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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午後,原本陽光普照的好天氣,忽然間便轉了性,浮雲布滿了汴京城的天空,漸漸地往地面上沉,城中的人們擡頭仰看,似乎能感覺到這雲已經蓋到了城牆上,正向着屋脊壓下來,仿佛想把屋子也壓垮一般。流連在街上的人們開始加快腳步,禦街上的小攤小販們也紛紛開始收拾東西,所有的人都忙着往家趕。此時,大相國寺旁一間酒樓的某個小院内,卻有幾個人圍坐在院内的花園中,煮酒談笑,竟似全然沒把黑雲壓頂、暴雨将至放在心上。酒樓的小二幾次想進去提醒,可每次連話都不曾說完,便被門口的幾個随從給趕了出來。這店小二也無可奈何,隻好悻悻地離去,他一直走開好遠,還能聽到院中傳來的大笑聲。“這些人莫不是瘋了麽?”店小二直是莫名其妙,正愣神間,忽咚地一聲,撞上了一個進來的人,那小二吓了一跳,下意識地便連連作揖賠禮,“官人見諒,官人見諒……”他正擔心着又要被人訓斥一頓,卻聽對面那人溫和地問道:“這裏面可是姓蔡的官人訂的麽?”店小二未料到來人這般和氣,不由怔了怔,擡頭望去,卻見是對面站着一個瘦長的書生,正微笑着望着他,他看了一眼那書生的白袍,不過是粗布縫制,心裏方松了口氣——原來不過是個窮書生,語氣便倨傲起來,“蔡府丞[127]……”才說了三個字,那店小二心裏便格登了一下,一雙眼睛,死死地望着那書生腰間的佩劍,竟似看呆了一般。那書生看着他神色,笑道:“你識得這劍?”店小二啄米似地點着頭,哈着腰谄笑道:“朝廷頒行勳刀、勳劍之制也沒多久,小的福大,這是第二回見着。上回還是遠遠看見兵部郭大人佩着……”“原來如此。”那書生笑了笑,又問道:“裏間是蔡大人訂的麽?”“是,是。小的給大人引路。”店小二忙不疊說道,一面側過身子讓到一邊。“不必了。”那書生笑着搖搖頭,徑自向着裏頭走去。那店小二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愣了半晌,才一面啧舌一面向外面走去,才到廳中,便見一同伴拉住他,低聲道:“你知道你剛剛撞了誰麽?”“你認識那官人?”店小二奇道。“那是秦少遊啊!”“啊?”那店小二頓時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此時這汴京城中,誰不知道大宋駐高麗正使秦觀秦少遊?加集英殿修撰,禦賜第五等勳劍,連他在高麗寫的數十首詞,如今都是汴京的歌女們最愛唱的……
“少遊,來遲了,來遲了,要先罰三樽……”秦觀方一走進院中,早已喝得半醉的蔡京便大聲叫喚起來。秦觀微微一笑,道:“是小弟的不是。”一面快走幾步,向另外兩位見禮:“曾公、薛侯,久違了。”
曾布與薛奕早已起身,連忙回了一禮。曾布瞥了一眼秦觀腰間的勳劍,索然笑道:“少遊,的确是久違了。”薛奕卻笑道:“少遊如今立功異域,已是天下聞名矣。我在南海,聞少遊談笑之間,便抵定高麗局勢,令王運得順利即位,亦爲少遊高興。”秦觀忙笑道:“朝廷經營已久,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我不過坐享其成而已,比起曾公、薛侯,實不足挂齒。”衆人一面說笑着,一面重新入座。蔡京早已在秦觀面前滿上三杯,秦觀也不推辭,一連幹了三杯,指着桌上的空杯,笑道:“我早知蔡元長不是甚善男信女。”
蔡京笑道:“秦少遊又何曾吃齋念佛?我這酒裏面沒有鶴頂紅,卻奈何不了順王殿下。”
“鶴頂紅?”薛奕擡眼看了一下蔡京,又看看秦觀,他自是知道所謂的“順王”便是王勳的谥号,但此時見二人皆怡然自得,好象他們說的事情,不過是一壺平常的高麗清酒那麽簡單,這才知道原來他在南海時聽到的傳言,并非是空穴來風。薛奕禁不住問道:“我在南海時,聽人說起高麗繼嗣,衆口百般,莫辨其是。那王勳果真是被毒死的麽?”
他這麽一問,曾布也停了下來,專心看着蔡京與秦觀。蔡京瞥了一眼秦觀,笑道:“這事是少遊主持的,還是少遊說罷。”
秦觀點點頭,輕啜了一口酒,放下懷子,緩緩道:“曾公與薛侯皆非外人,說說也無妨。”他說到此處,忽然一笑,望着曾布、薛奕,道:“我輩久居異域,朝廷公卿中,早有人視我等爲異類。去國萬裏之外,被人視同于貶斥;在海外專制一方,又常被劾爲跋扈;開口言利,閉口權謀,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則無吝于小人……恕我直言,這七八年間,不要說蔡确、狄谘,曾公、薛侯、還有元長,還有我自己,這海外諸臣,有哪一個不是腰纏十萬貫?這免不得又要招人妒忌。朝中便有人管我們叫‘夷官’!我資曆最淺,能駐節高麗,已是非常之恩,自然沒什麽好說的。可是曾公、薛侯,還有元長——便是蔡确、狄谘,哪一個不是功績卓著?但自呂相公當國後,卻皆受盡排擠。這些事情元長最清楚——熙甯十五年、十六年,朝廷三度想調狄谘進禮部,呂相公引班定遠之例,竟是想讓狄公老死廣州,全然不顧敗壞朝廷經營海外之成法。還有蔡确,十八次上表乞歸國,也是呂相公攔住……”
“少遊,說這些閑事做甚?”蔡京見秦觀越說越是憤懑,連忙用話攔住。他知道秦觀少年得志,雖然在高麗頗立奇功,但在大宋的官場上,卻畢竟是太嫩了——今日在座之四人,或許還是朋友,但明日相見,便未必不可能成爲仇敵。到時候這番話,便是“怨望”,這是足以将人的政治生命終結的罪名。而且此時四人中,薛奕還是武臣,萬一牽連起來,事情便不可收拾,他蔡京也難免要受池魚之殃。
但秦觀所說之事,卻是在座之人的心病。狄谘與蔡确被排擠,曾布與薛奕這幾年的日子也不好過。曾布這幾年中兢兢業業,頗立下些政績。他在南海七八年,也積累了可觀的财富,原來石越得勢之時,他還幻想過東山再起,但石越失勢,朝中實際柄政者是呂惠卿與司馬光,他深知這二人自己都指望不上,兼之在萬裏之外消磨了七八年,什麽雄心壯志都被打磨得幹幹淨淨了。這時候年将半百,不免徒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之鄉情,因此遣人上下打點,所求的與蔡确并無二緻,都是希望能夠埋骨家鄉。但是朝中諸公卿,收了他的禮物,卻全當理所當然,竟無一人替他說話,他連想到江南東西路做個知州都不可能。他又怕皇帝疑他怨望,也不敢緻仕,眼見着便要老死淩牙門。若非這次石越在皇帝面前進言,讓皇帝堅定海外諸城要逐次輪換官員的決心,他曾布斷不可能有機會再見到汴京的繁華。
而薛奕,雖然樞府與兵部的主官們并沒有刻意的排擠他,但他少年得志,難免與樞府、兵部、三衙裏的文武官員、胥吏們不怎麽對眼,朝廷這幾年間先是關注西北,然後又是西南,海船水軍本來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雖然風光過一陣子,卻也立即被冷落。而對待薛奕部更是如同後媽。薛奕幾年前便提出在船上安裝火炮,竭力宣揚海船水軍必須以火炮緻勝的觀點,甚至提出海船水軍的火炮無需動用國帑,但奏折一道道遞上去,最後都是石沉大海。朝廷既不允許随意增設火炮作坊,又因火炮至今爲止曾未在實戰中顯露過可以影響到戰場勝負的作用,在國庫空虛的情況下,也無意擴大火炮的産量——至于已經生産出來的火炮,自然應當優先照顧兩北邊防,薛奕争取了幾年的時間,最終也隻要到一門火炮,而且還在途經杭州時被杭州的海船水軍給“借”去了,兩軍至今還在爲此事打官司。而最讓他無奈地是,汴京不斷有人以“輪戍”爲名,将他部下精銳調走,然後從其他海船水軍中補充過來一堆老弱殘兵。他麾下的得力将領,但凡被杭州的海船水軍聽到了名字,第二天早上一起床,那人肯定已經不在他帳下了。薛奕這幾年間,俨然成了大宋水師學堂的山長,專門替他人做嫁衣裳,連帶着數年之間,他個人也一直得不到升遷。曾布、蔡确們是想回國而不可得,薛奕則是每年必須至少回一次汴京。但對薛奕而言,汴京的風與淩牙門的風都不一樣,他在南海之時,雖然偶爾也會懷念汴京的繁華,但是,他畢竟還是更喜歡南海的無拘無束。他這個大宋的“伏波侯”,到了汴京,隻會覺得手足無措,處處都顯着不合時宜。每每看到汴京外城四面城牆上新安裝的八十餘門火炮,薛奕便會覺得極度的刺眼。當年太宗皇帝堅持定都汴京的時候,不是認爲“在德不在險”麽?朝廷公卿們不是說國庫空虛麽?那爲何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既不先供給塞防,又不肯供給海防,反而讓它們在汴京白白受着風吹雨打呢?
曾布與薛奕如此,蔡京也好不到哪去。蔡京在杭州做了兩任知州,連皇帝都數度稱贊他的才幹,但是因爲他是額上寫着字的石黨,始終得不到升遷,一直到兩個月前,才因石越推薦,進太府寺做寺丞。他與秦觀相識已久,又同屬一派,雅不願他落下什麽話柄;兼之他是此宴的主人,見曾布與薛奕被秦觀觸動心事,皆郁郁不語,又笑道:“少遊原非善言辭者,在高麗數年,竟令人刮目相看。不過我等要聽的,是高麗國繼嗣之事,誰又叫你說這些沒意思的閑話,該罰一杯!”
“是該罰,我認罰。”秦觀已知自己是話多了,忙自斟一杯,舉杯一飲而盡。
曾布與薛奕連忙陪了一杯,薛奕笑道:“少遊說得也沒錯。其實而今朝廷謀畫海外,雖不無有遠見卓識者參贊其事,然真正可依賴着,唯石公一人而已。不過,少遊還是說說高麗之事罷,我好奇已久,朝廷經營高麗有年,爲何王徽去逝竟沒有留下遺诏,而且還是讓王勳繼位,鬧出這麽大一場風波來?”
“薛侯之言正中要害!”秦觀不由感慨道:“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我等鬧出這偌大的風波,可稱無能。不過其中亦有頗出人意料者……”
“此事追本溯源,還要從熙甯十五年說起,從那一年開始,大宋與高麗的貿易便出現了大問題——其實這個問題應當是自一開始便存在的,大宋每歲賣到高麗的貨物,遠遠超過了高麗賣到大宋的貨物。朝廷施加種種壓力,讓高麗國解除貿易限制,其後趁着高麗國戰敗,又迫使其取消不許銅錢出境之禁令,但事到如今,卻證明那原來不是一件好事——從那以後,便如大堰開了道口子,高麗的金銀銅大量的流入大宋,其國内發生嚴重錢荒,但其貴族對大宋商品的需求卻沒有止境,爲了滿足其貪欲,隻好加倍克剝百姓,這反過來又導緻百姓連一般的大宋商品都買不起。于是,大宋與高麗的貿易額自熙甯十五年起,逐歲下滑……兼之高麗因挑釁契丹,軍費激增,國庫困乏,百姓又困于徭役之間……”秦觀憂心忡忡談起這個幾乎無法可解的死結,“因爲這種情形,高麗國内敵視大宋的情緒與日俱增,貴族士子中有見識之輩,開始頻頻上書高麗國王,請求恢複錢禁,限制兩國互市。而便連一般無知無識的貴族,因爲财力上之困厄,對大宋也心懷不滿。敵視大宋的勢力增強,也是順理成章的。王徽本已決意傳位于王運,卻也變得猶豫不決。王勳便是因此獲到支持,被一班大臣擁戴繼位。”
說到這裏,秦觀苦笑着歎了口氣,道:“不瞞各位,我當時亦是大吃一驚。這些因由,其實是事發之後,我們亡羊補牢,才弄明白個所以然來……之前我們還在興災樂禍,高麗民不聊生,關我大宋何事?”
“那王勳繼位之後,我才恍然驚覺出了大事。他即位當晚,王運的家眷便躲到了江華島的大宋軍營裏來。開京流言四起,都說王勳要強迫所有的王弟出家。第二日上午,使館的職方館官員便傳來情報,王勳已經派遣使者向遼主告哀,并請求冊封。到了下午,才有王勳的長子來使館,乞求入京報哀。我立即許諾,但最終王勳派來大宋的使者,卻隻是一個王叔。我當晚便遣人出城,秘密聯絡駐江華島駐軍。次日一大早,便再去求見王勳,向他許了一大堆好處,以求暫時穩住王勳。王勳既不曾得到全部貴族支持,又不能完全控制開京軍隊,正自顧不暇,兼之他也不敢得罪朝廷——”秦觀忽然停了一下,嘲弄地笑了兩聲,“高麗國雖有人恨兩國互市入骨,但真要沒了兩國互市,隻怕也同樣有一堆人要不習慣。況且大宋畢竟有軍隊駐紮,其邊境駐軍中,有不少武官都是我大宋臣子,他即位不到數日,沒有朝廷冊封诏旨,他的政權便無法穩固,自然也沒有膽量真的便馬上撕開臉皮來。他反倒假心假意安撫我,沒多久,又派他的尚書向我訴苦,指天畫誓,道絕不敢背叛朝廷。隻不過他們也無力再與遼主對抗下去,不得不虛與委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