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将軍的勝利傳到延州後,立即使這個中國邊城成爲歡樂的海洋。太守下令三天内短暫取消酒類的銷售配額,并将戰争開始後就加強的宵禁時間推遲到午夜。此外,因爲折将軍占領了一個重要的産鹽區,戰争開始後不斷上漲的鹽價也終于出現了些微的滑落。這件事情立即引起了聚集在延州的商人的注意——在此時依然停留在延州的商人,大多數都是非常出色的冒險家與投機者。因爲石元帥擔任杭州太守的期間,曾經大膽的改革過宋帝國的鹽政,他以令人欽佩的勇氣打破了宋帝國政府對食鹽的全面壟斷性政策,做出了意義深遠的改革。
據說石元帥改革的最初用意不過是了緩解财政的困難。他将鹽場以競标的方式租給商人與官僚的家屬們,朝廷中的高官貴族們因爲分沾了利益,對他的改革就不再強行阻擾,而石元帥則得以度過短暫的财政危機。但是大量的事實證明,石元帥是一個天才般的人物,他經常将意義深遠的改革隐藏起來,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開始。他幾乎從不試圖一下子拆除整座堤壩,但當他打開阻擋河水的閘門的一道口子後,日後整個堤防的崩塌就幾乎是一種必然。而鼠目寸光的反對者,往往因爲他的溫和而掉以輕心。
在杭州的改革也應當如是觀。當鹽場被私人承包後,幾乎所有的鹽場所想盡辦法盡可能的增加産量,而完全無視最初政府限制的配額。走私食鹽的情形泛濫成災,政府制定的嚴刑峻法,在賄賂與放縱面前幾乎起不了太多的作用。代替石元帥接任杭州太守的兩屆官員,都被視爲是石元帥領導的同一個黨派的成員,前者相信好的政策隻要不加改變的繼承就可以,因此有意放縱這樣的局勢;後者卻野心勃勃,這位太守喜愛金錢與美女、美食,并且希望得到石元帥或者皇帝的賞識,以達成他的政治野心。因此一方面他收受賄賂,放任違法的現象,根據傳聞,這位太守大人甚至還指使鹽商們去向在帝國中央有重要影響力的官員行賄,以保證他的行爲不會受到禦史的彈劾;另一方面,在得到鹽商的大筆賄賂後,他又進一步的大膽改革了宋國的鹽政制度。在他的任内,他徹底廢除了整個杭州境内的食鹽專賣政策。政府在食鹽上的收入,從此隻包括鹽場的租金與鹽稅。他的這次改革是成功的。杭州政府在食鹽上的收入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而百姓也都交口稱贊。這位太守的能力也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認可與石元帥的贊賞。據說正是因爲這次看起來非常大膽的改革,使得這位太守最終如願以償地進入帝國中央。這位太守的名字叫做蔡京。後文我們将會多次提到他。
帝國舊的鹽政制度在蔡太守的改革之後,越發的顯得難以爲繼。杭州的情形影響到周圍的許多地區,舊有的食鹽專賣政策相繼崩潰,隻有少數地區繼續頑固的堅持舊有的政策不變。但是他們對食鹽的走私也無可奈何。這其中,宋帝國中央政府對鹽政改革的态度耐人尋味,他們罕見的放任地方政府各行其是,似乎隻要在食鹽上的财政收入不減少,就可以對此漠不關心。但根據種種傳聞,讓人相信帝國中央的這種态度是大量的賄賂以及政治勢力妥協的結果。保守黨的精神領袖司馬宰相,一向反對國家過度幹預經濟之運轉,主張減少政府開支,順其自然。對于鹽鐵專賣政策,保守黨也向來持反對意見,隻不過以司馬宰相爲代表的保守黨們相信,凡是帝國尚能運轉的東西,隻要不是到了非要改變的地步,就盡量不要做大的改變,隻須稍做修補就可以。秉持着這種理念,保守黨們容忍了鹽鐵專賣的存在。而當這種政策發生改變時,當保守黨們發現這種改變是自然的發生,不會造成政局的動蕩之時,便默認了這種結果。畢竟無論國家、官僚與富人、平民,三者都奇迹般的不曾在這種改變中受到很大的損害。而由前帝國宰相王宰相創立的新黨,雖然主張政府主動加大對經濟的幹預,但其着眼點似乎主要是保證政府财政的收入。隻要财政收入不減少,新黨就可以容忍大多數改變。如果這種改變能增加财政收入,那麽他們就會表示歡迎。而對于沒原則的官僚而言,保證其利益不受明顯的損害,加上适當的賄賂,就可以輕易的削除這方面的阻力。于是帝國的食鹽專賣政策,便在三種勢力的默許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宋帝國是一個超過任何羅馬人想象的龐大帝國,永遠不能忘記這一點。因爲不理解這一點,就無法理解宋帝國的食鹽貿易代表着怎樣的财富。無論宋帝國生産多少食鹽,僅憑其國内市場,都可以充分的消化。因此食鹽專賣政策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實在是一種愚蠢而短視的政策。這一點宋帝國的商人們倒是都很清楚。所以,當折将軍占領那個以食鹽命令的著名産鹽區之時,雖然當時帝國舊有的食鹽專賣政策還沒有完全崩潰到一個衆所周知的程度,但延州的冒險家們早就從杭州的變化中預見到了全國的變化。每個人都希望得到石元帥的認可,鹽州的鹽池,被認爲是這次戰争中最大的商機。
我的那位有着高貴血統的新朋友,日後最重要的合夥人柴公子顯然也是這樣認爲的。并且,他相比其餘的冒險者,似乎更有辦法。他設法得到了一封據稱是石元帥首席幕僚的親筆信。拿着這封信件,他找到了延綏方面軍的元帥種元帥,以一把價值三百貫的寶刀與兩匹駿馬爲代價,得到了種元帥的推薦後,再去拜見暫時駐守鹽州的折副元帥。
在全面占領了這片被稱爲“平夏”的地區後,傳聞中對夏國百姓極其苛刻的折副元帥也變得相對溫和起來,雖然強征民夫進行勞役以修築城堡的事情從未停止,但是以夏州太守爲代表的文官迅速的接管了大部分地區,這些被精心挑選派往占領區(宋帝國則認爲是收複原有的失地)的官員們采取了比軍方要溫和許多的方式來進行統治。這些文官在平夏地區設法邀請爲躲避戰亂而逃跑的人們回到家鄉,幫助他們恢複生産,甚至贈送過冬的衣服與糧食;而對比之下,軍隊則常常沒收反對者或者與夏國政府有牽連的家庭的财産與田地,将他們強行遷移到帝國南方的湖廣地區。軍方經常制造冤案,而文官則設法爲之争取公道。雙方的差異形成鮮明的對比,并且不斷發生小小争執,而大體上文官永遠是站在百姓一邊,扮演公正的維護者角色。這一切有可能是帝國故意的安排——這樣一來,文官們在當地居民心目中的威信便迅速建立起來,而仇恨則被巧妙的轉嫁到了軍隊而非帝國本身身上,當這些軍隊,主要是折副元帥的河東軍撤離後,當地居民的怨氣就可以徹底平息,從而變成對帝國政府的感謝。總的來說,其實質則無非是帝國政府正在設法穩定當地的局勢,鞏固他們的占領。與夏國控制區接壤的鹽州地區,雖然與其餘地區不同,依然由折副元帥控制,但是身上還兼着太守職務,有過地方行政管理經驗的折副元帥,也同樣需要執行帝國的這一政策。而根據流傳在商人中的傳說,忙于戰争的帝國此時無暇關心鹽池的生産,一向開明的石元帥也許願意将鹽池以與杭州同樣的方式處理,這樣的指示應當下達到了折副元帥那裏。
但是柴公子在折副元帥那裏碰了壁。盡管他有石元帥首席幕僚與種元帥的推薦,然而這次他高貴的血統反而成爲了障礙。折副元帥的爲官之道,是隻效忠于帝國皇帝本人,他遠離一切黨派與權貴,既不招惹他們也不怕得罪他們,以“孤獨的臣子”的形象來獲得皇帝的信任。所以,折副元帥不願意與柴公子這樣有敏感身份的人打交道。于是,受到挫折後的柴公子不得不尋找一個合夥人以繞開障礙,他最終的選擇就是我……
——《阿卡爾多東方見聞錄》卷三·西湖書社印行
石越将西夏使者有意涼在一邊後,便立即派人召回他的首席幕僚潘照臨——潘照臨此時正在長安與陳元鳳打嘴皮官司。按宋朝的制度,若負責督運糧草等補給的範純仁與陳元鳳在糧草的供應上有懈怠與或者出現人爲的供應不足的情況,石越有權力将他們斬首,所以本來石越并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至少犯不着勞動潘照臨,一道行文過去,範純仁與陳元鳳都必須服從命令,如有疑義也隻能事後向樞府申訴。但石越在澣海中重建溥樂、耀德二城,鑒于真宗時代的教訓,卻是沒有事先得到樞府同意的。爲了保守秘密,甚至連前線許多的高級武官都不知道内情。而在荒漠中修建城堡所要耗費的人力與物力,都是驚人的,瞞得過别人,如何瞞得過負責軍需的官員?這時候如何既要盡可能的保守秘密,又要從範純仁與陳元鳳等人手中盡可能的得到資源,就變得非常需要技巧了。爲此,石越不得不讓自己的首席幕僚常年穿梭于慶州、長安兩地之間。因此,當潘照臨暫時抛開與陳元鳳的勾心鬥角,趕回慶州後,夏使已經被石越涼了整整兩天,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夏使在這兩天裏不斷要求立即拜見石越,甚至還一度設法擺脫了陪同的官員強闖帥府,雖然被攔駕,但現在整個慶州都知道西夏派出了使節來到慶州,謠言滿天飛舞。
然而,遲至第四天,石越才終于帶着麾下主要的文武官員,正式接見這位叫天都茂的夏使。天都茂在西夏官拜樞密司承旨,可以說也是位居機要,但是被石越用各種手段推搪,竟然被涼了整整四天,心裏真是又急又氣。但是他的使命卻是來求和,縱有再多的氣,也隻得強咽入肚,擺出一副笑顔,向石越恭恭敬敬地遞交西夏國書與梁太後寫給石越的信件。
石越接過國書,隻翻開看了一眼,便放到案上,先看梁太後的信件,他一眼掃過,一直保持微笑的臉便立即沉了下來,“啪”一聲把信合上,丢到案上,厲聲道:“朝廷冊封者,夏國國王也!夏國太後與吾何幹?!”
天都茂忙躬身道:“先帝英宗體乾應曆隆功盛德憲文肅武睿聖宣孝皇帝在位之時,龍體違和,慈聖光獻太後亦曾垂簾聽政。敝國之事,雖不敢比于聖朝,亦不過是國王欠安,太後垂簾,故此國事由太後暫攝。朝廷受仁多澣奸人蒙蔽,其中多有誤會。下官奉命東來,亦是想向朝廷訴明冤情,還望石帥明察。”他說起宋英宗那一長串的谥号,隻怕輕易一個宋朝官員,也不如他說得順暢。
石越聽他如此回答,不禁啞然失笑,譏道:“貴使之意,夏國隻是國王身體違和,而有太後垂簾?并無權臣後黨,犯上作犯,泯滅綱常?”
“石帥明察!仁多澣素來奸猾狡詐,其賣主求榮,興風作浪,不過欲逞其奸志。”天都茂回答得铿锵有力,擲地有聲,毫無半點愧色。
石越哈哈大笑,指着天都茂,笑道:“若是如此,倒是朝廷錯怪了。”
天都茂頓時老淚縱橫,泣道:“石帥能明此情,實于下邦有再造之恩。”
石越大笑着擺手,道:“本帥可沒甚再造之恩。不過朝廷興兵而來,正爲正綱常人倫,又豈能聽足下一面之辭而罷?貴使可速回興慶,上禀貴國太後,夏國邊遠蠻夷之地,既無名醫,兼少藥石,何不請貴國國王移駕至汴京,一則可釋朝廷公卿士大夫之疑;二則朝廷憂其失位,竟興百萬之師,豈能不答謝朝廷之恩德?三則汴京名醫雲集,百草不缺,正好養疾,待貴國王病愈,朝廷再遣其歸國。此一舉三得,豈不美哉?”
“石帥美意,感激不盡……”
“既感激不盡,便不必啰嗦。速速回國,叫爾國王自來京師謝恩!彼若不來,我當帶兵去請!”種谔本對和議極其反對,此時接住話頭,便厲聲咤道,語帶威脅。
天都茂卻并沒有被吓倒,他用眼角看了種谔一眼,便抱拳從容問道:“此位可是種谔種将軍?”
“便是某家,如何?”種谔一臉不屑。
天都茂欠身笑道:“将軍威名,震于西陲。然而天下之事,擡不過一個‘理’字。華夏天朝,萬夷所仰,四海所宗,以爲文明昌興,禮儀教化之上邦爾。朝廷之服人者,德也。若徒以力欺人,以強淩弱,敝國雖小,雖死不敢屈。朝廷雖兵威盛于漢唐,滅人之國,易如反掌,敝國固力不能敵,然窮極之時,若舉國歸于契丹,則隻恐天下之難方興,而兵禍連綿,正不知何日能解!且朝廷若不顧大義,務以兼并之念,行霸者之事,隻恐大遼、吐蕃、大理,将人人自危,反側之禍,便在旦夕之間。故吾主朝與不朝,在服德而非畏戰也。”
種谔被天都茂這一番話說得惱羞成怒,按劍而起,正要發作,石越早已喝斥道:“種将軍休得無禮!”
種谔憤憤地望了石越一眼,見他臉色不豫,又惡狠狠地瞪了天都茂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竟徑直氣呼呼地走了出去。
石越臉色更加難看,但他旋即恢複常态,笑道:“讓貴使見笑了。”一面将天都茂請到席位坐了。待天都茂坐定,石越方又問道:“朝廷教化天下,彰明王道。法三王而不法齊恒晉文。惟貴國之事,固天下之所疑,未可以貴使一人之語而使信服。若夏國王不早至汴京觐見,奈何朝廷公卿不之信。”
天都茂見石越語氣松動,忙起身謝道:“朝觐大事,實倉促難定。當此上下疑忌之時,皇帝陛下雖然仁厚,然奈衆公卿何?敝國之臣,亦恐主君爲朝廷所留爾。”
“若使誠心,朝廷豈會欺爾小國?”石越假意愠道:“惜吳越王入觐,朝議紛紛欲留之,而朝廷終遣之歸國。前事如此,奈何反疑朝廷?”
“石帥息怒。”天都茂連忙謝罪,鄭重回道:“實是人情疑懼,若石帥能緩兵數月,略寬人心,吾主不敢失信于朝廷,必親往京師入觐謝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