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同壽此時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隻是本能地跟随着宣二軍的一萬多名袍澤一起,簇着雲梯,向着靈州的城牆發起一次又一次的沖鋒。每一架雲梯車後面,都跟随着數以百計的戰士。而在他們身後,在夏軍射程以外,宋軍整整兩百架抛石機分成三隊,不斷的向靈州抛射出石塊與泥團,壓制着城牆上的夏軍。雖然五到八斤重的石彈,打在靈州城那堅固而高峭的城壁上,連個印子都留不下便化爲齑粉;它們很難對重要的防禦工事造成多大的損害,但是如果落在人身上,無論穿着多好的盔甲,也必死無疑。那些跌落城下的夏軍屍體,幾乎沒有完整的。
種誼與劉昌祚都緊繃着臉,勒馬在軍中觀戰。
石越再一次證明了他按兵不動的幾個月并沒有閑着——靈州攻城部隊的攻城器械,不可能是憑空變出來的。但石越也不是神仙,從慶州到靈州的道路,許多地方都不能通車,許多重型器械根本無法運過來,就地制造也要受材料與工匠的限制,因此任何一個将領,都知道在這方面無法再抱怨什麽。畢竟現在的情況已經比想象的好多了。
但饒是如此,擅長防守的種誼還是忍不住會暗暗感到遺憾。
若是能運來重型投石機便好了。宋軍有一種巨大的投石機,能将數十斤重甚至上百斤重的石頭輕而易舉地發射到二百步以外,有時候甚至是三百步。隻要有這麽一兩架投石機,靈州城上的任何防禦工事,隻要被命中,就會被砸得粉碎。但這種投石機本身重達數千斤,當時一輛馬車的載重能達千斤就幾乎是極限,這種投石機需要幾輛馬車同時拉才能拉得動,除非從延綏、夏州繞道——那裏有一條西夏人修的官道——否則是不可能運到靈州的。而等它運到之時,隻怕戰争早已結束了。
惡劣的運輸條件幫了葉悖麻大忙。
否則的話……以種誼的眼光來看,葉悖麻在守城方面極不全面。而且這種欠缺并非葉悖麻個人的問題,而是夏軍在這方面根本不擅長。所以葉悖麻才犯一些在宋軍将領看來簡直是可笑的錯誤。整個靈州城防禦工事的設計雖然稱得上嚴密,卻也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外壕居然沒有羊馬牆,使得宋軍不僅可以直接攻城外城,而且宋軍的壕橋輕易地就開到外濠上面,池寬水深的外壕居然沒有發揮多少作用。此外,馬面也太少,本來對于缺少重型攻城器械的宋軍來說,這是可以造成很大的麻煩的。
這許多的不足,完全是戰術思想上的落後。比如佑大的靈州城居然隻有兩個城門!在種誼看來,這簡直就是幼稚。西夏人以爲城門是攻防最激烈的地帶,所以就以爲越少越好,可以集中防守——但城角更是最薄弱的地帶,爲什麽他們不幹脆把靈州設計成三角城?
但是……
還有不對勁的地方……
爲什麽西夏人在這麽多攻城炮的打擊下,居然還有如此密箭的箭雨?城面上防守的西夏人似乎完全沒有被壓制住!而最奇怪的是,西夏人的守城炮一直沒有還擊。按常理,布置在城内的守城炮一般都要比攻城炮威力更大,它們是摧毀攻城炮最有效的武器。宋軍的攻城炮一旦發起進攻,其位置就暴露無疑,而且爲了保護攻城炮,宋軍不得不在自己的三個炮陣前擺出步兵方陣,城中如果進行還擊,便會令宋軍損失慘重。但爲什麽葉悖麻任憑宋軍攻擊,卻一直隐藏實力?
難道說應付宋軍的這點攻擊,他完全是遊刃有餘?亦或者,他們根本沒有守城炮?
種誼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外城城面定有蹊跷。”種誼低聲說道,目光有意無意地向身邊的劉昌祚瞥了一眼。
劉昌祚斜着伸手掌,做了個手勢,卻沒有接話。種誼收在眼裏,眉頭皺得更緊了。劉昌祚的意思很明白,與種誼想的完全一樣。靈州外城的城面,一定是被設計成向内傾斜的城面了。這種城面設計是專門對付攻城炮的——石彈落到上面,就會借着巨大的慣力向夾城滑落。任何投石機的精确度都是有限的,訓練得再好的士兵,也無法準确的将每一枚石彈打到城面上,實際上每十枚中能有三到四枚命中城面,就已經是訓練有素了。若城面設計成一定斜度,城面上的士兵在遇到攻擊時隻要緊貼女牆站立,受到的傷亡就會大幅減少。
必須要想個什麽辦法才行!
“呯”地一聲,一枝羽箭正中馬同壽的盾牌,射箭的人顯然臂力極大,羽箭插入盾牌後箭尾兀自搖晃不已,震得馬同壽左手一酸。馬同壽此時根本不知道是誰射出來的這一枝箭,躲在覆蓋着厚厚的沙土與生牛皮保護的雲梯車内的士兵,已經将雲梯靠到了靈州城牆上,雲梯上一架架飛梯就勢升起,直接架到了靈州外城的女牆以上。“殺!”“殺!”身後的戰鼓聲擂得更加急了,馬同壽見指揮使舉着一面盾牌,口中大聲吼着,跳上雲梯,向着靈州攀爬上去,他身後有數十名士兵見狀也緊随其後,紛紛跟上。馬同壽連忙也跟了上去。他剛一上去,身後馬上又有無數人跟了上來。
這個時候,靈州的城牆上,到處都是升起的雲梯,一排排身着黑色铠甲,舉着盾牌的宋軍戰士,如同龐大的蟻群,向着靈州攀爬上去。
一瞬間,宋軍的遠程攻擊更加激烈了。
在巢車的指揮下,宋軍的投石機發了瘋似地向靈州城牆發炮,不惜一切代價來壓制城面上的守軍。不知道何時布好的床弩陣也突然發威——宋軍瘋狂地将他們的弩陣推進距城七十步以内,不顧傷亡的向夏軍進攻。數以千計的神臂弓手更是将漫天的弩箭射向城頭的夏軍,數百架的望樓車好象突然冒了出來一樣,在戰場上瘋狂地移動着,這些比靈州城還要高的望樓車上,每架都載有十幾名的宋軍神箭手,這些人不停的尋找着他們認爲的重要目标,幾乎每一聲弓弦響聲,都有西夏人送命。
得到有效支援的宣二軍,仿佛得到什麽号令一樣,也自覺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靈州城頭,越來越近了。
“宋狗要玩命了!”城樓上,葉悖麻狠狠地吐了濃痰,罵道。他轉身瞪着自己的長子,沉聲道:“耶亥,你給我帶一個千人隊上去,休得叫一個宋狗登城!”
“是!”
“炮手可以動手了!”葉悖麻沒有再看一眼離開的長子,他瞪着眼睛,盯着城外的宋軍巢車與望車。葉悖麻感覺到,相比而言,對西平府威脅最大的,是那些毫無攻擊力的巢車。因爲有了這些巢車,宋軍才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城頭上的一舉一動,才能用旗号指揮部隊進行更有效的攻擊。
這是心腹之患。
“一定要先幹掉那些巢車!”
轟。
轟。
一輛巢車被砸得散架。
又一輛巢車被砸成數段。
“所有巢車,不得辄移!”種谔神情冷酷地下達着命令。西夏人的守城炮終于開始還擊了。巢車、望樓車、投石機、床弩、神臂弓隊,無疑将是西夏的守城炮主要攻擊的目标。
“種帥,若這般下去,用不多時,所有巢車都将損失殆盡!”
“巢車若移動避敵,諸軍如何看得清旗号?”種谔怒目瞪了說話的參軍一眼,厲聲道:“巢車死光了,望樓便改做巢車!傳我将令,巢車便被砸死,亦不得移動半步!違令者一車皆斬!”
“是!”
轟!
話音未落,數枚石彈砸向宋軍炮陣,其中一枚沒有砸中宋軍的投石機,卻落在了守衛投石機的步軍陣中。頓時,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數十名宋軍戰士被砸成肉泥。
緊接着,又是轟、轟,數聲巨響傳來,神臂弓隊中被擊中了一枚石彈,傷亡狼籍。
“軍法官何在?”種谔眉毛都沒有皺一下,便厲聲喝道。
“末将在!”
“你立即帶軍法令監陣!敢亂我軍陣者,立斬!”
“是!”
都虞候領令而去。
“敵炮攻擊,城頭上必有人以旗号指示方向遠近,傳令,叫望樓幹掉這些兔崽子!”
“令巢車辨分敵炮方位距離,攻城炮裝震天雷,給我炸死那些西賊!”
“傳令,先登城者,記首功,賞錢五百貫!凡士卒一律晉陪戎校尉!”
馬同壽明顯地感覺到來自身後遠程攻擊部隊的支援,城頭上的西夏人仿佛被壓制住了,他聽到指揮使在上面大聲喊着:“西賊頂不住了……快跟上……快跟上……”馬同壽連忙手腳并用,抓緊攀爬。
然而好景不長,西夏人很快便緩過勁來。頭頂上,從城内發射的巨大石彈掠過空氣時發出的響聲,讓馬同壽感覺到頭皮一陣陣發緊。“阿彌陀佛!”他在心裏默默念了一聲,不敢去看身後的情形,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攀爬起來。巨石落地的轟隆聲在身後不斷傳來,巨大的恐懼感反而在一瞬間讓馬同壽明白一件事情——如果不能攻下靈州外城,他們這些在雲梯上的人,都不可能再活着見到明天的太陽。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
别的宋軍戰士或者還可以選擇以後繼續戰鬥,但是對他們而言,今日便是決戰。
要麽勝利,要麽死亡。
下面傳來一陣陣呼喊聲,馬同壽隐隐聽到是:“先登城者……五百貫……”
他不由得精神一振,五百貫,足夠置上一座上好的莊園,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了。但是,他的美夢隻持續了一刹那。
隻聽到“啊——”地一聲慘叫,爬在前面的指揮使被一塊滾石砸中,從數丈高的雲梯上跌了下去。他的大腦尚不及轉寰,又是一聲慘叫,一人被開水澆中燙傷,把握不住,也從雲梯上跌了下去……
慘叫聲此起彼伏,從每座雲梯上傳來。不斷有宋軍的将士跌落,最慘不忍睹的有一架雲梯被西夏人澆了滾油,又射中火箭,整座雲梯上的人不是被燒死,就是被摔死,更有許多人是燃燒着從雲梯上跌了下去。
“狗娘養的!”
馬同壽的眼睛充滿了血絲,拼命的時刻到了。
宋軍的每架望樓車,在車下操縱樓上移動的士兵與在車上以旗語指揮聯系的士兵都是隸屬于神衛營的。但是望樓上的神射手,卻是各軍中臨時抽調來的好手。田烈武此時就在一座望樓車上面。他的車上,配有十二名神箭手,以他的官階最高,所以他就是臨時的首領。
從望樓車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靈州城頭的一舉一動。西夏人的守城炮尚未發射,田烈武就注意到有幾個人在城牆上揮動旗幟。他看出古怪,當即便一箭射死一個。待到西夏人發炮,他立即便想起在講武學堂時從神衛營的武官那裏聽到的話:以炮守城之時,一般将炮安置在城中,使敵不知所在,以保護守城炮不被攻城方的投石機摧毀。這樣的話,就必須以人在城牆上以旗語指示方位距離,若然沒有這些指揮的人,縱有再多的投石機,也是廢物。
“先不管别的,幹掉那些打旗号的!”田烈武一面說道,一面嗖地一箭,又将一名旗手射死。
望樓上的神箭手們立即明白過來,開始集中攻擊這些打旗語的夏軍。盡管望樓上的宋軍也是西夏弓箭手重點攻擊的目标,但那些西夏人卻仍然幾乎隻要一揮動旗幟,馬上就會有人送命。待種谔的命令傳到諸望樓後,西夏人早已經被田烈武打乖了,他們一個個緊貼着女牆站立,從“品”形口中觀察,而隻将旗幟露出來,繼續指揮。
這一下,幾乎所有望樓上的神箭手都束手無策了。
“田大人?”
轟。田烈武未及回答,一架燃燒的雲車從中間折斷,塌了下來。接着,又是轟、轟數聲巨響,宋軍幾架投石機被擊中,被砸成了一堆木材。
宋軍的投石機也開始用震天雷作彈藥還擊,但是巢車判斷方向容易,判斷距離卻十分困難。躲在城牆後面,的确比在城外被人一覽無疑要安全許多。震天雷在靈州城内不斷的爆炸,但效果卻非常一般。而城牆上的宋軍受到抛石機的支持一被減弱,處境卻立即變得更加艱難起來。畢竟在進攻城頭時,宋軍無論如何也不敢使用震天雷。因爲投石機是無法确保準确擊中城面的,有更多的石彈可能落在城外。這些如果隻是石彈或者泥團,必不可少的誤傷對己軍造成的傷害還可以接受,但如果改成震天雷,隻怕宋軍的攻城雲梯,在己軍與夏軍的“夾擊”下,用不了一時三刻就會死光。
“姑且試試罷。”田烈武抿着嘴,摘下一枝火箭,朝着西夏人的旗幟射去。
望樓上所有人都屏聲望着這枝火箭,拖着火焰尾巴的箭枝正中旗幟,噗地燃燒起來。
頓時,整座望樓上都歡呼起來,衆人紛紛抽出火箭,幾人一組地向西夏人的旗幟射去。很快,别的望樓也注意到這種新方法,開始有樣學樣。西夏人的旗幟隻要一舉起來,立即便有數枝火箭飛到,他們尚來不及揮舞,就發現手中的旗幟燒得隻剩下冒着火星的旗杆了。
葉悖麻望着一根根光秃秃的旗杆,不覺目瞪口呆。
宋軍的遠程攻擊部隊顯然注意到了望樓車的戰果,無論是投石機還是床子弩,都是有車座的,他們立即開始有次序地移動位置。得不到旗幟有效指揮的守城炮隻能憑借經驗胡亂進行設計。數量本來就少的守城炮,當完全隻能靠感覺來攻擊敵人之時,其效果立即便大打折扣。
西平府的上空,再一次成爲宋軍的天下。
“挑一百名善射者,幹掉那些望樓車!”葉悖麻的眼睛仿佛要噴出火來。
馬同壽離城頭越來越近了,他身上卻奇迹般地一點傷都沒有。但馬同壽無暇感歎自己的好運氣,因爲有太多朝夕相處的袍澤已經隻能在忠烈祠才能再會了。他隻是不甘心,無論如何,哪怕要死,也要爬上城頭再死!
忽然,他聽到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他下意識地向兩邊瞥了一下,立刻,他的血液也沸騰起來——潘大人已經登上城頭了!
便在這略一停頓間,他聽見上面也傳來歡呼聲——一名銳士爬上了城樓。但隻是一瞬間,那名銳士的屍體便從城頭上摔了下來,身上有幾個透明的槍眼。
緊接着,又有兩名袍澤被殺死在登上城頭的那一刻。
馬同壽停了下來,他伸手摸了摸腰間,掏出一枚霹靂投彈,把引線咬斷一截,對身下的人道:“點火!”
那人怔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忙取出火石,給引線點着火。
馬同壽抓起霹靂投彈,向城頭扔去。一面大喊一聲:“趴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