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繼續分析道:“今國家之兵,一在陝西,一在益州。陝西雖無戰事,然平定西夏後,興靈駐紮之禁軍、廂軍各三萬餘,蘭會駐紮之禁軍二萬餘,平夏亦有萬餘禁軍、四萬餘廂軍,以上單禁軍即有六萬餘衆,總兵力十三萬有多,若僅以駐軍而論,較之恢複靈夏前其實好不了多少。這十三萬大軍,雖有屯田,朝廷又是軍屯又是募民實邊,但一兩年内實難見效,其糧草供給,依然有大半要靠國内轉運。且朝廷還要經營河套,章質夫在河套築了三座城與遼人周旋,朝廷所費國帑以億萬計!平心而論,陝西百姓較之戰前,的确稍得息肩,然轉運之苦,依然未絕——若隻是陝西,倒也罷了,經營靈夏,再有數年,必見成效,國家由此獲利非用财貨可衡量者。然偏偏陝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象先說到此處,不由得再三嗟歎,“而今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當年所預言,真不亞于一個大泥潭,大宋已然一隻腳踩進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西南夷之叛亂此起彼伏,牽連至數郡。朝廷屢番派兵鎮壓,然當地瘴疠橫行,地勢險峻,南兵不堪戰,北兵不習水土,王師屢戰屢敗,泸州一戰,兩萬禁軍竟被五千蠻夷打得丢盔棄甲、落荒而逃,朝廷爲此連誅數員大将!學生估算,至今喪命于益州之禁軍總數已超過五萬餘衆,其中七成以上是死于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會從河北抽調禁軍入蜀?那雄武二軍中之謠言,亦并非全無根據之辭!但依學生看來,這雄武二軍之兵變,還隻是癬痢之疥;蜀中百姓因供給軍需,賦稅加重,困于徭役,才是最危險之事。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振臂一呼,蜀中局勢,隻恐要無法收拾!”
“而且,據學生觀察,而今國庫隻怕也早空了——别處學生不知,但陝西一路,交鈔泛濫,物價上漲,卻是明擺着的事情。朝廷這幾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鈔學生無從知曉,但以陝西一路之情況看,絕不容樂觀。兼之傳言這兩年聖體時有違和……許多事,學生真是不願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聽他細說當前天下局勢,不覺低聲歎了口氣,道:“呂吉甫的‘熙甯歸化’,雖然在荊湖南北路頗爲順利,卻是搞亂了整個益州路。但他隻怕也是騎虎難下了……”
“荊湖南北路那是蘇子瞻積下的家底,屯田廂軍遍布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蠻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呂吉甫将荊湖南北路之功全歸到自己名下,這才讓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亂隻是地方官與軍隊無能,而非他呂吉甫之過!”宋象先冷笑道:“不過,渭南兵變,隻怕呂吉甫在政事堂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這麽大事,他怎麽遮掩得過?事過之後,總會有人要問一聲,雄武二軍爲何會兵變的?!一句官兵不和,能蒙混得過去麽?隻不過高公要當心,呂吉甫定然要在陝西找替罪羊的。”
“讓他來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禍躲不過。他縱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場也好不了——看着罷,說不定,便是石越要東山再起了。”
宋象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東山再起,也不幹高公的事。還是那個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誰家得勢誰家失意。總之少招搖少樹敵,藏拙,認真辦好份内的差,便是自全之道。這鍋沸水,讓石越、唐康、章惇他們去忙罷。”
高遵惠聽到此話,不覺自失地一笑,脫口道:“倒是我想岔了,象先說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甚事,亦不必管渭南兵變後有甚内情,總之我安心辦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後家中,是頗爲謹小慎微的一個,也最得高太後看重,屢次下旨褒獎,言語之中,多次透露出要舉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謹慎起來,此時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顧慮周詳,這時與宋象先一番交談,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實與自己“關系不大”,頓覺釋然,揮鞭抽馬,向着商州疾馳而去。
3
雖然高遵惠覺悟到渭南兵變與自己“關系不大”,努力地想要獨善其身,但命運卻與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命運的漩渦拉扯着,不可抑制地轉進了那鍋被他與宋象先視爲洪水猛獸的沸水旁邊,甚至還不得不把手探了進去。
自零口鎮南入商洛,當時必須越過冢嶺山。當年劉裕伐秦,遣沈田子等入武關,恐其衆少,又遣沈林子将兵自秦嶺取之——這個“秦嶺”,便是冢嶺山,當地人俗稱爲“南山”。而在冢嶺山以北,藍田縣與渭南縣交界處的堠子鎮,便是自藍田往渭南,自臨潼、藍田往商洛的必經之地。因當時南山多猛虎野獸出沒,宋朝在此設立斥堠,以便于保護往來商旅。高遵惠原計劃便是當晚在堠子鎮歇息,次日再趕早翻越南山,直趨商州。
但當他們一行人在黃昏時分将到堠子鎮之時,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了。數座行軍大營安紮在堠子鎮外,幾十道炊煙袅袅升起,野地裏一些解了鞍的戰馬正在悠閑的散着步……
“這是一個營的馬軍!”幾乎隻是一瞬間,高遵惠已經準确的估算出了他眼前所見的兵力。“哪來的禁軍?”另一個疑問随即在心裏冒了出來,他是陝西路提督使,任何軍隊在陝西境内的軍事調動,他都應當知情。堠子鎮何時會出現如此規模的一隻馬軍?
高遵惠正要派人前去詢問,突然卻發現自南邊山旁,有數十騎簇擁着兩三個人正飛馳而來。他定晴望去,隻見這些騎士都扛着、拖着各種野獸,而正中兩三個人當中,有一位赫然正是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唐康!
夕陽如同一個淡紅西瓜挂在遠處的山邊上,身後那些層層疊疊的群山,都變成了一片紫褐色,便如同唐康此刻的心情一般陰郁。在高遵惠看見唐康的那一刻,唐康也看見了高遵惠!他原本極爲興奮的心情,在那一刹那,恍如掉進了嚴寒的冰窟中。但也隻是一瞬間,唐康便恢複了鎮定。他勒住奔馳的戰馬,向同行的田烈武、趙隆簡單地交待了一聲,便掉轉馬頭,迎着高遵惠走了過去。田烈武與趙隆對視一眼,也都随着唐康走了過來。
離高遵惠還有三十步的時候,唐康在馬上見着高遵惠已經下馬等候,他不敢失禮,連忙翻身下馬,牽着馬快走過去,遠遠便抱拳揖道:“高大人,下官有禮了。”田烈武、趙隆也連忙緊随着下馬拜見。對唐康這樣的後起之秀,一貫謹小慎微當官的高遵惠是絕不會怠慢的,忙上前幾步,回了一禮,笑道:“康時,不意在此邂逅。”又扶起田烈武、趙隆,和藹地笑着問道:“恕某眼拙,這兩位将軍是?”
唐康連忙替田烈武與趙隆引見,“這位是緻果校尉田烈武,這位是翊麾校尉趙隆,皆是種太尉的愛将。”
“失敬,失敬!久聞田将軍是天子門生,靈州城前,威震西戎,某素仰威名,不料今日在此邂逅,也算是有緣……”高遵惠拉着田烈武的手,稱贊不已,田烈武連連謙謝。高遵惠又打量他身邊諸将,他目光移到趙隆身上時,忽然若有所思的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忽笑問道:“這位趙将軍可是秦州人,字子漸的?”
趙隆不料高遵惠竟也聽說過自己,不由一怔,忙抱拳道:“正是末将。”
高遵惠轉頭對宋象先哈哈笑道:“象先,這便是上回姚君瑞大人提到的趙子漸将軍了。當年姚君瑞随故王襄敏公開熙河,君瑞爲大将,出戰,被重創,因道‘吾渴欲死,得水尚可活。’當時亦是黃昏,而泉近賊營,一軍當中,無人敢往,惟子漸将軍獨身潛往,漬衣泉中,爲賊所覺,子漸将軍且鬥且退,竟全身而退,持衣裂水以飲君瑞,君瑞因此得活。常謂西軍當中,義勇雙全,首推秦州趙子漸。”
宋象先忙笑着上前拱手道:“趙将軍,學生宋象先,久仰将軍威名。”又分别向唐康、田烈武見禮。唐康一面還禮,一面拿眼神瞥趙隆。他自然知道高遵惠口中的姚君瑞是便赫赫有名的“二姚”中的姚麟,而“王襄敏公”便是在幾年前病逝的名将王韶,“襄敏”乃是他死後的谥号。唐康原不知道趙隆的事迹,此時聽高遵惠說起,心裏不禁要對此人另眼相看。他又看看高遵惠,心裏更是暗暗叫苦,這三言兩語中透着的精明,表明這個高太後的從叔,高遵裕的從弟,絕非隻是個糊塗可欺的勳戚。
高遵惠聽到“田烈武”三個字之時,心裏早已是雪亮。“原來唐康時是去找田烈武了!”但他心裏還是禁不住有幾分詫異,須知擅調禁軍絕非小事,唐康與章惇倒也罷了,這兩人他雖沒有多深的交往,但自傳聞中也頗有了解,這二人行事,說得好聽一點,那是“剛毅果決”,若說得難聽點,那是“魯莽妄爲”!都是膽大包天之徒。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爲,當初就沒少被彈劾,甚至還與益州路四司衙門都打過嘴皮官司。若非唐康的背景實在太硬,早沒了好下場。所以唐康與章惇皆可不提——這二人擅調禁軍,既不是圖謀不軌,也不是爲了個人私利,大不了就是個某州編管、某州安置的罪名,天塌下來也就是流放邊疆——這在絕大多數的官員來說,也許便是末路窮途,畏如蛇蠍了,但這兩人卻都是賭徒般的性格,好的就是“非常之功”——若是賭對了,被皇帝賞識,則又是青雲路上一顆大大的法碼!所以他們冒多大風險,做多出格的事情,高遵裕也不奇怪——可田烈武,還有他們的軍法官護營虞候,冒的卻是處死的風險!不見兵符擅離防地,是朝廷最爲忌諱之事,縱然有功也不可能賞賜。田烈武與那個護營虞候如何敢拿他一生的功名甚至是生死,來冒這個奇險?!高遵惠以己度人,在心裏隻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他也沒有多少心思在這個問題糾纏太久——唐康、田烈武擅調禁軍,若是他沒有碰上,自然皆大歡喜,他高遵惠也無心擋唐康、章惇們的路,但天公不作美,竟讓他在這堠子鎮遇上了,且是人多眼雜,他高遵惠卻也不敢裝瞎子、聾子。否則的話,這中間的幹系,他又如何逃得掉?
一時間,高遵惠也陷入兩難的尴尬處境。裝聾作啞,已不能夠;若是與之同謀,他高遵惠卻也不敢;但若是阻止,非隻是得罪唐康、章惇,耽誤國事,而且他自己同樣也脫不了幹系——将來追究起責任來,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條罪狀?制度國法能容他,可這情理如何能容他?明明能及時鎮壓渭南兵變的,卻因爲他高遵惠屍位素餐,蠅營狗苟,導緻坐失戰機——朝議,清議,隻怕都不能容他……這短短一瞬間,高遵惠腦海中轉過無數的念頭,但歸根結底,卻隻能有一個結果——他不想找麻煩,卻被麻煩找上他了。無論他怎麽樣做,前面竟都有個罪名在等着他。高遵裕敗事後,做高氏族長的希望,竟在一瞬間,變得遙不可及起來。
他臉上堆滿了笑容,若無其事地與唐康、田烈武寒喧着,背上卻早已是冷汗直冒,把内衣都打濕了。
高遵惠心中激烈地交戰着,唐康心裏也同樣地忐忑不安。石越常對他說,國家制度往往潰于蟻穴,須得時刻防微杜漸,居上位者更應當尊重、維護國家禮制。可石越也說過,爲國者無暇謀身。一個謹小慎微、奉制度爲金科玉律、不敢逾雷池半步的人,要怎麽個“爲國者無暇謀身”法?便以眼前的渭南兵變而言,若要尊重國法制度,那麽他便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禍亂蔓延,更多的陝西百姓家破人亡……唐康早年時常在白水潭聽課,聽那裏的大儒們議論“法”的問題,除了那虛無飄渺的“三代之法”以外,曆代之法也罷,祖宗之法也罷,當世之法也罷,竟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唐康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完美無暇的制度,正因爲如此,當世的學者們,無論是王安石也好,呂惠卿也好,甚至是石越與司馬光,都說過“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法”之類的話,或是承認過這樣的事實。對唐康而言,既然國家制度是有問題的,那麽他便絕不會被所謂的“制度”束縛住自己的手腳。他永遠記得大程先生給學生們講儒家的“經權說”時說過的話:用權而不知守經,是爲妄人;守經而不知用權,則是腐儒。正是這段話讓他茅塞頓開——大程先生說的“經”,便是王安石、司馬光說的“法”,亦即是石越所說的“制度”——太平無事時守經不變,有事之時則須講究權變之術。
解除了這層心結後,唐康的膽子便大了起來。知戎州時,他擅殺一千多西南夷,一舉抵定戎州局勢,事後不僅被禦史彈劾他“專殺”、“使朝廷失信于蠻夷”等十餘項罪名,而且還得罪了益州路的上司,但因爲朝中有人替他說話,反而因此受到皇帝嘉獎。自此以後,唐康更加無所顧忌,他在戎州所行之事,十之八九,是未及請示的,多是先斬後奏。益州路四司衙門都看他不怎麽順眼,但因爲他所做之事最後都頗見成效,又有本事直達天聽,卻也拿他無可奈何。唐康也因爲在戎州政績卓著,屢次受到嘉獎,西南夷大亂之後,他在戎州的政績尤其引人注目。此番晉升,除了石越的因素外,他唐康的政績也同樣是無可挑剔的。
所以,唐康本來也沒把擅調禁軍這碼子事放在心上——大宋朝這樣的事不是沒有先例的,逢河災時,偶爾也會有州縣長官擅調禁軍救災,事後也都沒怎麽樣。他有意無意地忘記了一件事,宋朝州縣長官至少在名義上還是本地所有駐軍的長官!
但現在,他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毀于一旦。
若他已然順利地平定了渭南兵變,那既便是追究他擅調禁軍之罪,他也能坦然對之——至少,他還有平定兵變的大功勞當籌碼;至少,他及時控制了局勢,陝西百姓乃至整個大宋都要從中獲益,這點擔當,他唐康還是有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