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烈武一怔,伸手摸了摸腦袋,呵呵笑道:“二公子,這可折殺老田了。”
唐康望着田烈武,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堂堂朝廷的緻果校尉,有什麽折殺不折殺的。所謂‘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嘛……”
縱是田烈武再粗糙,此時也已隐約覺出唐康話中的譏諷之意。他詫異地看了唐康一眼,卻見唐康看起來笑容可掬,神情親切,一時竟又疑心自己感覺岔了。但他是個直性子,當下道:“二公子,休說隻是個校尉,便是做到大将軍,俺田烈武還是當年石學士府的那個田教頭!二公子若還念當年的那點情份,叫俺老田也好,田教頭也好……”
他話未說完,唐康已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哈哈大笑,“田教頭!好個田教頭!七八年來,倒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哩……你也是中過武進士,統率着數千虎贲之士,在靈州城前讓西夏人聞風喪膽的大宋名将呢,還敢叫你‘田教頭’?當真是成了心地想叫禦史們來參我麽……”一面說着,一面與田烈武攜手并肩走進營中。
田烈武這才“知道”唐康是與他玩笑,也陪着唐康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一幹人中,隻有趙隆此時才略略猜出原委:唐康初時的不快與後來的譏諷,無非是因爲田烈武的“失禮”——田烈武既然是石越的“門客”出身,便與唐康有着主仆的名份,但田烈武從出迎到寒喧,竟都是迎“故交”而非迎“故主”,無怪乎唐康心裏要感到不快。以趙隆對田烈武的了解,自然知道他這是全是無意的,也許在田烈武心中,他與唐康的名份,“師徒”與“朋友”這兩重名份更加重要。
他跟在田烈武與唐康的身後走進大營,不覺又看了一眼唐康的背影,這個年青人的機智應變,讓在軍中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他自歎弗如。他不覺替田烈武憂慮起來,田烈武還把唐康當成七八年前的唐康,但唐康卻顯然已經不是七八年前的那個少年了……
兩天後,零口鎮。
盡管章惇曾試圖封鎖消息,但渭南發生叛亂的傳聞,此時還是早已傳遍了這個繁華的小鎮,被傳言驚擾的居民們都驚恐萬狀,紛紛收拾細軟逃向臨潼城甚至是京兆府,往來客商更已絕迹。除了零散從渭南逃難來的百姓,繁華的零口鎮此時便隻餘下一群如臨大敵的廂軍了。
零水上的一座石橋西岸,章惇正向剛剛趕來的範純粹與高遵惠介紹着他所了解的情況。範、高二人得到報告後便立即趕赴零口鎮,讓他頗覺意外。陝西轉運、提刑、提督、學政四司,提刑司設在河中府不可能趕來,新任學政使尚未到任,範純粹與高遵惠已經是陝西階級最高的兩個官員,二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坐鎮安全的京兆府,不必來零口鎮親身犯險的。無論如何,對于有膽色的人,章惇還是佩服的。
“陛下托以封疆之重,範某雖不肖,亦不敢愛身甚于愛君。畢竟要親眼看一看,才敢安心。”範純粹沉聲道。
“範公盡可放心。”章惇執鞭指着石橋,笑道:“零水、渭水之渡口、渡船,都已在我掌握中。零水上所有的木橋、石橋邊,也都堆滿了幹柴、炸藥,叛卒絕不可能西竄。”
“畢竟是子厚顧慮周詳。”範純粹贊道。一旁的高遵惠卻望着章惇,眼中盡是詫異之色。他嘴唇動了動,卻終是沒有說什麽。到零口鎮後,他便詢問過張英還有一些難民,大緻了解了叛卒的情況。那些叛卒此時正在渭南城中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終日。就算是要流竄,又豈敢向長安西行?最多是東入華山散爲群寇而已。但不論章惇是真糊塗,還是故意誇大兵變的威脅邀功,他都沒有必要當面揭破。
章惇又道:“渭南兵變,已查明乃是因雄武二軍一士卒在渭南入室強暴婦女,被渭南縣丞周泌當街杖斃而起……”
“雄武二軍的軍紀怎的這般差?!”高遵惠不禁皺眉道,“他們沒有軍法官的麽?這周泌也……”
“周泌是白水潭院貢生、熙甯十二年進士,兩任縣丞,考績都在優等,爲官清正,是個能員。”範純粹闆着臉,打斷了高遵惠的話,“禁兵入室強暴,做父母官的,自然要主持公道。殺得好!殺得好!”
“範公,國家自有法度的。”高遵惠也沉下臉來,道:“死刑要過刑部、大理寺的,若事事都來個杖殺了事,國家設刑部做什麽?禁軍犯法,是衛尉寺該管,他周泌憑什麽便能杖殺禁兵,激起大變?”
“以高大人之見,周泌是渭南縣丞,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着?”
“範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聽說陝西将相失和,範純粹與高遵惠相互看不對眼,他赴沿邊觀風時,路過京兆府,見範、高二人和和氣氣的,還以爲那隻是無聊的謠傳,此時才相信原來事出有因。他連忙打着圓場,道:“周泌處置事情,确是剛直有餘,有失當之處。但雄武二軍兵變,卻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說是周泌的責任。”
“哦?此話怎講?”範純粹與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聲,道:“這兩日間,我從張英、章義、李闆子以及渭南的難民,還有幾個不願附逆逃出來的雄武二軍軍士口中,問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狀,我皆已附于奏折後,遞送京師。趁此機會,正好也禀與二公知曉。”
範純粹與高遵惠連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裏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會他們便上奏朝廷,卻也不以意,歎道:“此番渭南兵變,看似偶然,實則事出有因。”說罷,喝道:“來人,帶張彥。”身邊的親兵應了一聲,未多時,便見一個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漢被兩個親兵帶了上來。見着章惇,那大漢連忙叩首道:“小人守阙銳士張彥叩見章大人。”
“罷了。”章惇瞥了一眼範、高二人,道:“張彥,你把前日向某所禀報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範大人與高大人講一遍。”
“是。”張彥又向範純粹與高遵惠行了禮,道:“禀範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軍第三營第二指揮的副什将。俺們雄武二軍是六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調撥時,軍中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種太尉麾下聽差,替朝廷殺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營裏原就不太安穩,到了渭南……”
“慢着。你說到渭南之前,怎麽個不安穩法?”高遵惠皺眉問道。
張彥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聲道:“軍中有流言,說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幾萬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氣,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殘廢了。又有人說,朝廷國庫沒錢,正在二次整編軍隊,不僅被裁掉的廂軍要調到西夏那邊去屯邊,禁軍被裁爲教閱廂軍的,也要調到西夏去軍屯。軍中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還要背井離鄉去西夏,死了連祖墳也歸不得。還有人說,俺們雄武二軍素來不聽話,當官的又想去西邊……”
“這是什麽話?”這次不僅連範純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釋道:“他說得不明白。雄武二軍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軍中最是驕悍者。朝廷爲了馴服這些驕兵,雄武二軍的武官,自指揮使以上,都是從西軍中調來的。故士兵們不願去西邊,反疑心軍官們想回故裏。”
“荒唐!”範純粹不禁罵道:“這等事豈是幾個禁軍軍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卻闆着臉道:“軍中不許傳流言,違令者斬。這些軍官怎麽帶的兵?”
“隻怕雄武二軍中官兵對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軍軍都指揮使孟紹欽是随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嚴厲出名,樞府、兵部當初商議選用他到雄武二軍,亦是看中他這一點,可惜反害了他……”
範純粹與高遵惠大驚失色,道:“孟紹欽也……”說罷齊齊望着章惇。章惇沉着臉搖搖頭,望着張彥。張彥垂下頭,澀聲道:“那天軍中到處都在說五營的一個兄弟被渭南的周縣丞杖殺在大街上,俺軍中往往一營兄弟都是同鄉,都鼓噪起來,道禁軍犯事,要殺也要衛尉寺來殺,輪不到渭南縣來管,于是便有幾百個人跑去縣衙鬧事。然後孟大人帶了許多軍官和軍法隊來彈壓,帶頭鬧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罰一百軍棍,當場就死了三個,餘下的也都被杖罰。當天晚上,營中便有人傳言,說當官的不給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來,到了西夏,背井離鄉,和死也沒什麽區别;縱是朝廷開恩将家屬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減禁軍,上三軍輪不到,西軍和河東軍有功,也輪不上,我們河北禁軍是在劫難逃,憑廂軍那點薪饷,最後也是個死字……後來聽說是第一營的幾百士兵先作亂,殺了全營的軍官,又闖進中軍大營,殺了孟大人。然後全軍都亂了起來,指揮使以上的軍官,全死了……然……然後,數千人趁夜攻進渭南縣城,我親眼看到他們把周縣丞剝皮鞭屍……”說到此處,張彥忍不住渾身顫抖,九尺高的漢子,竟然低聲抽泣起來,“章大人、範大人、高大人,你們明鑒,小人實是被裹脅的,看他們那樣子,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條,趁亂跑了出來,想去京兆府報信的……小的一家随太祖皇帝征淮南起,就是禁軍,也知道‘忠君愛國’四個字……”
範純粹與高遵惠聽得愀然變色,二人竟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章惇低聲歎道:“章義、李闆子冒險混進渭南,探得消息——渭南縣現在實是慘不忍睹!叛卒作亂後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終日,整日除了内哄鬥毆外,便隻知道殘破百姓。渭南百姓,此時盼王師之至,猶勝久旱之盼甘霖!”
章惇說完,目不轉瞬地望着範純粹與高遵惠。二人自然都知道章惇是什麽意思,範純粹不敢正視章惇的眼睛,隻沉聲道:“子厚,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隻是陝西路轉運使,既非經略使,也非安撫使,朝廷的制度子厚是知道的,我根本無權調動陝西禁軍。”高遵惠卻是坦然迎視章惇,道:“陝西路廂軍我有調動之權。然叛軍雖是無用之輩,卻畢竟是整編之禁旅,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且雄武二軍素有悍勇之名,狗急跳牆,亦不是些些廂軍可以對付的……”
章惇凝視二人半晌,忽然一笑,道:“範公、高公,不必介懷,朝廷自有處分。此番兵變非有預謀之叛亂,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等隻需盡力防止叛兵四下散爲群寇便算是盡到力了——若讓這些亂兵散入陝西,非止追剿更難,縱然剿滅,陝西也……”
“子厚放心。”範純粹澀聲道:“我定會盡力而爲。我這便兼程去華州,子育去商州,布置防務。”高遵惠看了看範純粹,又看了看章惇,眼見範純粹登上馬車,忽然道:“範公,北面隻要守住渭水便可,要緊是要防止亂兵向東竄入華山。”
範純粹一愣,回首望了高遵惠一眼,默然一陣,抱拳道:“多謝!”高遵惠望着範純粹的馬車遠去,回首凝視章惇,嘴唇微動,眼見随從牽過馬來,卻是什麽也沒說,隻抱了抱拳,躍身上馬,揚塵而去。
章惇目送着範純粹與高遵惠先後離去,回想着高遵惠離開前的眼神,竟一時失神。渭南兵變真正的原因,真的僅僅是因爲雄武二軍存在已久的官兵對立麽?唐康對平定兵變如此熱心,不惜幹冒奇險;高遵惠臨走時的眼神……他眺望東方,仿佛感覺到一場暴風驟雨,正要降臨千裏之外的汴京城……
零水河畔。
離開零水鎮十餘裏後,高遵惠便放緩了速度,按绺徐行。一幹随從見他雙眉緊鎖,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擾,隻是遠遠跟在他馬後,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裏,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間緩過神來,勒馬回頭喚道:“象先。”一個三十多歲的黑袍男子聞言,雙腿一夾,連忙疾馳幾步,趕到高遵惠馬後,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這個他最爲倚重的幕僚宋象先,卻又不說話,隻是驅馬緩行,宋象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等待高遵惠開口。
“唐康去哪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說在零口鎮驿館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記錄——六月初六——他去哪了?”
“極難說。”宋象先沉吟道:“不過,以唐康時之所作所爲來看,臨陣脫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麽主意,學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聲,“章子厚故弄玄虛,隻好欺欺範純粹這樣的書生。叛兵倉促作亂,無人統率,不過烏合之衆,其憂誅不暇,豈敢西向長安?他在零口鎮,看起來孤身犯險,實則安若磐石。亂兵若要流竄,北過渭水則缺舟輯,南下商州則阻于洛水,隻需扼住潼關,最多便是散入華山爲盜賊。章子厚非糊塗之人,這番做作,不過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與唐康時必另有所謀。”
“高公所見甚是。”宋象先點頭道:“然公爲外戚,明哲之道,隻有一句話:‘不爲有功,但爲無過’。公綽公實是前車之鑒。官家雖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報皇恩,還需知謙退之道,朝野之間,能少樹敵便少樹敵。我觀今日海内之事,實有如一鍋沸水,沸水眼見着要噴濺出來了,下面卻還有人不斷在添柴加薪……依學生看,渭南兵變,隻怕便是個導火索!這鍋沸水,不可避免地濺将出來了。當此之時,上智及大勇者,亦不過能勉強保住自己不要被這鍋沸水所傷及而已。”
“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