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世用兄是同年,又是舊交,蔡王兩家,又是姻親……”蔡京微微歎了口氣,極爲誠懇地望着王谷,道:“若不是爲此,我才不想管這些閑事。得罪了那‘慶父’,難道我的前程就不是前程麽?我亦是好不容易才進到這太府寺的!世用兄,你和那周錄事打得火熱,真以爲别人不知道麽?交鈔局的事情,我這個太府寺丞都隻能見着台面上的事情,他一個小小的錄事,又非交鈔局的人,能知道些什麽?你這樣做,不僅害了自己,也連累了别人——告訴你罷,那周錄事,馬上要調到廣南西路一個邊鄙小縣去了。”
王谷身子一震,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這……這與他何幹?”
“你犯了多大的忌諱,卻敢說出這樣的話來?”蔡京冷笑道,“要扳倒‘慶父’,自然要從他那幾個不成器的弟弟、妻弟下手,這章程原本沒錯。但象世用兄這麽幹,隻怕等上個甲子輪轉,也找不出半點證據來。弄不好還會上個惡當,拿着假證據去彈劾,以‘慶父’的手段,隻怕反而被他連根拔起……”
說到這裏,蔡京見王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知道火候已到了,這才起身,将王谷拉回座中,誠聲說道:“世用兄,這件事,心急不得,要沉得住氣。你縱然不惜官爵,不懼貶竄,但若壞了事,卻怎麽對得起君實相公的知遇之恩?”
“那元長你說該怎麽辦?”王谷一把抓住蔡京的袖子,自聽到周錄事竟然已經出事後,他便已經失了主意。他出身富家,雖然不怕丢了官位,但若是被貶到那些偏遠的瘴疠地,卻實是讓人不寒而慄,生不如死。
蔡京看着他這個樣子,心裏不由得暗笑。他這個同年,蔡京是素知的,直則直矣,剛卻未必,又素少機變,好名而少實。雖然得了個“用事不避權貴”的名聲,其實一半卻倒是因爲不知變通,被人當了槍使,不得不得罪權貴。加上他又喜好虛名,更爲虛名所累,其實心裏面将這祿位亦是看得極重的。此君若起比包拯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司馬光選中他,甚無知人之明。
但蔡京臉上卻裝得極爲誠懇,又歎了口氣,道:“世用兄,恕我直言,我便是太府寺丞,你卻找那個什麽周錄事,這般舍近求遠……”他重重歎了口氣,“哎……實是……實是令人……”
王谷臉上一紅,嚅道:“是我一時糊塗。我不知……哎!”見蔡京一臉的痛心疾首,他不由得一跺腳,罵道:“都是邵伯溫誤我!”因見蔡京疑惑地望着他,忙又解釋道:“邵伯溫說元長你是石子明的舊部,若是落下什麽把柄……”
蔡京不由苦笑,拍了拍了王谷的肩膀,極爲無辜地說道:“休說我不是什麽‘石黨’,便真的是‘石黨’,石學士而今已賦閑,豈不聞樹倒猢狲散?誰還能眼巴巴将前程放到一個失寵的人身上?石學士閉門謝客幾年,什麽樣的黨也都散了。”
“那……”王谷頓時眼睛一亮,問道:“元長果真肯幫我?”
蔡京恨聲道:“便是不說公義,隻說私怨,我也不能置身事外。這些年來,‘慶父’害我還不慘麽?”他看王谷臉上一陣狂喜,忽然卻轉變了語調:“不過……”
“不過什麽?”王谷心裏頓時一緊。
“世用兄,恕我直言。兄台想以一人之力,扳倒‘慶父’,那是絕不可能的。便是楊時、邵伯溫,甚至範純仁加上,也未必是他對手。當年王介甫能将台谏驅逐一空,你以爲‘慶父’便沒這個本事麽?”蔡京搖了搖頭,道:“憑心而論,世用兄以爲我有何道理要把前程寄在一場必敗的黨争上?這麽明刀明槍,倘若失敗,那便是萬劫不複,隻怕就要老死淩牙門了……”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除非……”
王谷忙道:“元長請說。”
“除非是君實相公親自出馬。”蔡京鄭重說道。
“卟……”王谷長長出了口氣,不由得笑出聲來,道:“我還以爲是何事。便是你不說,隻要拿到證據,君實相公肯定不會置身事外的。司馬君實豈是玩弄權謀的人!元長若是肯出力,是國家之幸……”
蔡京卻隻是靜靜地望着王谷,并不搭話。但過了半晌,見王谷依然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說着,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在心裏苦笑了一下,隻得開口說道:“世用兄,以朝廷制度,我有何理由将證據放到你們手上?将來追究起來,我脫得了幹系麽?難道你想讓我帶頭拜表彈劾麽?”
王谷頓時怔住了。
“我既不是什麽‘石黨’,也不是什麽‘舊黨’。”蔡京冷冷地說道,“國家的大義,我不能不顧;但是朋黨之事,我亦是絕不肯沾惹的。況且,朝廷法度,也不當爲了某一件事而破壞。依常理,我若是發現太府寺有什麽問題,應當上報寺卿,最多是送到政事堂,若他們隐匿不報,我才好拜表彈劾。否則,我将置太府寺卿于何地?置政事堂諸公于何地?但我若将公文送到政事堂,君實相公能不能看到,便不是我能預料之事了……”
蔡京在心裏冷笑:難道我還會大張旗鼓将證據都搜集齊了給你們麽?那我便不是結黨也成結黨了。他最多隻是在太府寺撕開一道口子,讓司馬光有機會進來而已。司馬光是個聰明人,隻要他撕開了口子,他就一定看得見。但在不能肯定能置呂惠卿于死地之前,做出頭鳥得罪呂惠卿,絕非智者之舉。他是石越的棋子,司馬光也同樣能成爲他的棋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在蔡京看來,司馬光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杆大槍。司馬光的安排,他冷眼旁觀得很清楚。盡管新官制後禦史台某些職權受到限制,但有着監察百官之權的蘭台,依然是對抗兩府最好的選擇。司馬光與呂惠卿之間的鬥法,禦史中丞的人選一定将是雙方争鬥的重點。若範純仁出掌蘭台,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指派殿院、察院禦史,呂惠卿執政近十年,他四個弟弟,四個妻弟,還有門生、親友、黨羽,雖然大多數隻是些小官,但其中卻不知道有多少污濁混事,一件件清理出來,便足以讓皇帝對呂惠卿喪失信任。而且,蔡京想都不用想,也知道益州路那邊藏着掖着多少事,隻要範純仁向益州路派一個得力的監察禦史,便能把天都捅個窟窿出來!但這肯定也是呂惠卿要極力阻止的。所以,現在司馬光最好的策略,便是設法在呂惠卿的幾個弟弟、妻弟身上找出點夠斤量的事情出來,再由禦史彈劾,甚至發到禦史台獄,呂惠卿自然要引咎避讓,即便是不夠趕他下台,至少在禦史中丞的任命上,呂惠卿便說不上話了……甚至,若這幾樁事情夠份量,有範仁純在禦史台居中策應,便是一舉扳倒呂惠卿也不是不可能的。
便讓司馬光來替自己和石越把呂惠卿紮得渾身是洞然後還來感謝自己欣賞自己吧……至于禦史台,蔡京在心裏思量着,他對範純仁始終看不透,這個人聰明、正直、又極溫和,絕不偏激,這樣的人,直覺裏,他感覺自己沒必要去沾惹。既然要賣人情,自然是司馬光比範純仁要有用得多。
王谷怔怔地看了蔡京半天,蔡京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他才終于明白蔡京是想讓自己将他引薦給司馬光。
鄭州須水鎮。
唐康站在須水橋旁邊的一座涼亭邊,仰面看着滿天的星宿,一襲黑絨的披風,将他整個人都裹在黑色的夜幕中。
這裏距汴京隻不過一日之遙了,但離汴京越近,唐康就越是感覺到一種不安。一向被人贊爲“剛毅果決”、“少年老成”的他,此時心裏卻如同一團亂麻似的。派回汴京報訊的家人也回來了,可石越捎來的話卻讓他摸不着頭腦——“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這是什麽意思呢?唐康知道這是《老子》裏面的話,他忍不住低聲頌吟道:“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争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綱恢恢,疏而不失……”石越似乎是在教誨他什麽,但唐康卻又想不太明白。“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唐康反複低聲頌吟着,想要悟出點什麽來,卻又心煩意亂,全然不得要領。
唐康知道自己是惹出大禍事來了。
但他絕不後悔。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所見到的情形——平定渭南兵變後,他是與李渾一道進城的。進城之後,兩人的身子一直都在不停地顫抖。那個姓周的縣丞被剝皮後那種慘象,還有渭南城中被亂兵洗劫過後的慘景——便是修羅地獄,亦不過如此。整座城中,到處都是慘死的無辜百姓的屍體,上至老人,下到嬰兒,每具死屍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唐康是手中沾滿鮮血的人,他在戎州親手誅殺的人便不下數十,經他手令所殺的人更是數以千計。但是,他從來沒有過那天的感覺,無比的憤怒,無比的痛恨,無比的悲憫……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一種五代時期的武人之禍,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沒有親身經過五代的人,是無法理解太祖皇帝與開國諸賢對藩鎮割據、武人擅權的恐懼的!便算是天下所有的文官都貪污,也比不上一個武人所帶來的殘害禍亂!唐康這是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身爲武人的太祖皇帝是在什麽樣的心境下說出這番話來的。
同樣,沒有親身經曆過渭南那個夜晚的人,也是無法理解一向冷靜理智的唐康,爲什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的!
但是唐康心裏絕無半點悔意。縱是讓他理智考慮,他也還是會那樣做!
便在第二日,唐康與李渾将蔓陀羅藥摻在茶裏,迷倒了高遵惠、田烈武還有趙隆等一幹官員将領,由李渾手持田烈武的兵符,将投降的全部數千叛兵用繩子牽着驅趕到渭水河邊,全部處死!
渭水爲之不流!
兵變是一定要處死的,甚至連家屬也要受株連。但在大宋的曆史上,數百人規模以上的兵變,便極少有全部處死的例子,往往都隻是隻誅首惡。而家屬往往也隻是被發配至嶺南爲奴。渭南兵變,朝廷極可能又要法外開恩。
但唐康絕對不能看着這些人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他一閉上眼睛,便會想起渭南的慘象。這些人活着,他不知道那些無辜慘死的渭南百姓怎麽能瞑目!他不明白那個被懸挂在城牆上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周縣丞要如何瞑目!而且,還有一個很現實的理由,田烈武部一定還要開赴益州平叛,他一時間也沒有多少人馬來看住這些惡狼。不過,唐康心裏很清楚,這隻不過是一個說辭而已。這些人絕沒有再叛亂的勇氣了。
大宋絕不會再允許任何兵變存在!站在渭水邊上,看着眼前叛卒一排排被箭射死,然後血流成河,唐康的心如崗石一樣冰冷堅硬。
但是,唐康心裏也非常明白,自己闖出了彌天大禍。擅調禁軍已是罪名不輕,何況還擅殺數千已投降的叛卒?他還記得,當章惇趕到渭水河邊之時,臉色蒼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連章惇這種膽大包天,殺人不眨眼的人物,看到自己時的眼神,都帶着一絲恐懼。倒是高遵裕、田烈武和趙隆沒什麽表示,田烈武把将印交給了趙隆,李渾也很幹脆地把節印交給了自己的副手,二人當場自己把自己給綁了,讓章惇押解赴京。
唐康平靜地寫了自劾的奏折,脫掉了官服,也與田烈武、李渾一道成了階下囚。到了這個時候,前程他已經沒去想了。他隻是抱憾自己對不起田烈武,也擔心會影響到石越。
但他其實又并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前程的。自從做了石府的二公子後,唐康胸中便滿懷抱負,一心想要幫助石越立一番事業,彪柄史冊,垂名萬古,成一代名臣。這時候便完了,唐康心裏并不甘心。
越是靠近汴京,他便越是患得患失。一時間覺得自己劫數難逃,當求仁得仁,坦然對之;一時間卻又抱着幾分僥幸……
“二公子。”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唐康身形停滞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去,望着來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田大哥。”
田烈武微微怔了一下,一種溫暖的笑意從心裏傳到臉上,他走到唐康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高興地笑了笑。
“我……”唐康張了張口,吐了一個字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田烈武靠着涼亭坐下,仰首望了望滿天的星空,默然半晌,忽低聲道:“你做得對。”
唐康定定地望着田烈武。
“那些狗娘養的,隻能算是畜牲。”田烈武低聲罵道,“我也想把他們全宰了。但若是你和李渾那小子不把我迷倒,這事我卻不會做。我這次擅自出兵,是不得已,但我也有自己的章程——當年狄相公昆侖關大捷,今兵部郭侍郎當時在麾下,違令出戰,大破侬智高,戰後回營請死,狄相公說,違令而勝,是謂之‘權’,這是有功而無過——可就在昆侖關大戰前,他還一氣殺了違令出戰的三十二名将校!可見軍令這種東西,并非一成不變的。當年郭侍郎若是死守着狄相公的軍令,昆侖關之戰就不是現在這個結果了。所謂的‘名将’,是要知道審時度勢,要有敢承擔責任的勇氣——郭侍郎明知道狄相公軍令甚嚴,他違令出戰是可能要被處死的,卻行之不疑,我當年聽司馬純父先生講到這一段時,心裏便甚是佩服。我雖然不敢比郭侍郎,但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我以一個小小的捕頭,受學士知遇之恩,又幸得皇上的恩寵,能有今日之出身,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要是隻計較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不顧國家安全,不顧百姓死活,我便是個小人了。但是,這樣的事情,畢竟是違令。一個人,若是憑着自己的才智,視軍法爲無物,也不會是正道。二公子,你想想,若是郭侍郎違令得勝後,便不知收斂,視主将的軍令爲無物,那他還算是‘名将’麽?‘權’這種東西,智者不得已而用之,若是經常用,便不能叫‘權’了。越是名将,用‘權’之時,便越謹慎。否則,軍中豈不亂套了?若是恃智而妄爲,那我們和雄武二軍那些畜牲相差也隻有半步之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