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賀蘭悲歌(41)

第332章 賀蘭悲歌(41)

皇帝已非昔日之皇帝。仁多澣頗爲感慨,若秉常早有這樣手段,大夏國又豈會淪落到今日之地步?

令禹藏花麻退守,自然是爲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他已經意識到禹藏花麻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依賴的實力派,禹藏花麻與他的軍隊,自然是離權力中心越近越好。而對仁多澣,秉常則是在同時拉攏、試探、離間……

仁多澣進退維谷。

宋朝人不在乎秉常是不是真的複位了。石越用給宋朝皇帝的一道奏章,表達了他對秉常“複位親政”的态度。大宋出兵匡扶正義倫常,秉常理應入京觐見大宋皇帝拜謝,否則大宋無法信任夏人;而宋朝爲了秉常耗費軍費,緻使天下擾動,如若秉常果真複位了,那麽他應當對大宋有所報答。

然而仁多澣卻無法對秉常的诏旨表示質疑。

他名義上還是秉常的臣子,可卻在宋人的包圍當中。

如若他向秉常表示效忠,那麽宋人必欲除之而後快;如若他徹底倒向宋朝,他就會成爲所有西夏人的公敵。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勢必都将被視爲虛僞。諸部族會看不起他,會鄙薄他的爲人,他的任何野心都将面臨難以逾越的障礙。從此以後,他仁多澣不再是澣海之雄鷹,而将成爲宋人的看門狗。

他能預見到西夏的覆亡已是必然之勢。

在仁多瀚最初引宋兵入夏的時候,他其實還并沒有那麽大的野心。他最多隻是想在宋夏交争中,壯大自己的部族,謀取自己的權位。但是宋軍如此迅速地取得幾乎是壓倒性的勝利,卻完全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随着局勢的發展,仁多瀚的心态也漸漸發生了變化。一方面,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肯定的相信西夏必然滅亡,而這可能會在夏國故地造成某種意義上的勢力真空,仁多瀚不相信宋朝治理夏國故地之時,會不需要借助當地部族豪強的勢力;但另一方面,仁多瀚也常懷恐懼之心,宋朝會不會容忍他的勢力存在于夏國滅亡之後,這是一個未知之數。仁多瀚對此絕不天真,他當然沒有理由相信宋人,相信石越。

惟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所以仁多瀚一直在暗中活動,尤其是竭盡全力地聯絡、拉攏那些同情夏主秉常勢力。若能将這些勢力彙聚旗下,那麽将來,一切都大有可爲。維持一個效忠夏主,爲了助夏主複辟而不惜忍辱負重的形象,是必須的。當年李淵還曾經借突厥之兵,向突厥稱臣。忍辱負重是可以被原諒的。

此時他若能公開效忠秉常,必會爲他赢得巨大的名聲,這些在來日之霸業中,将成爲他巨大的資本。

仁多澣對于一年來的局勢洞若觀火,他相信禹藏花麻絕非是愚忠于夏主。從禹藏花麻的所作所爲來看,此人的野心,與他仁多澣并無任何不同。他忠于夏主,不過是想借此在西夏諸部落中樹立名望罷了。所以,一接到秉常之诏令,禹藏花麻不惜冒着與宋軍正面交鋒的威脅,即刻率軍北撤。禹藏花麻最終也沒有逃過敗軍之辱,他率軍與李憲、王厚冒雪大戰,最終抛下數千具屍首,才僥幸逃入青銅峽。

對宋人,仁多澣十分忌憚。

因爲,他要冒的危險,還遠在禹藏花麻之上。禹藏花麻所要面對的,不過是李憲與王厚,而他仁多澣,身後是石越,前面是種谔與宣武第一軍,卧榻之側還有一支鐵林軍虎視眈眈!

需要何等的智慧、勇氣與幸運,方能從這中間找到自己的出路?

“去叫仁多保忠來。”仁多澣終于緩緩地放下了石塊,向親從吩咐道。

鐵林軍的軍營,便在韋州城城西。

從仁多澣府第前往鐵林軍軍營,會經過一個集市。這是韋州最爲熱鬧的所在,得到宋朝與仁多澣認可的商販,全部集中在此處,向人們兜售各種商品。從日常生活所需的布匹、女人用的脂粉到限量出售的美酒、來自和阗的美玉,一應俱全,應有盡有。

戰争開始至此不到一年,韋州城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一年前,韋州還隻不過是西夏一般的城池,主客戶不過區區數百戶而已。當地的許多居民,無論怎麽樣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也無法想象如宋朝那種動則人口上十萬的城市是何種模樣。在他們看來,韋州已經是人口極密集的地方了。

但不到一年的時間,卻讓韋州迅速地繁榮起來。駐紮在當地宋軍,來來往往經過的宋軍,還有無數運送補給的廂軍與役夫。他們前往靈州,或者從靈州回來,都會在韋州做短暫的休整。

這前所未有的人流量,又吸引了數以百計的商賈。

某一天,當韋州的居民們一覺醒來,猛然驚覺,韋州城内,人口最多的部族竟已變成宋人了。

他們驚奇的看着這一切。

熱鬧的集市同樣吸引着當地的居民與西夏士兵,他們開始用自己牛羊或戰利品與宋朝的商賈們交易,購買棉布、香料、脂粉還有美酒;他們也開始使用宋朝的交鈔,盡管很長一段時間内,他們都無法理解,一張花花綠綠畫滿了圖畫的紙竟然可以買到那麽多的東西?

仁多保忠每次經過這片集市之時,都會感覺到一陣恍惚,仿佛經過了一個不真實的地方。這裏不象是韋州,反而更象是長安。

這一次,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他繞過了這片集市。

下馬後,順手将坐騎栓在鐵林軍軍營前的一根棗樹上面,仁多保忠徑直往營門走去。鐵林軍的士兵們早已熟悉了仁多保忠這張臉孔,不待他多說,便有人進去通報,未多時,有人出來,引他至一間廂房坐了。

仁多保忠屁股尚未坐穩,就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他連忙起身相迎,須臾,隻見一名宋将大步走了進來。仁多保忠認得是鐵林軍副都指揮使姚兕,忙趨前幾步,抱拳相迎,“姚将軍别來無恙?”鐵林軍諸将中,大半與仁多保忠私交甚洽,惟有姚兕爲人嚴厲,且對西夏人素有成見,不好交往,仁多保忠沒有料到會是姚兕來接見他。

“煩勞記挂。”姚兕也抱拳回了一禮,“不知将軍此來,有何見教?”

如此直來直去的風格,讓仁多保忠略有些尴尬,在這種人面前,所有待人接物的技巧,似乎都沒有用武之地。浪費時間隻會進一步招緻對方的厭惡。想起以前來到鐵林軍所受到的盛情款待,仁多保忠心裏不免感覺到有點奇怪,爲什麽會讓姚兕來接見自己?這絕非是一種歡迎。盡管姚兕的地位在鐵林軍中非常高。

仁多保忠按下心中的疑惑,笑道:“明晚我家統領在府中擺下酒宴,特命在下來請周将軍、姚将軍,以及鐵林軍的諸位将軍,過府一叙。還望能賞個薄面,務要光臨。”一面從袖中掏出一張請帖,雙手奉上。

姚兕接過請帖,也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隻問道:“仁多統領何故忽然設宴?”

仁多保忠笑道:“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過是統領之幼子及冠,本不敢勞動周将軍與姚将軍大駕,恰巧前不久又有人送給統領一隻大蟲,統領素想辦一道虎宴,以虎肉下酒,賞劍舞。統領素來敬重周将軍與姚将軍,以爲二位乃當世之名将。虎者,百獸之雄也,非英雄不得食。若辦虎宴而無二位将軍,豈不爲天下英雄所笑?故此特命在下,務必要請得諸位将軍光臨才好。”

姚兕意味深長地望了仁多保忠一眼,“有勞回報仁多統領,屆時一定叨擾。”說罷,便再不肯多說半句廢話。

“多謝姚将軍。”仁多保忠連忙道謝,面對姚兕,他也覺無話可說,随即告辭而去。

“虎宴?”鐵林軍軍部議事廳内,軍都指揮使周齊賢沉吟良久,方用詢問的語氣說道:“某與武之,隻恐不便一同出席。”在宋朝諸軍都指揮使中,周齊賢雖然出身武舉,卻可以說是庸碌無爲之輩,他能居此高位,不過是因爲他資曆夠老,兼之又是内侍王中正的表妹夫。但周齊賢卻有一個好處,對于他的副手姚兕,周齊賢都稱得上是言聽計從。凡軍中事務,總之先谘而後行。

姚兕聞言,沉默了一會,忽道:“大人所持自是正論。夏主頒給仁多的僞诏,仁多至今未表答複,敵我未明之時,怎可寄以腹心?萬一中其奸計,我等死生事小,卻是愧對聖上。”

周齊賢連連颔首,道:“某亦是如此想。”

姚兕卻又道:“然仁多爲人素奸猾,忽設宴相邀,定是心中疑懼。我等若竟此顯露防範之意,正是增其疑忌,迫其速反,隻怕壞了朝廷的大事。”

周齊賢聽完,也覺得很有道理,又不禁遲疑起來,望着姚兕,“那武之以爲當如之何?”

姚兕撫劍笑道:“大人勿憂,屆時盡管赴宴便是。他仁多請柬上既是請了我鐵林軍營都指揮使以上的将領,我等便傾巢赴宴。我倒想看看,仁多瀚能玩出什麽花樣?!”

“那石帥的秘使那邊?石帥後天便至韋州……”

“正好替大人準備一份見面禮。”

仁多瀚犀利的目光一直盯着慕澤的雙眼,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翻出他心裏潛藏的一切想法。

“你是說石越正在秘密前來韋州?”仁多瀚的聲音,如同寒冰一般。

“是。”慕澤的回答極其簡略。

“我都不知道的事,你爲何會知道?”

“石越走的小道。”慕澤平靜的回道,“隻要在環慶道上行走,不可能瞞過沿邊蕃部。”

“胡說八道!”仁多瀚怒聲斥道,“他堂堂陝西安撫使,爲何要走小道?”

慕澤默然回視着仁多瀚。這是不需要他解釋的問題。

沉默良久,仁多瀚稍稍放緩了語氣,但問題卻依然尖銳,“石越待你不薄,你爲何要來告訴我?”

“權術而已。”慕澤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自古以來,狡兔死,走狗烹。他連統領都容不下,難道将來真能容下我麽?”

“怎見得他容我不下?”仁多瀚冷笑道。

慕澤卻隻是帶着譏諷地望着仁多瀚,并不多言。石越來韋州,本來沒什麽要隐瞞的。既然他刻意隐瞞,那麽針對的對象是誰,也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依然還有疑問。

“若要除掉我,石越又何必親身冒險?”

但這顯然也不是需要慕澤來回答的問題。誰知道石越是爲什麽?也許隻是因爲勝券在握,所以想玩一次刺激的遊戲而已。也許石越根本不是爲了針對仁多瀚……

問題是,若不是針對仁多瀚,又是爲了誰?

猜忌、恐懼,不信任與不安全的感覺,似毒蛇一樣抓住了仁多瀚的心。

細作曾經發現宣武第一軍有幾個指揮的人馬,正以休整的名義撤回,他們中途肯定要在韋州歇腳。

難道石越真的這麽急不可耐?

但憑心而論,夏主的诏書頒布之後,他的沉默的确也不會讓宋人感到高興。

也許,石越是想逼他表态。

仁多瀚的瞳孔猛地縮小,也許,這隻是一個陷阱,引誘自己因爲疑忌而先出手,然後,宋人就有借口明正言順地鏟除自己。但是,這重要麽?如果石越已經開始給自己布設陷阱了,那麽,無論他跳與不跳,都無關緊要。那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定要選邊的!

就算易地而處,他仁多瀚是石越,也不會給自己自由選邊的權力!

隻不過,石越動手也太快了一點。看來,石越是認定大局已定了。

那麽,不管那是不是一個陷阱……

仁多瀚感覺到一陣沒來由的煩躁。事情總是出乎自己的預料之外,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被人打亂,這自然不會讓人心情愉悅。

雖然決定舉辦虎宴,大邀鐵林軍諸将,但仁多瀚其實并沒有真正下定決心。這更近于一種試探。他想看看宋人對自己的防範到了何種程度,然後再決定自己下一步怎麽走。仁多瀚并沒有寄希望于鐵林軍諸将會傾巢而出,參加自己的宴會——天下哪有這麽美的事情?

但慕澤的報告,卻打亂了他的步伐。

對于石越,仁多瀚心中實有深深的忌憚。

無論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其含義都是相同的——石越出招了。也就是說,他仁多瀚已經不可能從容不迫的按着自己的步伐走了。

要麽,繼續忍耐,等待更好的時機,或者,是等待石越一步一步地将他徹底架空。如果那樣的話,他仁多瀚最好的結果,是在汴京過一個富家翁的生活。而他的族人,可能被分而治之,慢慢地變成宋人。

要麽,搶在石越動手之前……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則當五鼎烹!

仁多瀚豈能做富家翁,死于兒女子之手?

“那些蕃人見着石越時,是在哪一天,在何處見着?”仁多瀚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

“以末将估計,石越最早也要四天後方能至韋州。”說完,慕澤又補了一句,“護送石越的,可能是何畏之。”

有時候,仁多瀚甚至有點嫉妒慕澤的聰明。

“時間很充裕。”仁多瀚在心裏估算了一下,“周齊賢不過是個飯桶,可畏者姚武之一人而已。隻須有機會除去姚武之……”

“明晚虎宴之時,慕将軍可攜美酒,入鐵林軍替我犒勞一下衆将士。”

“敢不從命!”慕澤抱拳欠身,清晰地答應着。

當晚,韋州城中,一支雪白的信鴿從某處飛起,轉眼便消失在夜幕當中。

第二天,與往常一樣,韋州城依然熱鬧非凡。馱滿了各色各樣的貨物進入韋州的驢騾絡繹不絕,來來往往的行商,全然不知這裏的暗潮洶湧。人們茶馀飯後,都在興高采烈地談論着仁多統領晚上就要舉行的虎宴。時近黃昏,更有許多人擠在仁多瀚府前的路邊,想要一睹鐵林軍諸将的風采。二姚三種,名震關西。很多人都想知道那個在橫山殺人如麻,令小孩不敢夜啼的姚兕,是長得如何兇神惡煞。

一直到了戌牌時分,衆人才聽到街的盡頭傳來馬蹄之聲。“來了,來了!”人們交相傳遞着,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向街的另一頭望去。

一隊身着紅袍,挎弓持槍,騎着清一色黑馬的騎兵,出現在街的盡頭。騎士們顯得馬術娴熟,在并不寬闊的街頭并绺而行,亦是十分整齊有序。

平素很難見到鐵林軍軍容的人們發出一陣陣驚呼贊歎之聲。

接連過去三隊同樣的騎兵小隊後,鐵林軍諸将才現出身影。在三百餘名騎兵的護衛之下,十餘名将領簇擁着周、姚二将,朝着仁多瀚府行來。周齊賢與姚兕都穿着當今宋朝天子欽賜的莽袍玉帶,腰間别着寶劍,馬上挂着銀槍雕弓,氣度雍容華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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