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弟在京師以眦睚殺人,潛回歸來州,抗拒官兵追逋,進而叛逆,這根本不過是小事一樁。歸來州雖遠,朝廷要誅此小醜,亦不是甚難事。”石越顯然沒有将乞弟放在眼裏,事實上他早已淡忘了自己曾經見過乞弟此人,“但呂惠卿……呂惠卿……哎!這實是要逼人造反!此策若行,自此西南無甯日矣!”
在這邸報之上,有一份呂惠卿的奏折全文。呂惠卿以歸來州乞弟叛亂之事,大做文章。認爲這件事情證明了石越之前的“懷柔”之策失敗,他要求朝廷發兵平叛,斬乞弟以正法紀,并且認爲宋廷不應當隻滿足于石越建蕃學等懷柔的策略,而應當借乞弟之事立威,然後要将天下所有的羁縻州逐步變成普通的州縣,将不納稅不服役的蠻夷,變成編戶齊民。如此,宋廷可以變相的開疆辟土,增加土地、人民與稅收。
換句話說,這是宋朝版的改土歸流。
石越當然知道“改土歸流”的後果是什麽:一波又一波的叛亂,無止境的用兵,還有無意義的殺戮。
無論哪一樣,都是石越不希望看到的。在平定西夏之後,宋朝應當有至少十年的時間休養生息,鞏固、消化目前的成果。曆史上有多少帝國,都是在無止境的急速擴張中崩潰的,他可不願意宋朝重蹈覆轍。
帝國的疆域,也絕非越大越好。
南方遲早要鞏固,要改變,但是不必通過這種激進的手段。
雙方的代價都太大了。
軍事手段無法避免,但是必須慎重。甯可多用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的時間,進行慢慢的影響。畢竟,他們對宋朝既無敵意亦無威脅。畢竟,那些人也是自己的同胞。
“呂惠卿無非是想争寵固位而已。”潘照臨并沒有石越的那些感慨,他一眼就看穿了事件的本質,當宰相的,比功勞不是比誰砍的首級多,而是看誰倡議推行的政策更成功,更能被皇帝賞識。征伐西夏,石越之功肯定大于呂惠卿,呂惠卿借着機會,在西夏戰事将定之時,拿西南夷開刀,也不失爲固位争寵之良策。“眼見平定西夏這種不世奇功落到公子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紅嫉妒。他們見着公子屢戰屢勝,便以爲西夏尚且如此,西南夷豈足平哉?朝廷與西南夷不是沒打過仗,章惇收峒蠻、熊本平泸夷,薛奕在海外,何嘗不是征收貢物賦稅?呂惠卿亦不是不知道這會招緻叛亂,他乃是有恃無恐!若果真能将那些蠻夷變成編戶齊民,這功勞亦不在公子之下。”
“這怎可一概而論?!”石越憤然道,“這根本是個泥潭!”
“皇上未必會這麽想。以我大宋之兵勢,而今又有幾人會将西南夷放在眼裏?”潘照臨語帶譏刺,“何況薛奕在海外一帆風順,憑什麽到了國内就會有波折?更何況,呂相公此策一定,未曉得讓多少人看到了建功立業的機會?”
“但如今西夏未破,豈可兩面用兵?”
“公子但謂‘西夏未破’,不曉得他人看來,卻是‘西夏大定’。況且這是乞弟先叛亂,非是他們逼起叛亂。”
石越雖然知道潘照臨說的都是此時的人心,但卻依然無法釋懷。他默然良久,方沉聲道:“無論如何,我定會上疏反對。國庫本來就并不寬裕,西南用兵,卻是個無底洞。”
“我料斷不會有用。”潘照臨毫不留情地潑着冷水,“當此之時,人人能看到的,不過是西南易定耳。況且公子若上疏,惟有更遭人嫉恨,難道天下之功,隻許公子立得,不許旁人立麽?”
“司馬君實……”
潘照臨苦笑着,将邸報遞給石越,“公子看看邸報下面那一段……”
石越接過來讀時,便覺腦袋嗡地響了一下。“司馬君實告病?!”
“千頭萬緒,多半是被累倒的。”潘照臨搖頭道:“司馬君實告病,文彥博孤掌難鳴。他将這些發給公子,自然有他的用意。但文彥博老矣,且畢竟是樞密使,豈能幹預尚書省之事?而其餘的朝中大臣,能看到呂惠卿之策會激緻叛亂的不少,能看到西南叛亂不易平定的,如今卻是少之又少。而今雖然連平乞弟之軍都尚未出然,但大宋的一隻腳,卻是已經踩進這泥潭中了!”
“且盡人事,聽天命吧。”石越捏着那張邸報,指甲幾乎将紙背掐透。他自然會上疏,但是他也明白,他遠在陝西,想要改變一個由宰相力主推行的政策,其希望微乎其微。
“朝廷對乞弟用兵,可能亦會等到春季……”潘照臨沉吟道。
石越不由得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一線希望。若能早定西夏之事,在朝廷明頒诏令之前回汴京……但他随即便無奈地搖了搖頭,西夏又豈是“早定”兩個字可以輕易解決的?
“且看耶寅回報罷。”
興慶府。某處。
耶寅低着頭,跪在暗紅的地毯上。十步以外,秉常坐在一張鋪着虎皮的大椅子上,打量着這個從宋朝歸來的年輕人,葉悖麻的兒子。
在一個多月前,秉常設法繞開梁太後,向石越派去了密使,希望能夠了解石越的底線,看看是否能夠與宋朝達成和議。戰争絕無勝利的希望,這一點秉常已經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無論如何,他也要盡最後的努力。
一個多月以後,密使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人。
這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葉悖麻的兒子,也是石越的“幕僚”。據說,這個耶寅是主動求見石越,要求随密使回來面見自己的。出乎秉常意料的是,耶寅一見到自己,竟然是以臣禮參拜。
“你便是耶寅?”
“臣。”
“令尊是葉悖麻?”
“正是先父。”
簡短的對答之後,秉常沉默了一會。
“葉将軍殉國,是國家失一棟梁。”秉常感慨地說道,所謂“國難思良将”,秉常的确很困擾于人材的凋零。“你是在西平府城破之時被俘,而後入石越幕府的?”
“陛下明鑒,臣苟且偷生,不過負國恨家仇,欲有所爲也。”耶寅咬牙道。
“我聽聞石越爲人精細多智,你又如何入得他幕府?”秉常狐疑地問道。
“行大事者,欲招攬人材,不宜過于挑剔。石越入西平府後,網羅吾國爲梁氏所抑、素不得志之文武計數十人,或薦之爲官,或舉之爲将。無非是收攬人心,網羅豪傑之意。其蓄臣,不過是備非常之用,非引爲腹心者。臣亦算不得入其幕府,不過暫随其府中,以備咨詢而已。”
秉常再度默然。石越的舉措,他也有所風聞。據說石越在宋軍占據的西夏各地都張挂了求賢令,無論是文是武,隻須有一技之長,或德行可取,無論自薦或是他薦,皆得舉薦爲官。許多在過往西夏統治時不得志的人,紛紛投效宋朝,成爲幫助宋朝統治地方的得力助手。對比起自己身邊的人材缺乏,秉常自然是感觸良多。
“既是如此,你回興慶府何事?欲遊說我麽?”秉常的話裏充滿了苦澀。
“臣不敢!”耶寅連連頓首,泣道:“臣生爲夏臣,死爲夏鬼。豈肯爲東朝臣?!”
秉常看着耶寅,他不知道是該相信他,還是該懷疑他。
也許自己該效法石越,能夠容忍、接納即使是别有用心的人,才能夠真正的網羅人材。
“任何君主,身邊都不會隻有而賢臣而無奸臣,亦不會隻有奸臣而無賢臣。君之賢明與否,不過是看他是否能夠分辨臣之奸賢。但比此事更重要的,卻是凡爲君主者,須懂得不要從臣子之動機來判斷是非,而要從事情之本身來判斷是非……”秉常忽然想起這麽一段話。這是他在讀《戰國策》之時,李清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戰國之時,縱橫之士朝秦暮楚,難道是那些君主們不知道他們的行爲麽?爲何明知縱橫之士絕非忠臣,但是那些君主還會采納他們的意見,被其遊說呢?當他向李清發問時,李清如此回答他。
動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本身。
況且,他也不用在乎耶寅是不是間諜,即使多上耶寅一個間諜,局勢也不可能變得更壞。石越實在沒有必要多此一舉。或者,石越之所以縱耶寅西歸,原因也不過是如此,若他能起點作用固然好,即便起不了作用,跑掉一個耶寅,也無關大局。
“難得你有此忠心。”秉常溫言贊慰着。“可惜的是,你回來得晚了一點。”
“陛下何出此言?!”
秉常低聲歎道:“而今大夏國不過是苟延殘喘,朝不保夕。”
“陛下非亡國之君,則大夏無亡國之理!”耶寅激動地說道,“臣之偷生,正爲此事!”
秉常幾乎騰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他好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緒,緩緩坐回椅子,問道:“莫非石越許和?!”
耶寅卻并沒有正面回答秉常,隻是緩緩說道:“西平府城破之時,臣之兄耶亥亦爲宋軍所擒。臣能來見陛下,是向石越許諾以臣兄爲質,前來遊說陛下,借機挑起大夏内亂。若臣一去不返,則包括臣兄在内,凡臣家在東朝者,皆當斬之于西市。”
秉常腮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繃緊了嘴唇。
“臣不敢欺君,然臣亦不曾诳石越。”耶寅擡頭凝視着秉常,沉聲道:“臣爲陛下所定之策,不過是‘盡誅梁氏,舉族西遷’八個字!”
室内陷入短暫的沉默當中。
耶寅從懷中小心地掏出一張發黃的紙來,雙手捧着。侍立在秉常身邊一個心腹的侍衛連忙上前來,接過去遞給秉常。
這是一張《汴京新聞》,發黃的紙上,印着一副略顯粗陋的地圖,東自高麗,遠至泰西。
秉常疑惑地望着耶寅。
“陛下,自大夏國以西,還有寬廣無垠的土地。”耶寅的聲音低沉,眼睛發亮,整個人都沉浸在對西方那廣闊大陸的遐想當中,“東朝太強大了,絕非昔日之東朝可比。而今大夏國形勢已失,若繼續抱殘守缺,與東朝針鋒相對,決不會有任何出路可言。臣冒死直言,我大夏之未來,便在那賀蘭山的西方!陛下若欲中興大夏,除此之外,再無他途!”
“祖宗陵寝,一朝棄之……”秉常早已沒了與宋朝争雄的心思,但是卻依然忍不住猶疑。
“陛下,隻要大夏不亡國,東朝就不會侵犯祖宗之陵寝。若大夏亡國,則祖宗不得血食矣!”耶寅說的是鐵一般的真理。
秉常的确有點動心。西遷之議,在西夏小朝廷内,也是沸沸揚揚争論過一段時間。但是故土難離,果真要推行起來,卻是阻力重重。連梁太後對此也無能爲力。
“臣在陝西時,曾數度試探石越,臣以爲宋朝之意,亦并非是欲亡我而甘心。東朝之野心,其實是在賀蘭山、西涼府以東。陛下請看地圖——石越将西涼府至沙州,稱爲‘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以北是大漠,以南則是黃頭回纥與吐蕃。今吐蕃依附東朝而攻我,其所欲得者,便是河西走廊之地。若其得償所願,則黃頭回纥遲早爲其兼并。如此,則吐蕃可複唐時之強盛。此亦非宋朝所願見也。然宋蕃有盟,吐蕃有功無罪,東朝不願背盟,招緻邊患,便不敢自取河西走廊,引發吐蕃怨恨。對于東朝而言,倒莫若由我大夏占據河西走廊,如此我大夏、青唐吐蕃、黃頭回纥、西州回鹘,相互牽制,皆不足爲東朝之患。而東朝據賀蘭山之險以守,扼西涼府控河西走廊之入口,占盡形勝,正是進則可攻,退則可守。此乃是石越老謀深算之策。”
“故大夏若西遷,宋軍一則困于補給,二則限于地勢,三則不欲青唐強大,必不至于窮追不舍。陛下西遷之後,當效勾踐之行,卑辭厚詞,臣于宋朝;薄賦儉,緻生育,訓戰士,以培元氣;鼓勵通商,以富國庫。十年之後,東顧無憂,而國力初複,則可南向兼并黃頭回纥,西向謀取高昌。自景宗皇帝大破甘州回鹘以來,黃頭回纥與西州回鹘皆弱,以陛下之明,卧薪嘗膽,不一二十年之内,兩國皆爲吾有。爾後揮兵而西,擊于阗、東西黑汗,則大夏中興,當更盛祖宗之時。”
耶寅慷慨而談,指點江山,秉常聽到他勾勒的美景,亦不禁怦然心動。
無論是黃頭回纥也好,還是西州回鹘也好,原本都不過是西夏人的手下敗将。若不是西夏将經營的重點放在東邊,這兩個國家早就被兼并。
“當年秦國欲東向争霸,受阻于晉,而西并羌胡,遂稱強大。待三家分晉,中原可乘,再揮兵東向,則所向無敵。秦人能做成的事,我大夏亦能做成!”耶寅趁熱打鐵,繼續說以利害,“若是猶豫不決,困守興慶,待雪化冰消,宋軍再至,陛下何以當之?陛下甘做東朝的違命侯麽?!”
“然……然則國中之事,實操于太後、梁乙逋、嵬名榮之手……且貴人多不欲西遷……”秉常終于說出了大實話。他心中又何曾反對過西遷,不待耶寅遊說,秉常早就明白,隻要西遷,他就有希望重新掌握權力!但是他卻一直被另一個死結困擾着——他若不能掌握權力,便不可能西遷!
“貴人不欲西遷,是欲爲守财奴耳。彼輩目中但有家财,何曾有朝廷君王?此不必慮。”耶寅斷然道,“至于權奸之臣,臣當爲陛下謀之。不除梁氏,西遷之議,終不過是鏡花水月!”
秉常聽到這話,心中頓時激蕩起來。西遷也好,固守也好,怎麽樣也好,對于秉常而言,還都在其次。畢竟他若不重新掌握大權,說什麽也是白搭。重新掌握權力,才是秉常夢寐以求的,也是一切的基礎,爲了這個,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爾若能助朕鏟除權奸,朕當以爾爲國相。”毫不猶豫的,秉常便鄭重地許下了諾言。
“祿位非臣所求。但梁氏專權,忠臣義士無不切齒,君父之仇,不得不報。”
“君家真是滿門忠義。”
耶寅頓首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不過是爲人臣子的本份。然陛下欲除權奸,非得内外相濟不可。”
“内外相濟?何謂‘内’?何謂‘外’?”
“内是禹藏花麻,外則是石越!”
“石越?”秉常不禁愕然,禹藏花麻倒也罷了,石越如何會助自己?
“陛下若能割賀蘭、西涼以東予宋朝,臣便能說得石越相助。”
秉常苦笑道:“我縱是不舍得割讓,難道便守得住麽?若果真能除權奸,我無所惜者。然恐石越未易說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