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惠民河,在太平興國六年,每歲向京師運送粟菽總計不過六十萬石,而至熙甯十六年,惠民河運粟九十萬石,菽四十萬石,平日舟輯相接,熱鬧非凡。這莊園原是王君贶家的,因嫌惠民河舟輯日多,喧擾不甯,才将這園子賣與我。我卻喜它熱鬧……”蔡京笑着說起他得到這園子的經過,頗有幾分自得之意。這王君贶,便是當今的三朝老臣王拱辰,他十九歲中得狀元,仁宗時做了十幾年的翰林學士,出使契丹,遼主設宴垂釣,每得魚,必爲之酌酒,親鼓琵琶以侑飲。趙顼登極後,他也做過太子少保、宣徽北院使、判應天府等官,但王拱辰是舊黨耆老,故此也并不得寵。惠民河邊的莊園别墅,在宋朝實是身份地位的一種象征,蔡京自王拱辰家買到這座園子,于心實喜焉。
曾布望着沾沾自喜的蔡京,心中微有酸意,嘴角一撇,故意問道:“元長可知這園子的典故?”
“典故?”蔡京被他打斷,不覺愕然道:“這園子是治平年間才修起的,能有何典故?”
“難道昭陵時此處便無園榭麽?”曾布悠悠笑道。
“這……”蔡京不由愣住了。
曾布笑道:“包孝肅知開封府時,這惠民河邊,也是台榭相連的,盡是中官貴戚之産業。包孝肅以其不便惠民河漕運,借某年京師大水,盡将之悉數毀去。後來官司還打到溫成皇後跟前……元長沒有聽說過麽?”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閻羅包老!”蔡京嘻嘻笑道,“難怪我說這惠民河邊的園子怎的都沒有什麽年頭?原來是閻羅包老毀掉的。若果真我這園子阻塞了漕運,便毀了也應當。”
曾布本意想酸酸蔡京,卻不料他竟是絲毫不放在心上,不覺驚訝,心裏免不得又對他高看了幾分。臉上卻若無其事地和蔡京開着玩笑,“不料蔡元長倒是個大财主……”
衆人說笑間,已有仆從已送來鬥笠蓑衣,服侍着四人穿戴了。一個随從在碼頭吹了個口哨,便見一艘漁船自樹後搖來,泊到了碼頭前。
蔡京回頭對三人笑道:“蓑衣漁船,順河而下,端坐船中,隔雨遙望兩岸王庭謝院,此雨中之樂也。”
薛奕看看蔡京,又看看曾布、秦觀,玩笑道:“要作詩末?若要作詩,這船我便不坐;若不作詩,我還坐得。在南海這些年,每日不是操練演習,便是算些錢秣出入,哪裏還能作詩?”
“薛侯放心,今日隻吃酒,說些閑話。況且,有曾公與少遊在此,我也不願意出乖賣醜……”蔡京一面笑着,一面請三人入船倉中坐了。
衆人入了船倉,才發現這艘小船外表看起來不過象是平平無常的漁船,但裏面卻極是幹淨素雅,船中還有兩個青衣童子侍立着,聽候差遣。那船夫顯也是老手,操這一葉之舟,泛于暴雨激流之中,竟安如平地。連薛奕都啧啧稱贊,笑道:“這樣的人用來做厮喚仆役,實是浪費了。倒不如到我虎翼二軍去。”曾布卻指着後面遠遠跟着的一艘大船笑道:“有薛世顯在,還用得着它麽?”惟有秦觀心事極重,輕啜兩口清酒,便向曾布問道:“先前曾公道整個海外貿易都在減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這麽一問,船内頓時沉靜下來。曾布沉默了一會,仰脖喝了一杯酒,苦笑道:“其實這與高麗之事理爲同一。所謂海外貿易,說破了,不過是大宋用絲綢、瓷器、鍾表、蔗糖等物事,換取海外諸夷的香料、美玉、寶石、金銀等物。用石子明的說法,大宋賣出去的,主要是加工之後的奢侈品;買進來的,主要則是天然開采的奢侈品。海外既然并非是遍地都寶石金銀,那麽一旦互市達到一定規模,無法再繼續增長,便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淩牙門以西,還隔着一個注辇國。注辇國阻在大宋與大食之間,凡過往商品,不僅要抽取十分之一的貨物,還要額外征收高稅。大宋商船直接前往大食,船隊規模亦有限制。雖然這些年來,我們已經知道大宋的絲綢、瓷器、鍾表甚至是棉布——但凡是大宋所産之物,在大食乃至泰西被視爲天物,需求極大,價格奇高,但是卻也無能爲力——我們現在知道得很清楚,不僅注辇國是做轉手貿易,便是大食海商,其實也在做轉手貿易。大宋的船隻從注辇國到大食,都是被嚴格限制航線。況且,從大食至泰西,據說也無法通過海運到達……”
“《地理初步》上的地圖,不是可以繞過所謂的‘非洲’直抵泰西麽?”秦觀奇怪地問道。
曾布與薛奕相視苦笑,“地圖與航線……”曾布無奈地說道:“況且我們現在連注辇國都通不過。倒是聽說有幾拔民間商船已經去尋找那條航線,但是至少現在沒有任何回音。”
薛奕慨聲道:“要想通過海外貿易獲取更多的财富,就必須打通大宋與大食國的航線。我搜集注辇國的情報已經快十年了,但是知道的卻并不多。他們不僅對我們有戒心,對大食人也有戒心,大食的商人對其國中虛實也所知有限。我本意想聯絡大食人夾擊注辇國,但大食國四分五裂,國力衰退,自顧不暇。而目前大宋海船水軍之實力,也無力遠征注辇國。除非給我一隻我想要的艦隊!”
“難道我大宋海船水軍沒有薛侯想要的艦隊麽?”秦觀久在高麗,在整個東海地區,大宋海船水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他無法想象這個世界還有大宋海船水軍擊敗不了的敵人。
“一旦開戰,不僅我們會攻擊注辇國的海船水軍、商船、港口、城市,同時還要保護我們自己的商船、港口、城市……”一說到海戰,薛奕立即激動起來,“如此,兵力就勢必要分散!你知道注辇國有多少戰艦?我目前搜集到的情報,他們至少有戰艦千艘以上,至少分成五個艦隊——若無絕對優勢,我們防不勝防!”
“那薛侯以爲我們要多少艘戰艦?一千艘?”蔡京在一旁問道。
“不!四十艘!”薛奕的眉毛都揚了起來,“隻要四十艘!”
“四十艘?”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不錯,以四十艘兩千料級戰艦爲主力,每艘戰艦的甲闆上,安裝十門甚至二十門火炮!”薛奕雙目炯炯,“我與我的參軍們推演過無數次,注辇國的戰艦極少有兩千料級的大船,也缺少遠程打擊的能力。我們将四十艘戰艦集中使用,尋找敵人主力決戰……就可以有充足的兵力來守衛淩牙門……”激動之下的薛奕,幾乎将他的作戰計劃全盤洩露出去,幸好到最後關頭,他猛地醒悟過來,收住了嘴巴。
“那不可能。”蔡京、曾布、秦觀,甚至是薛奕本人,都知道他的這個計劃想要通過,在目前絕無可能。大宋的戰略重心,是平定西南叛亂,鞏固兩北塞防,薛奕的計劃需要朝廷撥給他四百至八百門火炮,這幾乎是白日做夢。“難道南海諸國再無潛力可挖麽?石學士說過,将來海外貿易真正的财富,不是金銀寶石,而是取之不采用之不竭的原料!”秦觀覺得極不甘心。
“将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曾布不願意正面批評石越,隻是輕描淡寫地揭過,“但以目前來看,海外貿易主要還是奢侈品貿易。這些年,爲了加強對交趾等國的控制,廣州市舶務與淩牙門、歸義城市舶務已費盡心機。我們壟斷了幾乎整個南海地區的食鹽買賣,交趾自産的食鹽的确不如大宋的鹽價廉物美。此外,還有蔗糖、胡椒,甚至棉布——香料則主要保障中土之供應。但蠻夷們沒有搖錢樹,縱然大宋的東西好,也是要拿錢來買,拿東西來換的。我們也設法要求他們種甘蔗、棉樹,但最後卻發現,從海外運甘蔗與棉花至廣州還可以接受,若要運到杭州,成本就無法控制——而且,也沒幾個海商願意來掙這毫末之利。最終,規模被限制住了。除了食鹽以外,我們沒有一樣達到了預期目的。”
“還有南海的大宋移民——”曾布仿佛是想發洩着心中積年的郁氣,話匣子打開後便再也收不住了,“朝廷允許百姓在南海購置土地,最初的确也有一批無賴子來碰運氣。但這些人,八成以上血本無歸……”
秦觀不可思議地望着曾布,聽他繼續說道:“歸義城與淩牙門附近的移民倒還好,他們被分配的土地就在歸義城與淩牙門附近,可以雇傭流放來的犯人勞作,交趾人也算勤勞,運氣好還能買到昆侖奴,甚至大食人賣來的奴隸,這些人如今縱使不是腰纏萬貫,也是倉廪豐足,衣食無憂。但那些在别地買土地的人,卻不過拿着銅錢換來一張毫無用處的地契。若沒有去過南海諸島,絕不能知道當地物産之豐富,那些蠻夷番部,大多不知耕種,不用錢帛,多以漁獵采集爲生,并且懶惰異常,在當地你縱然一擲千金,也雇不到任何人爲你做事。更何況有許多人根本就是孤注一擲,碰個運氣,聽信傳言買下那土地後便身無分文了,最後倒隻好流落到淩牙門,成爲當地移民的客戶。隻有極少數的人,才能賄賂那些酋長,買到一兩個奴隸,勉強經營。但這些人也不過是不至于血本無歸而已。淩牙門與歸義城雖孤懸海外,畢竟是大宋的國土,倒也有人願意世代在那裏生活的,他們種植糧食,自給自足外還可以供應兩城所需。但若有人一廂情願,想在南海諸島種植糧食發财,最終也隻能是竹籃打水,除了廣州不時還會需要買一點糧食,兩浙、福建,隻要不碰上饑荒,誰還會從海外來買糧食麽?而本地的許多番部,則根本不食五谷!”
“朝廷不準奴役南海歸順蕃部,以爲有傷仁道。然而今之情形,則是中土往海外移民之人越來越少,淩牙門卻急缺勞力——經營莊園、與當地土著争鬥都需要人,最後,便是大食海商越來越多的販賣人口至淩牙門——依大宋律,販賣人口乃重罪,有司不得不管;然若真管了,淩牙門隻怕會暴亂!”曾布對當年被貶斥淩牙門之事,不無耿耿。
蔡京卻知道曾布斷不會授人以柄,把對自己不利的事這麽着公然在衆人面前炫耀,因笑道:“監察禦史不管麽?”
曾布笑道:“如何不管?監察禦史來找我,我回道:祖宗自有定制,海夷犯法,事涉漢人,依漢法;不涉漢人,依蕃法。今大食海商販賣夷人爲奴,與漢人無涉,當依蕃法。然某衙中無大食法令,未知彼國販賣人口是否論罪。于是我召集淩牙門所有大食海商,問他們大食國販賣人口是否有罪,他們皆答無罪,并一一畫押具狀……”
衆人聽他如此,頓時哄然大笑。秦觀撲哧一口酒全噴到了自己袍子上面,指着曾布,笑得打跌。蔡京也笑得扶着案角,幾乎直不起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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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蔡河泛舟歸城,蔡京又親自将薛奕、曾布、秦觀送回驿館,待一一安排妥當,竟已近酉正時分,此時大雨早已收了,雨後的汴京城,空氣中透着清新的味道。蔡京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登上馬車,吩咐回府。
他的宅子緊接着熙甯蕃坊,離秦觀等人所住的驿館并不遠,沒多久便到了。這宅子原是汴京一個官宦人家的祖業,據說祖上是随柴世宗打過三關,因功封過刺史的,因爲子孫不肖,家道敗落下來,鬧得連祖宅都要出售。正逢蔡京調任太府寺後,在汴京四處尋覓适意的宅院。他見這宅子東下西高,是所謂的“魯土”,正是宅經上所謂“居之富貴雄豪”的格局;又喜其庭院布置,皆合己意;且這附近再無其他官員居住,在這風起雲湧的關頭可以減少許多麻煩,便花了八百貫足錢[129]買了下來,隻請人蔔過風水,稍稍改了照壁的位置,便搬了進來。這宅子原主人也是官宦之家,祖上做到過六品以上,依宋制,造的是烏頭門,到了蔡京這兒,倒是連門都不用換了。
蔡京的馬車剛到大門口,便見他的管家蔡喜急急忙忙地迎了出來,一面服侍他下了馬車,一面在他耳邊低聲禀道:“大人,王殿院到了。依大人吩咐,請他在書閣等候。”
蔡京微微颔首,随口問道:“王殿院來多久了?”一面加快了腳步,徑直向書閣走去。所謂“殿院”,是時人對殿中侍禦史的尊稱,便如稱監察禦史爲“察院”一般。自改官制後,禦史台下轄三個主要機構,其中殿院掌監察京朝百官,乃是禦史台中最有實權的機構。這個“王殿院”叫王谷,表字世用,與蔡京是同榜進士,曾放過兩任通判,皆以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做殿中侍禦史不過一年時間,便接連彈劾數名權貴,京師已是人人皆知有個剛直的“王禦史”了。
“快有一刻鍾了。”蔡喜躬着腰,在前面引路,一面又低聲說道:“今日午時,小的去蕃坊買家生[130],聽到有人在議論,說是陝西出了大事。隻是究竟是何事,卻也沒個準,有人說是西賊卷土重來,有人說是盜賊,還有人說是兵變。隻是……”
“隻是什麽?”蔡京腳下未停,眉頭卻是皺了起來。
“隻是有好幾個人都說,有人在西京看見石府的二公子,雖是坐的馬車,卻穿着素白的袍子,好似押解的犯人一樣……有人說唐大人是在陝西犯了事……”
蔡京猛地停下腳步,冷冷地道:“這些事,你不要亂傳。”
蔡喜聞言,連忙回道:“是,小的不敢。”
蔡京點點頭,看了他一眼,方繼續向書閣走去,腳下的步子卻是邁得更急了。陝西兵變,唐康擅調禁軍平叛,蔡京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許,換一個時間,這将是震撼朝野的大事,但現在,這一切,卻都不能成其爲重點。蔡京清楚地看到政事堂内呂惠卿的位置搖搖欲墜,他也敏銳地感覺到大宋朝正危機四伏——但是,呂惠卿倒不倒台不重要,大宋朝倒不倒黴也不重要,重要的隻是,呂惠卿的倒台,大宋朝的危機,必須能給他蔡京帶來利益!保住自己,從危機中獲取對自己的最大利益,而不是被中樞的争權奪利壓成齑粉,這才是蔡京目前最需要關心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