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麽一說,在座文武無不動容。須知方才天都茂暗示若逼急了他們,就舉國降遼,的确是說中了讓宋朝文臣武将最擔心的事情。如果秉常真的能夠入朝,緩數月之兵,卻未必不能接受。宋軍正好鞏固目前的戰果,一旦秉常入朝,要他方還是圓,自然就看宋廷的高興了。到時候隻要他一封奏章,獻土移封,不僅可以徹底封住遼國的嘴巴,使遼國沒有任何借口,而且西夏内部的分裂也勢必更加公開、激烈,縱有還想頑抗的,也隻會是極少數,不足爲慮,宋朝可以唾手而得西夏全境。
但正因爲這等事情太過于美妙,反而讓人不敢相信。正如天都茂心中,也絕不會不明白石越要秉常入朝的意思。所有冠冕堂皇的詞語後面,石越開出的價碼實際是:舉國投降。當然,是體面的投降。而天都茂的回答則是:我們願意投降,但寬限幾個月,讓我們讨論一下。
石越仿佛也被說得動心了,他撫案沉吟,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方面露難色地說道:“然戰和之策在朝廷,實非吾所能作主。”
“在下願往汴京觐見皇上,陳說利害。在此之前,惟願石帥能緩兵一月。”天都茂立即說道。
石越低頭沉思一會,似是下定決心,霍然擡首,道:“便依貴使之意。一月之内,隻要夏國不挑釁,吾亦不用兵。”
他說完,見座中有好幾個人想要出言反對,便向豐稷使了個眼色,豐稷會意起身,大聲道:“夏使遠來,軍中無以爲樂,請召劍舞助興。來,給諸位大人滿酒!”
酒宴開始後,石越笑着應酬數盞,便借口酒力不支,讓豐稷代爲招待,自己先行退場,返回帥府。潘照臨早在外面等候,待石越上了馬車,笑問道:“如何?”
石越淡淡一笑,道:“他們若真心求和,晚間天都茂必再來見我。否則,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我也不過是将計就計。今晚便派人去知會沿途驿館,但好生設酒宴招待夏使,卻供給他們劣馬,帶他們走最繞的路,讓其緩緩而行便可。”
“職方館關于天都茂的情報,說此人愚鈍老朽,梁太後怎會派此人爲使?”潘照臨頗爲疑惑。
“那是職方館看錯人了。”石越笑道:“此君甚是精明,能瞞過他的事,隻怕不多。”
“哦?”
“不過他知道亦無用。”石越悠悠道:“我已等不及禹藏花麻的決定了。告訴李憲、王厚,使者到達之日,若禹藏花麻還未歸降,便用劍叫他投降。”
“也是時候了。”潘照臨半笑不笑地說道。
“我還要寫密折請皇上留下這個天都茂。他在夏國其名不顯,那是梁氏不會用人,留在大宋,卻不失爲人材。”石越閉目假寐,一面說道:“夏地本是吾土,朝廷若一意猜忌,以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則終難長久。将來治理其地,當蕃漢摻雜而用,而夏國之英材俊士,不僅要用之于地方,還要招攬于朝廷。如此不僅朝廷得人材,夏國豪傑之士,皆知有顯達之望,進身之途,則不易生叛逆之心。吾示夏人寬厚,消其反側,自慕澤起;恩加夏國豪強,當自仁多瀚起;收夏國之民心,則自夏州起;攬夏國之士,本欲自李清起,李清既死,可自天都茂起。”
天都茂回到驿館後,馬上屏開衆人,召見他的副使萌多。
“明日你便回國,先去西平府,告知葉悖麻大人,勤修戰守之具,防宋軍不日攻城。”天都茂皺眉歎道:“但亦切不可先行挑釁。”
“挑釁?”萌多苦笑道。
天都茂也苦笑着搖搖頭,道:“你這般轉達便是。”
“那大人将何往?”
“我要去汴京,盡最後之人事。”天都茂的語氣,含着一種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無奈,“宋朝内部絕不能是鐵闆一塊。有人主戰必有人主和,更何況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嫉妒石越之成功,若能找到機會,事情還未必絕望。若是我在汴京時,軍隊能打一個勝仗……”他旋又搖了搖頭,道:“隻要葉悖麻将軍讓宋軍付出多一點的代價,和議便尚有機會。”
“下官會将這些話轉達給葉悖麻大人。”萌多恭謹的說道,他猶疑了一下,終于沒有忍住,又問道:“果真能越過石越而達成和議麽?”
天都茂默然良久,緩緩說道:“盡人事,聽天命。”
萌多聽到這句回答,也不禁默然。
過了好一陣,天都茂又說道:“我雖欲求和,而彼不許也。石越面似菩薩,而其亡我之心甚堅,多說亦無益。我此行已不知能否生見太後,你回去後,當替我轉達,必不得已,當早爲之備,舉族西遷,幸毋以興靈爲恃。吾輩無能,自召亡國之禍,若尚心存僥幸,則祖宗不血食矣。”說到此處,天都茂想起國事中讓人痛心切齒之事,不禁放聲痛哭。
次日。天都茂東行之後。帥府。
“舉族西遷?”石越笑道,“這可不行。”
司馬夢求也笑道:“學生已着人改了天都茂的奏折,萌多回去後,自會告訴梁太後,天都茂将在汴京設法離間學士,隻要興靈不破,萬事可期。”
“做得好。”石越贊道,一面笑道:“耀德城已被發現,我也等不及耀德城築成之日了。”
“其實有了溥樂城,便足以護衛糧道。學士築此二城,亦是爲長久之計。”司馬夢求笑道:“倒是許多将軍憋了一肚子氣,須早讓他們知道才好。聽說朝廷還專門派了使者來催學士進兵。”
“朝廷是擔心冬季到來之前,攻不下靈州。”潘照臨悠悠道。
石越半開玩笑的說道:“我也擔心。”
“學士,種谔大人求見。”侍劍在外面朗聲禀道。
石越與潘照臨、司馬夢求對視一眼,三人皆會意地一笑。石越起身道:“請種大人議事廳相見。”
種谔懷着一肚子的怨氣與怒氣,勉強與石越見禮後,便開門見山的問道:“石帥果欲許夏人和議麽?”
石越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茶,緩緩放回案上,看了種谔一眼,道:“和戰之策在朝廷。且夏人許我河南之地,且允諾秉常複辟。我既據河南,于秉常有再造之恩,正可緩圖之。”
“石帥此言差矣。”種谔急得騰地起身,大聲道:“如此必誤國事!”
“嗯?!”石越臉色不豫,惱怒地望了種谔一眼。
種谔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但他卻不在乎,隻是坐回座位,繼續說道:“如今士氣可用,正當一鼓而下靈州,靈州既下,禹藏花麻可不戰而降。如此三道進兵,渡河而圍興慶府,如此賀蘭山以東,盡爲吾有也。夏人議和,不過是緩兵之策,一旦其恢複元氣,再欲圖之則難矣。且以夏人之雄,豈能容河南之地在他人掌握?我縱欲和,實不可得也!”
“然種大人可知遼人已進河套?”石越冷不丁問道:“若逼其過急,夏人舉國降于遼,我當如何應之?”
種谔吃了一驚,反問道:“契丹出兵河套?”
石越點點頭,道:“大宋之勁敵,非西夏,而是契丹。若使二夷合縱,于國家非利也。”
種谔卻頃刻間已從驚愕間恢複從容,毫不在乎地揮手道:“遼主非愚鈍之人,此時與遼國打仗,雖非大宋之利;然此時與大宋打仗,難道便是遼國之利?!其出兵河套,是知夏國之将亡,而欲分一杯羹。占據河套,可使興靈、平夏,皆處于遼軍威脅之中,日後與大宋相争,亦可占得一絲先機。我軍此時若急攻興靈,遼人坐視而已。”停了一下,又譏笑道:“我軍若攻興靈,下官隻憂遼軍以助我爲名,而在河套甚至賀蘭以西攻城掠地,讓夏人首尾難顧。石帥莫要忘了,大宋與遼國還有一紙盟約在。”
石越卻并不爲其所動,反譏道:“興靈堅城,若我軍久攻不下,契丹未必不敢趁我之弊。若能大敗我軍,使我元氣大傷,其又懼我何來?如此,吾等豈非大宋之罪人?!”
種谔霍然而起,怒聲道:“爲将者豈能畏首畏尾!天下哪有甚萬全之策?石帥所慮若僅于此,願授下官五萬之師,以一月爲期。一月之内,若不破靈州,下官願就軍法!”
石越望着種谔,良久,緩緩說道:“大人可知軍中無戲言?”
“雖死無憾!”種谔沒有半點猶豫。
“好!”石越霍然起身,道:“本帥便給将軍五萬之兵,且使種誼、劉昌祚部助将軍攻城,令折克行率部直取興慶,斷其援軍。限期一月,若一月之内,靈州不破,本帥亦不要将軍正軍法,将軍自縛往汴京聽處置便可。”
種谔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不可思議地望着石越,半晌,方單膝跪倒,亢聲道:“若攻不下靈州城,下官不敢去見皇上,自己便撞死在靈州城下!”
熙甯十三年八月下旬。
靈州冷漠的天空下,遼闊的田野讓人感覺到一種無聲的蒼涼。靈州這座塞外雄鎮,位居黃河與靈州川之交,控賀蘭、牛首二山之險,擁河渠灌溉之利,原本是關隴地區之門戶。然而,自從鹹平五年李繼遷攻破成爲塞外孤城的靈州之後,宋軍已經有整整七十八年未曾見這座雄鎮的雄風。這裏卻先後成爲西夏的西平府、都城、陪都、總管十二監軍司的翔慶軍司!
此時靈州城外的田野中,隻餘一片凄涼景象。在石越下令以種谔爲帥,統率骁騎軍、龍衛軍與宣武軍第二軍、振武軍第四軍共計約五萬精銳禁軍,并節制種誼、劉昌祚部進攻靈州之後,靈州那短暫的僵持被立即被打破了。
首先是與宣武第一軍一起駐紮在耀德城的宣武第二軍的其餘部隊依次抵達靈州,在他們到達的當日,葉悖麻趁其立足未穩,以優勢兵力向宋軍發動了猛烈的進攻,兩軍激戰竟日,各自折損千餘人馬。夏軍的進攻被挫敗後,宣武第二軍的将領才發現,葉悖麻此次進攻的目的,僅僅是搶割城外的小麥。
然後,在西路,種誼與劉昌祚燒毀鳴沙城,帶着所獲糧草辎重率部北上,擊破阻擊之夏軍,幾天後進抵靈州城外。劉昌祚到靈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縱火焚燒城外尚未被收割的麥田。靈州城外,幾乎淪爲一片焦土。葉悖麻自知無法與宋軍列陣而戰拼消耗,不敢出戰,隻好收縮兵力,閉城自守。好在靈州城隻有南北兩個城門,經過長期的準備,城中除了攻守戰具外,糧草、薪柴、木材,甚至石頭,葉悖麻也都已準備得盡可能的充分。他隻要以重兵守護好靈州城東北三十裏外的呂渡,保障興慶府與靈州之通道,靈州便不至于淪爲孤城。
宋軍卻也不急于攻城,他們在靈州城南紮成兩座大寨,深壕高壘,竟擺出一副持久戰的模樣來。
但葉悖麻卻非常清醒——宋軍這樣做,隻不過是在等待主力的到來。雖然在花結香逃回來的殘部報告發現宋軍在築耀德城後,他便減少了在澣海的部隊。但是餘下的在澣海活動的部隊,還是發現了宋軍的大規模調動。聯系起萌多的報告,他就可以很容易的斷定,宋軍的主攻,迫在眉捷。
果然,僅僅五天之後,宋軍的主力便到了。
葉悖麻站在城樓上向南眺望,可以看到城外旌旗密布,營寨相連。宋軍軍容之盛,讓與葉悖麻一起在城上觀陣的許多西夏将領都變了臉色。
“靈州之固,雖十萬軍不能下,何況這區區宋軍。隻須堅守數月,本帥便有破敵之策!”葉悖麻慨聲說道,給麾下将士鼓舞士氣。
然而,恰在此時,一隻烏鴉不識時務的飛過城樓上空,呱地叫了一聲便向北飛去。那絕望的叫聲,讓本就迷信的西夏将士,心中更增了幾分不祥的預感。
靈州城南。
宋軍中軍營門大開,随着一聲聲鼓角高鳴,各營的營門也相繼打開,宋軍各軍列着整齊的方陣,鼓行而出,布陣于靈州城外,仿佛是在向守城的夏軍炫耀着自己的軍威。
種谔在衆将的簇擁下出了中軍大營,一臉的肅然。
“嗚——嗚——嗚——”
衆軍見到主将的旗幟,立即一齊鼓噪起來,數萬人的聲音,震得靈州城内的居民都惶惶不安。
種谔緩緩舉起右手,中軍揮動旗幟,鼓噪的士兵便立即安靜下來。
緊張、興奮的情緒,在宋軍中彌漫,士兵們都自覺握緊了手中的兵器,每個人都等待着攻城的命令。靈州城上,葉悖麻也向部下下達了備戰的命令。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刻。
城外城外,安靜得讓人窒息。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種谔并沒有下令攻城。他縱馬至陣前,指着前面的靈州城,厲聲喊道:“諸位将士!七十八年前,大宋靈州知州裴濟裴大人被李繼遷困于靈州城中……”
種谔的話被數十名軍官重複傳唱,清晰的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中。靈州城内外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爲什麽種谔突然提起這樁早被許多人遺忘了的舊事。
“裴大人自刺手指,寫下了請求援兵的血書。”
種谔依然肅穆,仿佛回到了七十八年那場慘烈的戰争中。
“然而澣海被李繼遷遮斷,朝廷援軍方至環州,靈州便已陷落,裴大人戰死殉國……”
“本帥昨夜夢到裴大人,乃知當年爲捍衛靈州而戰死的大宋将士之英靈,依然聚于靈州城上,徘徊不散。他們未能等到援軍,緻使國家西北雄鎮淪落,其骸骨亦不能得歸于故鄉,故此怨恨難散。他們等援軍等了七十八年!”
“他們等援軍等了七十八年!”
種谔哽咽着,拔劍出鞘,指着靈州城,厲聲喝道:“今天,援軍來了!”
92
馬同壽舉着高過人身的盾牌,一雙眼睛脹得通紅,口裏大聲吼着無意義的音節,踏過橫七豎八躺在城下的友軍屍體,第三次沖向城角。此時靈州城南的上空,恍如正下着一場狂暴的箭雨,密密麻麻射出來的羽箭,幾乎讓太陽都失去了光芒。城牆的腳下,到處都有未熄的烈火在飄搖着,西夏人潑下來的滾燙的開水,兀自在地面上冒着熱氣。到處都是穿着黑色铠甲的宋軍屍首,被石塊砸爛的雲車殘體,還有遍地可見的血迹。慘叫聲、吼叫聲、戰鼓聲、雲梯車輪壓過壕橋的吱吱聲、弓弦振動聲、羽箭穿過空氣的聲音、抛石機發射時的軋軋聲、石彈砸在城牆上、城牆外的轟隆聲……所有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副人間地獄的景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