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悖麻再一次認真打量着自己的兩個兒子。耶亥身上又添了幾處新傷。宋人的震天雷對夏軍所造成的損傷遠不及猛火油,但是老天爺從來都是個勢力眼,隻愛雪上加霜,耶亥在守城時,偏偏就被震天雷所傷,所幸不過傷及皮肉,并無大礙。但這幾日下來,平素生龍活虎的耶亥,也已經顯出幾分疲态。他的目光隻在耶亥身上停留了一下,便移到耶寅身上。他的二兒子,目光深幽得讓人感到心裏發寒,甚至連葉悖麻也不願意與他對視。
“西平府守不住了。”半晌,葉悖麻艱難地吐出了這句話。
他說完之後,仿佛整個人都要垮了下來,雙手使勁抓緊椅子的扶手,擠出一絲笑容,繼續說道:“一兩日之内,宋軍必然發動總攻。他們要在下雪之前攻下西平府,我們不可能再守得住……”他用眼神制止住欲要說話的耶亥,轉頭望着耶寅,“你曾經勸我詐降,但我不能答應你。”
“我們選擇不多了。”
“若我葉悖麻都降宋,無論是真是假,興慶府都會喪失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葉悖麻沉聲道,“我雖然不認識石越,但他所作所爲,卻聽聞不少。那種假投降的雕蟲小技,瞞不過他這等奸滑之人。仁多澣自以爲老謀深算,隻怕反中石越圈套。我大夏自唐中和年間割據定難軍以來,享國已有二百年,自太祖神武皇帝起,也有八十年。若果真天數已盡,斷非人力所能挽回。自古以來,有哪一朝哪一國能不亡的?事到臨頭,也沒甚麽好說的。不過列祖列宗都是英雄豪傑,縱然亡國,也要亡得轟轟烈烈,不可有辱祖宗之威名。”
耶寅望着葉悖麻,又看了看耶亥,終于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
“我奉令守西平府,這等大城,準備周詳,竟守不了三四日。我無能誤國,隻好以死相報,但卻也不得不爲将來打算……”
“父親……”耶寅有心要安慰幾句,但話到嘴邊,卻隻覺得一種無可挽回的悲哀。耶寅早就預見到靈州是絕對守不住的,但他也想不到,不過兩三天的時間,靈州城就真真正正地走到了絕路。草料場被猛火油擊中,也許隻是一個意外,但這種意外,卻格外地打擊着人們的士氣。難道真的連老天都站在宋人一邊麽?耶寅痛苦地想道。
葉悖麻沒有看耶寅,也沒有停頓,繼續說道:“城中還有數千精壯戰士,今晚你們兄弟便率領他們連夜渡河,先到靜州,保護皇上退回興慶,聽候太後分派。”說到這裏,他稍稍頓了一下,看了耶寅一眼,方道:“将來是戰是和,是守城還是西狩,自有太後與皇上決斷。爾等不得擅作主張。耶亥,你看好你弟弟。”
“還不如決一死戰!”耶亥雙眼通紅,粗聲道。他性格寡言少語,此時也不肯多說什麽,隻是簡短的回答。
耶寅斜眼瞥了耶亥一眼,他不知道秉常已經被迎回興慶府。這的确也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但在耶寅看來,天地間也絕沒有留着父親赴死,而兒子獨存的道理。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耶寅撲通跪在葉悖麻面前,道:“父親既不肯用我之謀,兒子甯願留在此城,與宋人決一死戰。”
“什麽決一死戰?!”葉悖麻拍案怒道,“留着你們在,難道便擋得住下一次宋人的主攻?”
“未必。”耶寅沉聲道:“死守自然必輸無疑,但如果我們反擊呢?”
“反擊?”葉悖麻不覺反問道。
“不錯!宋軍正是不可一世之時,未必能料到我們會偷營。我曾經觀看宋軍軍容,泾原所來之軍軍容嚴整,不可輕犯,但是環慶所來宋軍,卻有數營不及其餘宋軍。便在今晚二更,父親可挑選精壯敢死之士,懸槌而下,擊其薄弱。另遣兩支奇兵先出潛行,待城中号角聲響,一支多舉火把,布疑陣,自北而來,詐爲援兵大至;另一支至四更時分,掘開七級渠與諸渠灌,引水淹營。趁宋軍慌亂之時,父親再親率大軍出城,勝負一夕可定!”
耶寅的話剛一說完,葉悖麻騰地便站了起來,雙目炯炯,凝視耶寅,連連贊道:“好!好!成王敗寇,在此一舉!”說罷霍然轉身,對耶亥說道:“你暗中派人在城内各處堆積薪木,若能大破宋軍,一切休提。若其不然,便一把火燒了這西平府,引兵北走。”
……
整天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煙灰的太陽終于開始西沉。宋軍的攻城炮也停止了攻擊,震天雷的爆炸聲漸漸稀疏,夜幕緩緩落下,天地間也随之慢慢靜寂下來,除了偶爾能聽到城外宋軍大營中的犬吠之聲,靈州城内外都顯得很安靜。
終于,更夫敲響了鑼聲。
一更到了。
耶亥提着一壇酒,挨個地給站在他面前的三百名身着黑衣的死士倒着酒。他與耶寅不同,宋朝能夠吸引他的,隻有一樣東西——酒。給最後一個人的碗中倒過酒後,耶亥将酒壇摔到地上,“嘩”地一聲,酒壇便被掼成一地的碎片。耶亥大步走回隊伍前面,提起一個酒壇,撕開封泥,大聲道:“這是上路酒!喝!”
說罷,舉起酒壇,咕噜猛喝了一大口,一把便将酒壇砸了。那些死士們也跟着他一口幹完碗中的美酒,一齊将碗摔得粉碎。
二更鑼響。
夜幕籠罩的靈州城頭,從宋軍難以觀察到的幾個死角處,悄悄地放下了數以百計的黑影。黑影們弓着腰,利用夜色與地形的掩護,躲過遠處宋軍巡邏士兵的觀察,悄悄地向着目标中的幾座宋軍軍營靠近。
很快,耶亥與他的敢死隊們幾乎都已經可以看得清宋軍營寨中夜間巡邏守望的臉孔了。但那些在夜間警戒的宋軍對眼前的危機,卻依然毫無覺察。耶亥望了一眼宋軍的旗幟,在心裏哼一聲:“骁騎軍!”他心裏更加放心,宋朝的西軍并不是那麽好相與的,但是象骁騎軍這種從繁華錦繡之地出來的宋軍,他從心眼裏感到輕蔑。耶亥與宋軍作戰經驗豐富,他知道宋軍守營的經驗非同一般,比如西軍會喂養大量的戰犬,這些戰犬被用來協助宋軍守營、包圍、追擊,在不得已時還可以充當軍糧。在戰犬的幫助下,夜間用少數精銳部隊偷襲宋軍本應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但是耶亥面前的這支骁騎軍,顯然并沒有這個傳統,營中幾乎不聞犬吠之聲。也許這個什麽骁騎軍的都指揮使,在心裏将狗與鷹僅僅隻是當成一種宋朝貴人打獵遊玩之時的寵物了,而徹底忘記了那些貴人嬉戲的時尚,有許多原本就是從戰營裏學去的。
既然如此,就要讓他爲這種遺忘付出代價。
如果能設法在他們的馬廄點上一把火……
耶亥一面領着部下潛行,一面在心裏暗暗計算着。
這是孤注一擲。
成敗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的經驗與判斷力。
忽然,耶亥感覺自己的手碰到一塊冰涼的東西。他俯頭看過去,原來有幾塊大石頭,稀稀落落地擺在前面。耶亥心裏莫名的閃過一絲不安,他舉手示意部下們停下來。
他小心一面掩藏着自己,一面打量着這幾塊平淡無奇的石頭,怎麽看也看不出有什麽毛病來。但不知道爲什麽,耶亥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仿佛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對他喊着:“繞開它,繞開它……”
“難道是什麽奇門遁甲之術?”耶亥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一面繼續謹慎地觀察。
這裏距骁騎軍的大營已經不到一箭之地,盡管宋軍的栅欄看起來還算是中規中矩,但外面卻沒什麽陷阱的痕迹——這些宋軍氣勢洶洶而來,根本也沒有想過要守營吧……
更何況,骁騎軍還是一隻騎軍部隊。
已經沒有時間過多思考了,總不能被幾塊石頭吓倒,耶亥克制住自己内心的不安,決定繼續前進。但他多留了一個心眼,先命令一個侍禁領着幾十個人先行。
等得不耐煩的部下快速地穿過了那幾塊石頭。
“轟!”
“轟!”
在一瞬間,耶亥隻覺得眼前巨大的火光一閃,氣浪卷起沙石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地撲倒在地上。
炸炮!
那些石頭一定是提醒自己人注意的标記。
耶亥終于想起了這個東西。
但是,一切都晚了。
宋軍的号角聲、喊叫聲仿佛突然之間冒了出來,在寂靜的夜晚中是那麽的刺耳難聞。弓箭手們迅速地集結起來,向着炸炮被引發的區域射出密如蝗雨的箭矢。
耶亥甚至連頭都無法擡起來。
但他分明能感覺到,火光越來越明亮,而從大地的震動中,他也能知道,宋軍的騎軍出營了!
“完了!完了!”兩聲巨響後,靈州城頭,一直注視着宋軍軍營動靜的葉悖麻立即堕入絕望的深淵當中。
站在他身後的耶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停地搖頭,“變了,變了……”
一切都變了,戰争的模式已經開始改變。
也許改變還不夠大,但是已經足夠讓一支曾經強盛一時的軍隊,爲此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夏軍的失敗,西夏國的覆亡,都不過是一次改變的注腳。
“你們想做什麽?”葉悖麻的怒吼,把耶寅從痛苦中震醒過來。
便見幾名武官領着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向着他們湧過來,将他們團團圍住,幾名親兵剛想要拔刀,嗖地幾聲,便已被射死。
“景思明,你想造反麽?”葉悖麻瞪着領頭的武官,厲聲吼道。
叫景思明的武官冷笑道:“造什麽反?!宋朝是來幫皇上複辟的!你才是造反!”
“小人!”葉悖麻怒吼着拔刀,兩支長槍已刺到他胸前,景思明望着葉悖麻,笑道:“葉悖麻,識時務者爲俊傑。這西平府本就已經守不住,現在耶亥死了,城中精銳盡出,再這麽負隅頑抗,一城軍民,都會被你害死。況且替梁乙埋守城,又能有什麽好結果?”
“我是替大夏國守城!”葉悖麻雙眼似欲噴出火來。
“是麽?但是大夏國的國王,卻被權臣所控制。葉将軍你若果真是忠臣,爲何不舉兵救駕?說得比唱得好聽,我看你才小人。”景思明旁邊,一個年輕的武官對着葉悖麻冷嘲熱諷。
耶寅不想做無謂的口舌之争,他一面冷靜地觀察着事态,叛亂的夏軍數量非常多,他們顯然已經控制了城門,有人已經舉着白旗騎馬出城,很快,一支至少數千人的宋軍騎軍,随着叛亂者向靈州湧來。
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
景思明旁邊這個武官說完話,耶寅忽然感覺到此人極爲面熟。他轉過頭去,凝視此人半晌,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你是文侯的舊部?你怎的到了靈州?”
那人回視耶寅,笑道:“二公子好記性,在下謝夷,與二公子曾有一面之緣。梁逆作亂後,在下投奔景将軍麾下栖身,身爲重犯,自不敢登門拜見,多有得罪。”
“果然主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葉悖麻沖着謝夷啐了一口。“事已至此,要殺便殺,你們這些小人,降了宋朝,也不會有好結果。”
“那葉将軍就說錯了。連慕澤那等人都有好結果,我等自然不必擔心前程。”謝夷好整以暇地笑着,他猶想勸降葉悖麻,“事已至此,葉将軍何不趁早棄暗投明。”
“我葉悖麻豈會背主求榮!”葉悖麻恨聲罵道,一口痰吐到謝夷臉上,一把抓住一杆槍頭,狠狠地紮進胸窩當中。
“不識時務。”景思明對着葉悖麻的屍體罵了一句,轉過身去,盯着耶寅,森然道:“謝郎,斬草須除根。”
“這等百無一用之人,談儒論道,怕他何來?大人不如留個活口,交給種将軍去發落,也好顯得大人誠心。”
“也好,将他綁起來。”景思明也是素來看不起耶寅的,再不多看耶寅一眼,上前将葉悖麻的首級割了,交給部将,安排道:“封好印信,連同此頭一道送至種帥帳前,從此我們都是宋人了!”
景思明身後,耶寅怨毒的眼神,讓謝夷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呂渡。曉風卷開天邊的黑幕,露出深窈微白的天空。河岸的野草在風中微微顫動着,黃河兩岸,都籠罩在神秘的薄明中。三十裏外的靈州城發生的一切,這裏還無人知曉。把守渡口的夏軍依然舉着火把來回巡視,監視着河面與南岸的一舉一動。
大概是不會有什麽事的。把守呂渡的王頌師,從未想過堅固的西平府,會在短短幾天内就失陷。而鹽州方面的宋軍,聽一些牧人的消息,早兩天前在沙漠邊上遠遠見到大隊宋軍經過,也許是去進攻省嵬口了……那是興慶府的貴人們所要操心的事情。省嵬口如果失陷,河套從此斷絕音訊,從定州到興慶府,一百四十裏幾乎沒有任何關險可言……不過,在如今這個時候,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王頌師甚至都懶得将這個消息彙報上去。他是藏才三十八族的後代,西夏的存亡,與他的關系,并沒有多大,他隻要盡忠于自己的職守便是了。
王頌師剛剛想要回營烤烤火,喝一口熱湯暖暖身子,便聽到一陣淩亂的馬蹄聲從西南方向傳來。
王頌師立即大聲吼了起來:“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
士兵們一陣忙亂,迅速地關起營門,張開了弓弩。還有人舉着火把跑到了渡口,向渡船上堆放幹草等易燃物品,隻要有個萬一,就一把火渡船燒個幹淨。
沒多久,薄明中已可隐約見着有數百人馬向着呂渡跑來。王頌師眼見着這些人步騎混雜、隊不成列、旗幟散亂,一副丢盔棄甲、惶恐不安的模樣,心下立時吃了一驚。
那些敗軍退到呂渡營寨之前,見營寨緊閉,過不得河,立時紛紛叫嚷起來:“快開門!快開門!”
“爾等是何人?”王頌師在營内隔着寨門大聲問道。
“快開門,再不跑,宋人追過來了……”
“快開門啊……宋人厲害……”
那些敗兵根本沒有人理會王頌師,隻是自顧自地叫嚷着,有些人還一面不時地張望着身後,仿佛宋軍馬上就會出現在後面一般。
這些敗兵這麽一叫喚,呂渡的士兵也立即驚惶不安起來。人人都望着王頌師,不知所措。王頌師腦海中一陣嗡嗡亂響,隻有一個念頭來回旋繞着:“西平府完了……西平府完了……”
“快開門,快……”
寨外的喊叫聲越來越大,有人已向着寨門沖了過來,王頌師一個激靈,頓時從瞬時的惶惑中拉了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