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已先将夏使送至驿館,栎陽縣君求見石帥,下官自作主張,已安排她往帥府來,便在府外等候。”豐稷非常激動,夏使到韋州開始,便要求盡快見到石越,而栎陽縣君又有石越的親筆信件,因此韋州官員不敢怠慢,安排車馬衛隊,護送他們前往慶州。豐稷已向護送的武官打聽清楚,一路之上,夏使不斷催促他們晝夜兼程趕路,甚至不惜私下賄賂,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這種種迹象都表明,夏國内部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來自興慶府的栎陽縣君,對于大宋掌握西夏内情,便顯得至關重要。因此當栎陽縣君要求立即面見石越之時,豐稷也不請示,便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石越點點頭,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但豐稷卻敏銳地感覺到石越也露出一絲喜色。果然,便見石越合攏卷宗,起身對豐稷說道:“快請,本帥當降階相迎。”
這下連豐稷都覺得驚訝了。他跟随石越以來,很少有人能夠得到這種待遇。而栎陽縣君不過是一歌妓出身……
走到門口的石越仿佛看出了豐稷的心思,忽然問道:“相之可知本帥爲何要降階相迎麽?”不待豐稷回答,石越便又說道:“本帥是要借此讓天下人知道,無論出身如何低賤,凡爲國家而不計生命名譽者,都應獲得尊重。”
“石帥所見,非下官所及。”豐稷誠懇的說道。
栎陽縣君被請進帥府之後,便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雖然是夜晚,但帥府内燈火通明,到處都挑着通紅的燈籠,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清晰入眼。這裏也是她曾經熟悉的所在。其實,自回到慶州那一刻起,一種遊子回歸故鄉的感覺,便時時浮在她心間。
“縣君請!”帥府的門吏好奇、恭敬地給她引着路。
帥府中廳的台階前,一個穿着白袍,束着玉帶,披着紫色披風的中年男子正微笑着望着她,等候她的到來。他的笑容與幾年前一樣的親切,如同溫和的兄長、久别的朋友。與幾年前一樣,他的笑容不帶任何虛假,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做作與掩飾。如他這樣身份地位的男子,對一個低賤的歌妓能有這樣的笑容,整個大宋,隻有這麽一個人。
“奴家見過石帥!”栎陽縣君盈盈拜了下去。
“李姑娘别來無恙。”石越溫厚地笑道。
一滴眼淚終于忍不住浸出眼角,既便是在被夏軍抓住的那一刻,不知道自己将面對什麽難以忍受的侮辱,處于極度無助中之時,她也沒有想哭過。不知道爲何此時竟如此軟弱?絕不當着任何人的面哭泣,這是她李清清多少年前就曾許下的誓言。李清清用笑聲掩飾着自己的失态,“學士别來無恙。”
“請!”
“學士請!”
帥府的招待十分簡樸,不過一杯清茶。石越也沒有任何的噓寒問暖,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題。但是李清清感覺十分舒服。因爲在這裏,沒有她不習慣的繁文缛節,卻有着最好的招待——尊重。
她簡單扼要地向石越介紹了她在西夏所遭遇的一切,以及梁太後對她的召見,派遣使者的用意。
“議和麽?”石越沉吟道。
豐稷在旁邊說道:“如此說來,前一段職方館傳來回的情報是真的。”
石越點點頭。幾天前,職方館的一位間諜傳回來一個情報,他在西夏聽到謠言,禹藏花麻上表要求秉常複辟。
“李姑娘以爲,梁太後是真心想求和,還是詐術?西夏果真已經到了喪失希望的地步麽?”石越向李清清問道。他對西夏在“曆史上”的堅強韌性印象深刻,姑且不論他同不同意議和,對于西夏求和這件事本身,他就先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号。
“奴家被俘之時,曾經注意到看守奴家的夏兵之飲食。”李清清并沒有正面回答石越的問題,“奴家發現這些夏兵所吃的食物非常粗糙,且份量亦不多。相比戰前所見,至少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在興慶府,奴家偶爾也會見到有些夏兵不見披铠甲,在興慶府修葺城牆之勞役,其中多有婦孺。”
石越與豐稷對視一眼。豐稷已是喜形于色,“他們支撐不下去了。”
“興慶府至少有可支持三年之積蓄。”石越潑了一盆冷水。西夏最後的這點本錢,職方館的曆次報告中早已不厭其煩。以石越對梁太後的了解,相信這些糧草,不到最後關頭,她是不會動用的。
“但西夏亦肯定面臨困境。”
李清清颔首道:“奴家以爲,西夏求和,或許是想有時間從容收割小麥。奴家自興慶府一路東來,所見在麥田中勞作之人,非老即幼,不見一個壯年。”
“石帥!”豐稷殷切地望着石越。
石越微微笑道:“明日相之找個善于言辭之人與李姑娘一道去陪夏使,先拖他一日再說。”
同一個晚上。澣海。耀德故城附近。
花結香統率着一千西夏騎兵在澣海中遊蕩了數日之後,迫切希望找個地方休整一下。而耀德故城便是他們的目的地。花結香是西夏名将葉悖麻的部将。葉悖麻被任命爲靈州知州後,便被梁太後委以重任,兼節制靈州外圍的部隊。梁太後在很多方面非常清醒,除了派了幾個梁氏子弟監軍外,竟将梁乙逋也調回來,讓梁乙逋與嵬名榮一起掌握興慶府及周邊的軍隊。而在危急關頭,将至關重要的靈州防務全權委托給了真正的軍人。葉悖麻上任之後,一改之前野利朵率領數萬大軍在荒沙中遊蕩的作法,僅僅抽出一萬騎兵,分成十部,巡防整個澣海地區,從而将偵察面積擴大了五六倍。而葉悖麻也因此有了較爲充足的兵力,來整頓靈州防務,同時還可以派兵監視孤軍懸于靈州附近的一營宋軍與駐于鳴沙城附近地區的種誼、劉昌祚部宋軍。葉悖麻本想一舉消滅宣武第二軍的這一營宋軍,并從劉昌祚手中奪回鳴沙城,真正鞏固靈州之防務。但是他很快發現,這兩支宋軍都是部伍嚴整,訓練有素,不可輕視。而且這兩軍之間,竟隐然互爲犄角。攻擊劉昌祚,劉昌祚非一日可破,而宣武軍将直接威脅靈州城,并且可以想見一旦他主力離城,中路的宋軍主力将滾滾而至。而如若他攻擊宣武軍的這個營,以這支宋軍步軍之裝備與戰鬥素養,也不是一兩天可以攻破的,到時候劉昌祚部就肯定會來夾擊他。因此,葉悖麻在找不到宋軍的破綻之後,隻得暫且隐忍不發,與宋軍爲持久之策。從來客軍不利持久,葉悖麻絕不相信宋軍能一直這樣保持下去。隻要宋軍敢輕舉妄動,葉悖麻相信自己便能尋出其破綻來加以利用。于是,葉悖麻親自率軍在靈州整頓城防,與宋軍僵持。而派遣這十支騎兵深入澣海,監視宋軍主力。他對這些部隊的命令是:當戰則戰,不可戰則走。其目的主要是偵察宋軍主力的動向,同時攻擊宋軍之辎重部隊。但是葉悖麻接管靈州防務的時間畢竟不長,目前爲止這些夏軍真正到達的範圍,亦隻是止于耀德故城往南一點。再往南靠近溥樂城的地區,夏軍便不敢深入了。因爲在那些地區,經常也會有大股宋軍出沒,據韋州還忠于西夏的細作報告,那是宋軍幾支精銳部隊在那裏進行“演習”,以使軍隊更加适應當地的作戰環境。傳聞之中,那裏的常客是有“天下第一軍”之稱的宣武第一軍。無論是花結香還是其餘西夏将領,都深刻地感覺到他們面臨的宋軍已經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再不是以前的那隻宋軍。因此也從來沒有人敢冒着風險過于南入。
“将軍,聽說最近耀德城這邊也開始有宋軍出沒,是不是要小心一點?”一個偏将向花結香問道。
“派人先去看看也好。”花結香爲将之道,便是相信“小心”二字。
他這種好習慣,這次果然又幫了他一次。被派去偵察的兩個士兵很快回來了,但這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互相張大着嘴對視,半晌說不出話。花結香氣得一鞭子抽将過去,兩個痛得同時叫出聲來:“宋……宋……宋軍!”
“廢物!”花結香罵了一聲,策馬奔向一個高地。他要親自看個究竟。
但是花結香馬上也被自己所看到的一幕驚呆了!
在耀德故城的廢墟上,紮起了成百上千的營寨,營寨外面懸挂的燈籠在一望無際的黑幕下顯得極爲壯觀。不斷有士兵舉着火把走來走去,營寨裏不僅有箭樓,栅欄外還可以看到了挖掘的痕迹,顯然是有陷馬坑。
“娘的!”花結香倒吸了一口涼氣,開始認真估算宋軍的數量。他立即被自己的估計叫吓了一跳:至少有三萬以上的宋軍在此駐紮!
“終于要開始了麽?”這是花結香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但是他馬上否決了自己的判斷,因爲在火炬的照耀下,他看到了正在壘土的宋朝工匠。
“阿彌陀佛!”信佛的花結香在心裏喊了一句。
宋軍在築城!
是的,宋軍在築城!
既便花結香在夏軍中算不上什麽人物,也能明白一件事情:當這座城築好之後,就是宋軍主力大舉進攻靈州之時。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現在的溥樂城,肯定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溥樂城”了。很快,耀德城也将是名副其實的“耀德城”。在這兩座城堡的保護下,宋軍的糧道将暢通無阻,他們的糧草将安如泰山。而西夏所有在澣海巡遊的部隊,嵬名榮将軍那出色的謀略,在這兩座城面前,都将成爲一個笑話。
難怪宋軍一直按捺着不動。
在占據明顯的優勢的情況下,還不惜付出巨大的代價來營建這兩座城堡,宋軍統帥真不知道是過于愚蠢還是過于聰明。
但是花結香卻知道,無論宋軍統帥的智商如何,他們的麻煩大了!
他不知道葉悖麻大人在宋軍多半已經建好溥樂城的情況下有什麽辦法來阻止宋軍繼續營建耀德城——葉悖麻大人現在對靈州城外的一營宋軍都不敢輕舉妄動。但是不管怎麽樣,現在花結香要做的,是将這個情報傳遞回靈州。
他迅速的掉轉馬頭,策馬下坡。
花結香剛剛回到自己的隊伍當中,便聽到左側與右側傳來沉悶的響聲。那是數以百計的戰馬同時落地傳來的聲音。花結香的臉色變了一下,他們所在的地區離耀德故城并不算太遠,隻不過恰好被一座小坡所遮擋而已,若這些宋軍有馬,事情就麻煩了!
“撤!”“快撤!”花結香急急下達命令,他可不認爲自己這一千人對付如此規模的宋軍有何勝算。
夏軍在花結香的催促聲中急急忙忙地調轉馬頭,向北方催馬撤退。身後兩支宋軍的黑影已經依稀可見。
讓花結香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們已經被追至射程之内,但是身後的宋軍卻并不放箭,隻是悶頭追趕。數以千計的騎軍,在黑夜的荒漠中追逐着,将黑幕都踐踏得顫抖。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更加糟糕的事情緊接着發生了——又有兩支宋軍加入了追逐的行列,他們應當是早就派了出來的,隻不過抄了近道,竟然擋在了花結香的前面!
這裏他娘的怎麽不是那種一望無際非常平坦的荒原!花結香惡狠狠地詛咒着該死的地形,但宋軍對地形的熟悉更讓他感到驚慌。他們來這裏不止一天了,以前的那些部隊都是廢物!但再怎麽樣詛咒也于事無補,事到如今,隻能殺出一條血路。
“殺啊!”花結香大吼一聲,摘下弓來,搭上了羽箭,朝着前面的宋軍沖殺過去。
然而讓他更加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前面的宋軍迅速的跳下馬來,舉起盾牌,結起了方陣。
“步軍!”花結香沒有來得及後悔,這支宋軍是花結香所見過的最訓練有素的部隊,面對着騎兵的沖鋒從容不迫的結陣,當他的部隊離宋軍還有三百步的時候,宋軍正好結成了方陣。夏軍的箭手被盾牌無情的擋下,而宋軍弩手們的齊射,卻讓花結香與他的部下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許多人紛紛落馬,連花結香的左臂也被射中一箭。這種弩箭的威力驚人,竟然透過花結香的臂甲,一直紮進他的肌肉内,疼得花結香幾乎滾下馬去。
花結香此時已顧不得許多,忍着疼痛,掉轉馬頭,大聲喊道:“保持距離!射箭!射這些宋狗!”
但他的部下卻遠不如對面的敵軍善戰。兩輪齊射後,後面追趕的宋軍也到了,這些宋軍卻并沒有立即下馬,而是向着夏軍扔出許多屁股上冒着火花的黑色砣砣。
“霹靂投彈!”花結香腦海中迅速閃過一個詞,便聽到轟、轟、轟的聲音,伴随着火花、慘叫、血肉橫飛,在夏軍之中響起來。許多戰馬立即被驚吓,發了狂的載着騎兵四處逃散,根本不受控制。花結香隻見到自己的戰馬前蹄高揚,未及反應過來,便被掀下馬去。
“殺!”
“殺!”
宋人的呼吼聲劃破了夜空,在霹靂投彈的火光映照下,穿着黑黝黝的铠甲、手持長刀的宋軍,如同猙獰的怪獸一般,向着亂成一團的夏軍沖殺過來。
花結香在幾個親兵的扶持下勉強站起來,執刀在手,一個宋軍雙手舉刀,向花結香猛劈過來,宋軍黑色胸甲上面的白色猛虎花紋,猙獰欲出,仿佛也想要沖出來咬他一口。花結香側身避過這一刀,順勢向宋軍的腰間砍去,卻聽到“噹”一聲,被另一個宋軍用刀架住。花結香受傷後不敢力拼,連忙卸開這一刀,跳到一邊,方未站穩,便聽到背後風聲急到,他連忙就地一滾,堪堪避開。但頭盔卻掉到了地上。
這時候花結香才發現,這支宋軍在白刃戰之時,竟都是三人配合作戰。這三個宋軍向他攻擊之時,他的親兵們也正在以一對三的苦戰着。
他腦海中迅速閃過有限的宋軍資料,騎馬步軍、虎頭胸紋、虎頭胸紋……
“宣武第一軍!”
“晦氣!”花結香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已經不打算活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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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