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吧!”他簡短地吩咐了一聲,然後就縱馬回城,任由親兵們一聲聲的大喝在風雪中傳遞:“入城喽,入城喽!”在他身後延遞的聲音夾雜在呼呼的風聲中,竟有種讓他不忍卒聽的感覺,他夾了夾馬腹,驅使坐騎疾馳向城門,這陡然間的加速,将護衛在他身邊的四個親兵都抛下了。
馬疾雪更疾,那冰渣打到臉上的疼痛他早已習慣,此時更覺麻木。他毫不間歇的馳到城門處,忽又不自禁的回首望向方冰原,飛雪連天,大地一片雪白,那些黑點們正迅速彙聚着湧向城門,他轉過頭來,仿佛要将那些負面的情緒一起抛到腦後,然後便用一貫的冷靜,向城門處的幾個校官吩咐如何安置這些殘兵敗卒。安排完畢之後,嵬名榮便策馬立在城門之後,漠然地望着一撥撥的敗兵從自己的馬前經過。
忽然,不經意間,嵬名榮在這些敗兵中間,竟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凍得滿臉青白的臉上,沾着一道道血迹,掩蓋着他原來的面目,但他的目光卻沒有絲毫的茫然與恐懼,身形依然如往昔般堅定,甚至整個人看起來還有一種近乎狂熱的信心!這個人在這群敗兵當中,便如同獅子立于群羊當中,再怎麽樣掩飾,也掩飾不了他的存在!
“耶亥!”嵬名榮不禁大聲叫了出來。
那身形隻是稍一停滞,便好象完全沒聽到一般,繼續夾在敗兵當中,向城中走去。
“耶亥!”嵬名榮提高了自己的聲音。他心中疑心頓起,一種不祥的感覺掠過全身,下意識地厲聲喊道:“快關城門!拿下那人!”
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呆了一下,嵬名榮的幾個親兵率先反應過去,順着嵬名榮所指的方向,向着耶亥撲了過去。守在城門口的數十名士兵,在怔了一下後,也端着長槍,圍了上來。
耶亥萬萬沒有料到苦心策劃的計劃,破綻竟然會出在自己身上。他一咬牙,拔出身後的鐵锏,大聲吼道:“孩兒們給老子拼了!殺掉奸臣,救出大王!”說罷和身迎向朝他撲來的幾個親兵,一锏格開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順勢一锏,打在一個親兵的心窩上,那親兵格登一下,眼見便活不成了。
便在同時,那些在嵬名榮眼裏看起來茫然無主,萎靡不振的殘兵敗将們,忽然間仿佛都如換了一個人一般,齊齊拔出兵器,向着身邊的興慶府駐軍砍殺起來。這些“敗兵”本來都是禹藏花麻與耶寅精挑細選的士卒,冒雪行軍而來,在冰天雪地裏凍了半天,扮演失魂落魄的殘兵敗卒,三分演戲七分真實,加上嵬名榮哀于亡國之憂,心裏先入爲主,竟生生騙過了素來精明的嵬名榮。此時暴起發難,人人都知道這是勝則封侯,敗則滅族的勾當,竟是無不奮勇。而城門守軍哪裏料得到殘兵敗卒忽然變成了亡命之徒,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頃刻之間,已經被誅戮殆盡,隻剩下嵬名榮被十幾個親兵死死護住,被扮成敗兵的耶寅率着近百夏軍圍在城門的一角。
“老将軍,大勢已去,何必做困獸之鬥?”
嵬名榮眼見着城外的“敗兵”們如潮水般向着城中湧了進來,耶亥已領着數以百計的士兵向城牆上沖去,而城頭的梁乙逋顯然還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已知道這回真真是大勢已去。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嵬名榮喃喃說道,對着耶寅問道:“你又是何人?”他知道葉悖麻的長子,卻不認識他的次子。
“晚輩耶寅,胄甲在身,不能行禮,還望将軍見諒。”耶寅并不想殺嵬名榮。
嵬名榮震驚地望着耶寅,“耶寅?你是葉悖麻的兒子?”
“正是,先父與老将軍同殿爲臣,常稱老将軍之能。國家不幸,人材凋零,願老将軍莫爲無益之事。”
嵬名榮默然良久,忽盯着耶寅,沉聲道:“老夫隻想知道一件事,禹藏花麻降宋了麽?”
“降宋?”耶寅啞然失笑,正色道:“我等此來,正爲誅梁氏,清君側!”
嵬名榮注視耶寅許久,看他不似說謊,不覺松了一口氣,他再無所挂,竟笑了起來,淡淡說道:“老夫已無面目見陛下,願君輩好自爲之,輔佐陛下,有朝一日,或能中興大夏!”說罷,未待衆人反應過來,橫劍劃過自己的頸部,便見一道鮮血噴出,已是不活。
那些親兵見嵬名榮自刎而死,盡皆跪倒在嵬名榮身旁,撫屍放聲大哭。耶寅正待勸慰,便見刀光閃過,那十餘親兵,竟已全部揮刀自殺,死在嵬名榮屍身之旁。
與此同時。城頭。
城頭已經燃起烽火,城外已隐隐可以看見禹藏花麻的帥旗,梁乙逋此時終于已經意識到這是又一場有預謀的兵變。那些“敗兵”們高喊着“誅梁氏,清君側”的口号,如同狼群一般沖上城頭,許多守城的士兵根本不願意爲梁氏賣命,要麽棄刀投降,要麽反戈一擊,反加入兵變的隊伍當中。梁乙逋隻能依靠着自己的親兵與一些親信的部隊,裹脅着秉常,向城下且戰且退。
他一面後退,一面望着對面手執鐵锏,緩緩逼近的耶亥,隻覺得雙腿發軟。耶亥的勇猛的确讓人膽寒,梁府最鋒銳的爪牙甯葛,在不過二十回合之内,便已被耶亥打得腦漿迸裂,這滿城之中,又有何人是他之敵手?
若非忌憚秉常在梁乙逋的手中,此時梁乙逋隻怕早已命喪黃泉。
禹藏花麻們再怎麽樣神機妙算,也料不到這場兵變竟然會是這樣發生的。大夏國此時最重要的人物,除了梁太後與梁乙埋,竟然都集中在興慶府的城牆上。這種運氣,還真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好運還是厄運。
忠于梁乙逋的兩三百人護衛着他們的主子,緩緩向城下退去。耶亥率着部下步步緊逼,卻也不敢過份逼近。興慶府的城頭上,除了盔甲磨擦碰撞的聲音之外,便隻聽到沉重的腳步聲。
自興慶府的城牆上到城腳,那短短的距離,竟似比橫跨賀蘭山還要困難。當梁乙逋被部下保護着退到城下,終于跨上自己的坐騎之時,他不自覺得籲了一口氣,這才感覺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便在這一刻,隻聽到有人斷喝一聲:“梁乙逋!”梁乙逋下意識地循聲望去,便見一枝羽箭挾着寒風疾馳而至,他愣得一下,身子一晃,便摔下馬去。
“兀卒!”“兀卒!”響徹雲霄的呼喊聲在興慶府中響起,兵變的士兵們如同不可遏制的洪水一般,向着那些還在望着梁乙逋的屍體發呆的梁府親兵沖去,瞬間便将他們完全淹沒。
耶寅平靜地收起弓箭,遠遠地朝着秉常跪拜下去,“兀卒,我們赢了!”
日央時分。雪停。國相府。
在圍攻國相府差不多兩個時辰之久後,耶亥終于率領兵變的士兵們殺進了府中。
“兀卒有令,凡梁府之人,格殺毋論!”耶亥紅着雙眼頒下這道血淋淋的诏令後,士兵們随即一哄而散,争先恐後的去哄搶梁府的财物,這是他們應得的犒賞。耶亥不去理會那些士卒,提着雙锏,率着自己的親兵們徑直向中廳闖去。
便在他踏入梁府中門的那一刹那,梁府的後花園,沖天的火光,映得雪後的天空慘紅慘紅的。
耶亥心中一驚,抛開身後的親兵,快步向着起火的方向奔去。在他踏進後花園的那一瞬間,一種輕蔑、譏諷的情緒頃刻間化成一絲冷笑。他将雙锏插入身後,大步向着站在火堆邊上的人走去。
打算縱火自焚的梁乙埋,此刻正癱成一團淤泥般,跪在火邊,發了瘋似的狂笑。再也沒有人想到,這個曾經權傾一時、野心勃勃的西夏國相,竟然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