜賊蜂起……這些事情,絕非衛棠所能捏造的,他也不敢捏造!我聽到流言,益州路的米價,數月之内,已翻了兩到三倍。我又留意打聽了附近諸路之糧價,陝西、京西,乃至河東、河北,糧價都居高不下。甚至在汴京,物價亦漲了不少……”
“這可能是交鈔發行過多所緻。”金蘭倒也不是一無所知,但對于她這樣的身份而言,汴京物價實在不是她需要關心的事情。
“的确是交鈔發行過多。但交鈔爲何會發行過多?若非是西南夷果真惹出了大麻煩,僅僅是在西北之駐軍,斷不至于到此地步。”王昉搖了搖頭,道:“汴京萬物騰貴,已非一日。朝廷爲了軍國用度,無本發行交鈔。一面是朝廷用交鈔向百姓和買貨物,一面卻是物價上漲,百姓拿着同樣多的交鈔買不到同樣的貨物,不免怨聲載道。交鈔是呂吉甫倡行,交鈔局又是呂氏兄弟司掌——本來益州局勢如何,益州百姓過得怎麽樣,汴京百姓與士林既不知道,也未必關心,但是如今連汴京也物價騰貴,卻是有切膚之痛了。隻是汴京之物價雖高,卻尚可忍受,雖有不滿之言,畢竟也不能把福建子怎樣。這怨氣也隻能日複一日地積累着。可而今西南之局勢,卻是到了這般地步……西南夷之叛亂,也是呂惠卿引起的!禁軍爲了不願去西南,居然不惜兵變!你說呂惠卿而今是不是如同坐在火上烤?要說石越與司馬光無動于衷,我是斷斷不信的!”
金蘭徹底動搖了,“西南夷真的那麽厲害麽?”她在心裏暗暗問道。也許,宋朝這個帝國,遠比她想象地要脆弱也說不定。不過,如若果真如王昉所分析的,那麽朝局的确是要大變了,這對于唐康來說,至少不會是一件壞事。
從王昉那裏知道了許多内情,又打聽到了唐康的下落,金蘭回府後終于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好覺。次日一覺醒來,王昉的香車已到了她家門口。聽到下人的禀報,她才記起還要與王昉一起去靜淵莊拜訪柔嘉,慌慌忙忙起來,一面令人去招待王昉,一面急急梳洗了,淡淡化了點妝,卻見管家一臉的猶豫,在門外徘徊。她皺了皺眉,走到門口問道:“有什麽事麽?”
“夫人。”管家見着金蘭,連忙作了揖,禀道:“方才賬房來說,這個月的家用……”他話未說完,便已觑見金蘭的臉沉了下來,吓得不敢再說話。他自是知道,府上遇上這般大事,的确不該用些芝麻豆皮的小事來煩夫人,但是天塌下來,這唐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這麽大一家子,卻不可能就此不吃飯不用錢了,而文夫人又是不管事的,隻能硬着頭皮向金蘭請示。
“家用不夠用了麽?”金蘭冷冰冰地問道。
“這倒不是……”管家苦着臉,道:“不過,前幾個月,錢莊的唐守義過來,說有樁大生意,要周轉點銅錢,他用交鈔兌銅錢,把府裏積存的八千多貫銅錢全部換走了。這事原是禀過大夫人的……”
金蘭掃了他一眼,冷不丁問道:“唐守義沒錢到這個地步了麽?要到咱們府上來換錢?”
管家嚅嚅道:“小的當時也不知道。不過後來聽說陝西那邊一貫缗錢可以換到一千一百六十文交鈔,汴京的錢莊,都在想辦法調銅錢去陝西收交鈔……”
“你當時不知道?”金蘭哼了一聲,卻沒有再追究,她心裏早被這個消息震驚了。她雖然不懂食貨之學,但是交鈔兌銅,是一比一的,雖然實際上會有千分之幾的手續費,但也微不足道,但是陝西路居然出現一貫銅錢換到一千一百多文交鈔,聯系到昨晚王昉所說的事情,她再遲鈍,也知道陝西錢法,已經出現了大問題。
“你不是特地來告訴我幾個月前的事吧?”
那管家當時的的确确是每貫銅錢收了二十文的好處,他心裏雖然知道這個高麗夫人精明,卻也斷不敢承認,隻是彎着腰回道:“小的糊塗,當時沒有想到,這一兩個月間,到處都聽說陝西的事了,這個月汴京要一千五十文交鈔,才能換到一貫銅錢,而且好象還在漲……到外面買東西,鈔一個價,錢一個價。府裏收來的田租,除了糧食外,客戶都是用交鈔交的租,可是家裏的下人,若還是按原來用交鈔發月錢,許多人家便要過不下去了。而今不論什麽東西,比去年都漲了兩三成,這交鈔、銅錢上再這麽來一下……”
“你一次把話說完。”金蘭早不耐煩了。
“是。下人們是想月錢改發銅錢,可府裏的交鈔若去錢莊兌銅錢,損失極大。小的不敢擅作主張,要請夫人給個主意。”
“下人改發缗錢無妨,每人該漲多少月錢,你拿個章程來。你去告訴唐守義,我把這宅子抵給他錢莊,看能換幾貫銅錢來?你拿着交鈔去錢莊,當日你是多少錢兌的,照樣給我兌回來。他還真長進了,生意做到自己家裏來了!”金蘭抛下這句話,再不理會管家,帶着幾個丫頭揚長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