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他大吼一聲,一箭射将出去,正好落在沖在最前面的那個夏兵的腳下,那夏兵愣了一下,被吓了個半死,哭吼一聲,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營外的敗兵也安靜下來,一個個望着呂渡守軍的營寨,進也不敢,退也不敢。
“葉大人在哪裏?”王頌師大聲問道。
寨外的敗兵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葉悖麻如何了。
“你們是怎麽敗下來了?誰是領頭的?找一個人出來答話。”
敗兵推推攘攘一會,才有一個人出來,用帶着興慶府口音的西夏話回道:“我們是葉大人派去掘七級渠的,方掘到一半,就便宋軍打了個措手不及,聽說是景思明獻了西平府,葉大人不知生死……”
他這些話一出口,呂渡守軍頓時軍心大亂,守渡的夏軍紛紛疑懼相望。
“你敢亂我軍心?”王頌師聲色俱厲地吼道,内心卻也早已搖動起來。
那人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小的不敢打诳,宋軍勢大,我家将軍被宋人射死,小的們才隻好跑回興慶府。求大人開恩,再不讓我們渡河,宋人就要追來了……”
“求大人開恩……求大人開恩……”
頓時,寨外敗軍一片哭乞之聲。
王頌師仔細聽這些人說話,看其神态,不象是做僞。他心中暗暗叫苦,西平府既失,小小的呂渡無論如何也守不住,唯今之計,看來也隻有帶着這些人早點渡河報信,再将帶不走的渡船一把火燒掉。
他正在心裏計議着,忽見到敗軍中有人跳起來,大聲喊道:“他們是宋……”
話未說完,便被身邊一人一刀砍翻在地。那些方才還在伏地哭号的“敗兵”,忽然間跳起來,大聲吼着喊着,朝着寨門沖來。這些人離寨門本就極近,守寨夏兵正在惶惶不安之時,變成突然,未及射箭,這些人已經将寨門的兩根圓木砍倒。數百人齊發一聲喊,便殺進營中。這些僞裝成敗兵的宋兵,一面砍殺,一面喊着:“葉悖麻已死,速速投降!葉悖麻已死,速速投降!”
守渡的夏兵軍心渙散,根本無心抵抗,一窩蜂地向着渡口跑去。
“中計了。”王頌師此時也無可奈何,隻能跟着部下們,拼命向渡口撤退。
未到渡口,王頌師舉目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原來把守渡船的夏兵卻是恪忠職守,眼見到前頭一亂,他們便開始放火鑿船,渡口之處,頃刻間已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哎!”王頌師歎了口氣,将兵器往地下一抛,便已準備投降。他知道隻要任何一處河渡點燃大火,黃河南岸的所有渡口的守軍都會燒掉渡口,撤往彼岸,他已經沒有逃跑的機會了。
呂渡西南三裏,數千宋軍騎兵向着渡口滾滾急奔而來。望着河岸突然出現的沖天火光,親自領軍的種谔猛然勒住急馳中的戰馬,一把将馬鞭狠狠地甩在地上,吐了口痰,罵道:“直娘賊的!”
94
大安六年九月中旬。
興慶府。深夜。朔風如刀。
秉常與明空對坐在鬥室内,低聲念着佛經。秉常的眼角不時不安分地向室外瞄去,卻不敢多說什麽。屋外的侍衛,都是梁乙埋的親信——回到興慶府後,他被看守得更緊了。
興慶府上空烏雲密布。靈州在極短的時間内失陷,給西夏君臣心理上以沉重的打擊——他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派出援軍策應葉悖麻;禍不單行的是,數日之後,又有消息傳來,宋将吳安國以輕兵襲取省嵬城,勉強守住的黃河天險,眼見着也不那麽可靠了。
大難臨頭,國相梁乙埋卻驚惶失措,束手無策。西夏的文臣武将們也徹底分裂成數派。以嵬名榮爲首的一派主張立即放棄興慶府,西出賀蘭山,避宋軍兵鋒,以圖再舉;但是正如一些有識之士事先所預料的,破釜沉舟的勇氣并非人人具備,許多習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貴人,再也不可能回到那種艱苦的生活當中。他們各懷心機,一部分人打着卧薪嘗膽的旗号,主張不惜代價向宋朝乞和以苟延殘喘;另一部分人則利用一些血氣方剛的莽勇之輩,叫嚣着要與宋軍決一死戰,與興慶府共存亡。三種意見相互争執,公開吵鬧甚至是當衆打鬥,梁乙埋父子猶疑不定。而面對這巨大的分歧,竟連梁太後也無法獨斷專行。依然處于被幽禁狀态的秉常,更是不可能有任何辦法。
但是,宋軍卻沒有留給西夏人多少猶豫的時間。
九月八日,折克行放棄一切辎重,輕兵疾進,與吳安國合兵一處。三日之後,宋軍在省嵬城大設疑兵,迷惑對岸夏軍,主力悄悄向北繞過駱駝港,以簡陋的木筏浮橋,出其不意地渡過黃河,然後掉過頭來,直撲定州。定州守軍以爲神兵天降,一觸即潰。折克行一路追殺至興慶府城下,梁乙逋領兵出戰不利,隻得退回城中閉守。折克行也不攻城,隻在城外打下上千根木樁,用系着鈴铛的繩索與戰犬将興慶府城圍了三匝,自己駐軍城外,監視夏軍。城中夏軍雖屢屢出城邀戰,卻讨不到半點便宜,竟被幾根長繩困得動彈不得。
眼見着自己就要成爲亡國之君,秉常真是有千分的不甘,但是他此時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念佛祈禱而已。
“兀卒還好麽?”室外傳來熟悉的老婦之聲,緊接着便是侍衛下跪的铿锵聲與一遍忙亂的參拜聲。然後,門簾被掀了開來,梁太後輕輕走進鬥室當中,在正北方向坐了。秉常雖未睜眼,卻也聽出來梁太後身後還跟着一個人,那種腳步聲是如此的熟悉——“嵬名榮”,秉常在心裏暗叫着。對于這個人,他恨得咬牙切齒,若非是嵬名榮,他秉常早已奪回一切權力,他秉常也将是耶律濬一樣的英主,夏國更不會有今日之禍。
對坐的明空早已起身,向着梁太後合什參拜,但秉常依然閉着眼睛,自顧自地念着佛經。
梁太後望了供龛上的佛祖一眼,又看了秉常一眼,冷眼道:“佛祖是管身後之事的,身前之事,求佛祖何用?”
秉常停了念頌,緩緩睜開眼睛,也不看梁太後,隻淡淡說道:“這興慶府中,難不成還有誰還有身前事麽?”
梁太後看了秉常一眼,怒道:“當年太祖神武皇帝是何等英雄?不想子孫不肖至此!”
秉常緩緩轉過頭,望着梁太後,露出一絲捉摸不定的笑容,“莫非母後也敢自比太祖皇帝麽?”他搖搖頭,“母後連區區一座興慶府都割舍不下!不,母後真正割舍不了的,是梁氏一族的命運吧。一旦西過賀蘭,真正掌握實力的,就會是各部族的首領,那些部族首領對國相的怨恨,普通士兵百姓對梁家的怨恨,隻要出興慶府,就不是任何人所能阻擋的。到了那個時候,能讓各部族繼續效忠的,也隻有太祖神武皇帝的血脈!除了兩百年樹立的威望與恩德,母後将再無任何東西可以依持了……”
梁太後靜靜地注視着秉常,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忽然笑道:“兀卒倒真是長進了。”
“兀卒?我豈敢稱兀卒?!”秉常苦澀地笑道。“母後深夜來此,一定是有什麽事吧?”
梁太後含笑點頭,道:“看來你真是長進不少,讓你複位親政,我也放得下心。”
複位親政?秉常腦海中嗡地一聲響了起來,這是他朝思暮想之事,突然自梁太後口中說出來,秉常隻覺得喉嚨一陣幹澀,他不可思議地瞥了明空一眼,卻見後者一直低眉垂首,默默不語,仿佛一尊泥塑的菩薩。但秉常耳邊卻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明空的勸誡——“陛下須按捺得住。”他定了定心神,并沒有接話。這種俯仰于他人鼻息的“複位親政”,并不值得過份的高興。經過己醜政變之後,秉常對于權力的理解更加深刻。他渴望重新擁有權力,但他也更深刻地認識到,什麽樣的權力才是真正的權力!
秉常的反應讓梁太後再次感到意外,她開始重新審視起自己的這個兒子起來。她注意到了他每一絲細微的反應,由帶着一絲喜悅的驚訝,到冷靜、漠然,這中間隻是短短的一瞬。還有他投向明空的那一瞥……梁太後生出一絲警覺,如果是早些時候,她一定會因爲這一點懷疑,就将明空調離秉常身邊。這個和尚在西夏國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如果他效忠秉常,秉常就可以通過他與許許多多忠于西夏王室的文臣武将聯絡起來。這種威脅實在太大了,盡管負責監視秉常的侍衛與宮人并沒有任何這方面的報告,但是曆經西夏王室腥風血雨的政治鬥争的梁太後,對于這種事情,卻更甯可相信自己的直覺。然而,盡管如此,梁太後此時卻隻能暫時忍耐,在這種敏感的時刻,休說她還想利用自己的兒子,即便隻從一般的經驗來判斷,她也不應當激化興慶府内那幾乎是一觸即發的矛盾。
必須緩和矛盾,安撫各方。盡管宋軍的進逼,讓興慶府内部的矛盾暫時緩和下來,但是梁太後已經感覺到腳底下洶湧的岩漿。
無論是安内還是禦外,秉常的“複位親政”,都有着巨大的作用。
當然,這是有前提的。秉常的“複位親政”,必須是緩和矛盾,而非進一步激化矛盾。她必須與她的兒子達成一定的妥協。話無須多,但必要的默契一定要有。一切最終都必須能控制在她的手中。
“大敵當前,國人若不能同仇敵忾,一心禦敵,社稷有傾覆之憂,這些道理,你必是明白的。”梁太後炯炯望着秉常,“隻要能渡過這個難關,你就是真正的兀卒!”
真正的兀卒?!秉常心裏冷笑着。什麽是真正的兀卒?手握兵權,能決人生死,定人禍福者,方爲真正的兀卒!兵強馬壯,能争雄四方者,方爲真正的兀卒!
一切都要按捺得住。
秉常抿着嘴唇。
梁太後靜靜等着秉常的答複。
屋外,忽然傳來沙沙的聲音,仿佛有人從天空中向地下傾倒着沙子。
梁太後霍地起身,大步向室外走去。連嵬名榮的腳步,也多了幾分急促。秉常與明空對望一眼,二人心中一喜一驚,都閃過同一個念頭:“下雪了?!”
“哈哈……”屋外傳來梁太後暢快的笑聲,“天不亡我大夏!天不亡我大夏!哈哈……”
一夜之間,大安六年的冬天提前來臨了。
銀妝素裹的塞上江南,格外的壯美,但這種美景,卻是所有宋軍将士所不願意消受的。
“轉運艱難,至少缺少兩萬套寒衣,雖有所準備,但是軍中取暖的薪柴也不足敷用,軍中已出現凍傷……”折克行的行軍參謀一臉的愁苦。
“靈州不是已經到了一批棉衣麽?!種谔在幹什麽?!”折克行望着外面飄飄揚揚的大雪,怒聲罵着。氣候漸漸轉冷,是每個人都感覺得到的,禦寒的冬衣也在陸續運來,大雪并不會讓天氣變得更冷,也不會讓他的軍隊無法作戰,但對于他的補給線,卻是緻命的打擊。
諸軍将領與行軍參謀們沒有人敢接話。
在不久前,他們還在嘲笑種谔的部隊慢得象烏龜,爲他們能搶先到達興慶府而津津自得。但轉瞬間,他們又開始殷切地期望起靈州的友軍來。
然而這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即使大雪與嚴寒令黃河結冰,靈州宋軍來了,又能如何?他們要如何在大雪的天氣中運送數萬大軍的補給?
但折克行不甘心。
今日退兵,何日再來?奔襲千裏,無尺寸之功,豈不爲天下所笑?
他希望自己的馬蹄能第一個踏進興慶府的城門,他要看着西夏的太後與國王身着白衣,手捧玺印節绶,跪倒在路旁,迎接自己進城!
這将是名彪青史的戰功!
爲了這個勝利,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更何況,他有充足的理由,不能讓夏人逃出賀蘭山。
“折帥,恐靈州亦無力供給吾軍之需。戰士既少寒衣、木炭,馬又無草,持久于我軍不利,莫若盡快撤軍爲上……”慕容謙絲毫不體諒折克行的心情,“隻須省嵬口在我軍掌握中,興慶府我們想來便來。”
“但退兵亦非易事。雪路行軍,難免不爲敵所乘。”楊知秋顯得進退維谷,“且若西賊乘機西竄,後患無窮。”
“然若不退兵,西賊不費吹灰之力,吾輩皆爲所擒矣!”慕容謙态度堅決。“況且大雪封山,縱是西賊欲西竄,亦有人力所不能至者。”
折克行沉着臉,一言不發。
“折帥。”一直緘口不言的吳安國突然開口,引得滿帳側目,連折克行都不禁向傾了傾身子:“鎮卿有何高見?”
“智者知所舍棄。”吳安國口中,隻吐出短短數字。
“智者知所舍棄?智者知所舍棄……”折克行重複着吳安國的話,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帳外飛舞跳躍的雪花,不自覺地抿紫了嘴唇。
三天後。
宋軍大營。折字帥旗在飛雪中獵獵飛揚,“哎!”一名西夏将領拔出刀來,狠狠地劈向旗杆,發洩着自己心中的怒氣。
大旗轟然倒下,打着栅欄上,激起白雪四濺。
遠處,秉常默默望着這一切,掉轉坐騎。
“陛下。”跟在秉常身後的嵬名榮欲言又止。
秉常側過臉望了他一眼,“現在我需要一名使者。”
韋州。
仁多澣從花園搬着一塊數十斤重的石塊,送往自己的書房。花園中殘雪消融,空氣裏都透着刺骨的寒意,但仁多澣依然汗流浃背。這個鍛煉的法子,是他從一個幕客那裏聽來的,據說是漢人古時的一位名将用以磨砺身心的方法。戰争開始後,石越幾乎将仁多澣閑置,他百無聊奈,便于每日早晚依法施行,倒也頗見效用,不僅可以強身健體,還能夠保持心緒的平和。
但在這個傍晚,仁多澣卻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自九月中旬忽降大雪,局勢的變化讓人目不暇給,卻幾乎都不是仁多澣所期望的。兵臨興慶府外,曾經短暫圍城的折克行部除了留下吳安國部扼守省嵬口,以控制黃河東岸省嵬山這一橫枕河濱的戰略要地,并聯絡河套外,大軍全部撤回平夏地區過冬,西夏也賴此暫時得以保全。并且爲了緩和矛盾,梁太後做出讓步,令國相梁乙埋以太師緻仕,使秉常親政,而以梁乙逋爲樞密使、嵬名榮兼知開封府,共同輔政。秉常“親政”後,立即向宋朝上表,表達謝意并乞求退兵。同時又下達了兩道诏旨,一是令禹藏花麻退守青銅峽,一是遣使賜仁多澣金玉帶,拜爲中書大人兼西平府留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