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氣雖然有點低落,但士兵們還沒有喪失鬥志。種樸滿意地點點頭,勒馬回轉。在轉身的那一刹那,他見到符懷孝的将旗也沖了出來。也在那一刹那,他聽到了漫山遍野的号角之聲!大地都似乎在顫抖,便見黑壓壓的西夏騎兵,如同鬼幢一般,從各個方向沖了出來,喊聲震天。
種樸握弓的手背,青筋猙獰。
“正東面的西賊要薄弱一點!”一個念頭突然跳上心間,種樸不知道這是直覺還是可靠的判斷,但他也沒有時間來請示符懷孝,時機稍縱易逝,他必須賭上一把。
“吾皇萬歲!”種樸大聲吼道,朝着他看起來薄弱的正東方沖了過去。他身後的拱聖軍戰士緊随其後,一齊高喊着“吾皇萬歲!”便如同巨大的黑色利箭,向着正東方穿去。
種樸很快便知道自己的直覺是正确的。
夏軍在發動進攻時,賀崇榜部與野利贊部之間的配合出現了問題,賀崇榜的右翼離野利贊的左翼離得太遠了,使得正東方的夏軍兵力略顯薄弱。這個結合部又恰好成爲拱聖軍沖擊的目标,竟被懷着一腔悲憤之氣的拱聖軍撕得七零八落。宋軍也不敢戀戰,一旦擊潰面前之敵,便馬不停蹄地向前方狂飙。
野利贊與賀崇榜連忙調動另外兩翼包抄過來。
然而爲時已晚,這些劫後餘生的拱聖軍有近三千騎竟然都奇迹般的沖了出去。野利贊此時顧不得埋怨賀崇榜,連忙引兵急追。
一場伏擊戰,竟然變成了追擊戰。
終于,東方的天空微微泛出了魚鱗白。
符懷孝與種樸率領拱聖軍餘部在黃土高原上已經跑了一個晚上,此時已是人疲馬乏。而讓人絕望的是,他們且戰且退,無法從容辨别方向、選擇路徑,在晚上的黃土高原上竟然迷路了。身後的西夏人卻始終窮追不舍,不依不撓。而且似乎還越來越多!在最近的一次斷後作戰中,種樸還赫然發現了“梁”字帥旗!
二人不知道,梁永能已經認定了拱聖軍是一支孤軍,而拱聖軍那可怕的戰鬥力讓他心有餘悸——在夜晚的伏擊戰中,他損失了近二十名将領,數千戰士。而那些斷後的拱聖軍武官在最後竟然全部自刎,沒有一個武官肯投降,除了辎重部隊外,他僅僅俘虜了幾百名拱聖軍士兵。在圍攻楊柳屯的拱聖軍前軍的戰鬥中,梁永能的損失也非常慘重。僅僅一個晚上,他便一共失去了近萬名部屬。這樣的一支部隊,在有機會全殲的時候,梁永能絕不會放過。他計算了日程與時間,夏州城的宋軍主力要得到消息再出兵來此,最快也要十天。留給這些宋軍最好的禮物,莫過于符懷孝的首級!
所以,梁永能一面派人向興慶府報捷,一面将主力留在鹽州城休整,自己則不待天明,親自點了一萬精騎,彙合野利贊與賀崇榜部,對拱聖軍餘部窮追不舍。
符懷孝此時也已經明白梁永能是必欲得己而甘心。但宋軍的軍法繼承自五代,雖經修訂,但是軍法依然明文規定:棄主将而逃者斬!既便不是故意棄主将而逃,軍法也規定:大軍失主将者,将校以下皆免官黜爲民,忠士以下流萬裏!這等嚴酷的法令,使得符懷孝沒有别的選擇。
爲了節省體力,他将麾下的戰士們分成四隊,四隊輪流斷後,充分利用河流與谷道,交替掩護。
但西夏人是分三路而進,擋得一路滞後,馬上便有另外二路追了上來。使得拱聖軍幾乎也沒有喘息之機。
局勢越來越讓人絕望。
如此堅持到了中午,在成功的用一系列花招暫時甩遠西夏人後,符懷孝與種樸終于發現了無定河。
“全軍下馬稍事歇息!”符懷孝揣度着西夏人與自己的距離,下達了戰鬥開始後的第一次休息命令。士兵們連歡呼的力氣都沒有了,争先恐後的牽着戰馬奔去無定河。有些人開始狼吞虎咽地就着河水吃起幹糧;有些人一屁股坐在河邊,動都不想動,放任戰馬自己去飲水……
符懷孝望着這一幕,心中絕望更甚,他将種樸叫至身邊,低聲道:“種郎,我要你率兵先去求救兵!”
種樸吃了一驚,擡眼望着符懷孝,“大人,我軍已至無定河,隻要循河而行,西賊追不上我們!”
“我們還能跑多久?!”符懷孝厲聲反問道。
種樸向左右看了一眼,歎了口氣,不再說話。一路之上,已經有不少戰馬倒斃,他們的确快要跑不動了。
“你率兩百騎,每人帶兩匹馬,晝夜兼程去找折将軍,若他接到我的信便出兵,此時也快到宥州了。我看到前處有座小山,乃可守之地,我便據守此山,等待援軍。”符懷孝沒有說自己能守多久。
無論是種樸還是符懷孝,心裏都清楚地知道,他絕對守不到援兵到來的那一天。但是兩個人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拱聖軍也無法再跑下去了。符懷孝做出這樣的安排,無非是想保存種樸,使一個才華出衆的後起之秀不至于從此無望于軍旅甚至白白葬送于此;也是想保存一點拱聖軍的種子——他無法堂而皇之的将軍旗交付種樸帶走,但隻要拱聖軍還有人在,即便軍旗不存,也可以寄望于皇帝的恩典,畢竟還有重建之希望。
“末将甯願與西賊死戰。請大人另委他人請援。”種樸斷然拒絕。他聽明白了符懷孝的意思,但是種家的人絕不會臨陣脫逃。
“此乃軍令!”符懷孝冷冷地說道。
“大人!”
“你即刻出發,不得延誤軍機!”符懷孝聲色俱厲地喝斥着。
“是!末将領令!”種樸咬咬牙,轉身大步向自己的戰馬走去。
無定河邊傳來集合整隊的喧嘩聲。
符懷孝走到一邊去探視受傷的戰士,到種樸率部遠去,也沒有移目看他們一眼。一直到馬蹄聲遠,他才頒布命令:“全軍上山,固守待援!”
在拱聖軍上山後沒多久,無定河邊的這座小山,便被西夏人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黃昏。
“駕!”“駕!”距宥州城約五十裏左右的一個山澗内,種樸與他的部下們發了瘋似的抽打着戰馬,催促着戰馬疾馳。他還抱着萬一的希望,想要盡量将援兵請到。若不能在天黑前趕到宥州,一旦宥州城落關,未必便能叫開城門。那麽會便耽誤一個晚上的時間。更何況,種樸也擔心着宥州城現在究竟還在不在宋軍的掌握當中。不過現在看來,在夜晚來臨前趕到宥州,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清脆的馬蹄聲在山澗内此起彼落,如同暴雨落在巨石之上一般。
“站住!”忽然,澗内傳來大聲的喝斥。
“籲!”種樸連忙勒馬,伸手摘起弓來,起身四顧。他身後的部下也紛紛勒馬,張弓搭箭。
便見山澗兩側崖石上,整整齊齊兩排弩手正将弩機瞄準着種樸一行。
一個三十來歲的武官伸出半個身子來,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麽人!”
種樸見着那個武官的服飾,隻覺得心頭一陣狂喜。
宋軍!
是宋軍!
“我們是拱聖軍。”種樸壓抑住心中的喜悅,大聲問道:“你們是哪軍的?”
“拱聖軍?!”那人疑惑地望了種樸一眼,又伏下身去。
弩手們依然将弩機對準着種樸一行人。
“你們是什麽人?!”種樸再次問道:“我有緊急軍情,休得誤我大事。”
上面沒有回應。種樸隻看見一面紅旗搖了幾下。須臾,便見自澗外有十來名騎士策馬而入,種樸看那爲首之人,卻是一名陪戎副尉。但是這些人身上,都看不出來是隸屬于某軍的。
那十來名騎士在離種樸一行約五十步外勒馬,那名陪戎副尉隻是随意看了種樸一行一眼,便擡頭喊道:“魏老三,出甚事了?”
上面的武官再次探出身來,笑道:“徐義,下面的人道是拱聖軍的。”
徐義聞言,又仔細看了一眼種樸,見種樸一行都狼狽不堪,臉上、戰袍上到處是斑班血迹,而胸前的标志卻赫然是個翊麾校尉,他略顯驚訝,但卻隻是例行公事般的行了一禮,道:“下官奉令把守此道,大人既是拱聖軍的,還請随下官一行。”
“随你一行?”種樸冷笑道:“你又是甚麽人?”
“回大人,下官是環州義勇陪戎副尉徐義。”徐義淡淡地說道。
“環州義勇?!”不止是種樸,連他所有的部下,一時間都驚住了。環州義勇隸屬于西讨行營都總管司,怎麽會跑到宥州來了?!
宥州城外三十裏的某處,折克行剛剛接到拱聖軍遇伏,極可能全軍盡沒的消息。折克行的幕僚、将軍們,此時正懊惱不已。
早在符懷孝平定宥、龍、洪三州之前,折克行便借口擔心拱聖軍孤軍深入吃虧,率軍秘密離開夏州。但是稍微聰明一點的将領都心知肚明,這次進軍與其說是擔心拱聖軍吃虧,毋甯說是在利用拱聖軍——否則後繼部隊的跟進根本沒有必如此隐密,一路之上,折克行不僅僅下令晝伏夜行,而且還派出許多小股的斥候,強迫路上遇到的一切人衆随軍而行,違者格殺勿論。更明顯的是,折克行甚至将拱聖軍也瞞在鼓裏,當拱聖軍平定三州後,折克行便率領部隊停留離宥州不到六十裏的地方。
但所有人都識趣的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因爲折克行親自統率的部隊,不僅僅包括飛騎軍與河東蕃騎,還有雲翼軍——雲翼軍參預這次行動本身,就代表了小隐君的态度。而當他們在拱聖軍離開宥州後秘密接管宥州時,赫然發覺大名鼎鼎的環州義勇在何畏之的率領下,已經從保安軍秘密抵達洪州。能夠調動環州義勇這樣特殊編制的軍隊的,整個陝西現在隻有一個人!借口是冠冕堂皇的,連主帥石越也在“關心”拱聖軍的安危。然而知情者都知道,在折克行的謀劃中,拱聖軍與鹽州一起,已經被當成平夏戰局的大誘餌。
而在符懷孝回到宥州休整的那一天,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等夏州城的宋軍步軍主力與辎重部隊,也開始大搖大擺的公開向西進發。在表面上,他們每天走不到三十裏,而步軍主力與辎重是同時前進的,但暗地裏,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以急行軍的速度,晝夜兼程,一日一夜走一百二十裏,隻用了三天的時間便與折克行率領的騎軍合兵一處。至此,折克行手中已掌握超過六萬的精兵悍卒。
這六萬軍宋軍,以營爲單位分散駐紮在宥州城外三十裏的隐密地區,等待梁永能上鈎。而隻派環州義勇以教閱廂軍的名義守衛宥州附近,控制城門關卡與各處通道,四處巡查,防止梁永能的細作走漏消息。
與此同時,在鹽州以南,西讨行營都總管司更是出動了三個軍的兵力,随時準備從歸德川進兵,強攻蝦蟆寨、橐駝口,進逼鹽州,策應折克行。
西讨行營都總管司的意圖已經非常明确,便是要一戰而抵定平夏局勢。
但事情總有意外,沒有人想到拱聖軍會被梁永能一口吞掉。萬一梁永能打完就跑,讓魚兒吃了餌卻沒釣到魚,平白折了拱聖軍,不僅僅對士氣是嚴重的打擊,而且會鼓舞西夏士氣,使許多部族立場更加搖擺,平夏戰局有可能陷入更加讓人尴尬的僵持當中。
而且……勝利者固然不會被指責,但是,以拱聖軍的特殊地位,故意使之陷入危局而導緻全軍盡沒,已經會得罪一大批人,更何況這種犧牲還毫無價值,這豈非是招人忌恨之時還授人口實?
此時許多将領懊惱與擔心的,并不是戰局。而是在盤算着将來可能在汴京發生的事情。無論是石越還是種古、折克行,肯定都沒有料到拱聖軍會全軍覆沒。探馬的情報,的确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人敢随便開口說話,越是階級高的将領,越是擔心自己的話将來便成爲取禍之由。
折克行虎距于帥椅上,不動聲色地望着滿帳噤若寒蟬的将校。
他的确沒有料到拱聖軍會敗得如此快,如此慘。雖然這個情報還有待證實,但以他多年的經驗,他知道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但折克行此時卻根本沒有把将來可能招到的報複放到心上。事情既然做了,便不怕承擔後果。如果能夠全殲梁永能的平夏軍,便是讓他将上四軍一起葬送在這裏,他折克行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打仗的時候,唯一要考慮的,便是如何取得勝利!
折克行的心如鐵石一樣堅硬。
利用拱聖軍與鹽州誘梁永能出戰,然後一舉殲滅平夏兵的策略,其實是折克行一個人的主意。石越與種古,在得到各種情報分析之後,也許已經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但最開始他們分别派出雲翼軍與環州義勇之時,卻根本不知道折克行的打算。折克行向種古報告他發現了平夏兵主力,請他派出雲翼軍以集合騎軍的力量,與之決戰;而向石越則報告說他發現梁永能主力在鹽州出沒,因爲鹽州的南面對着環慶,所以請求支援,并且希望石越能夠派環州義勇至保安軍,給他借用一個月。
折克行并沒有說謊,也沒有違反任何一條軍法。
但他也成功的借着雲翼軍與環州義勇,打消了諸将心中的疑慮。讓諸将以爲石越與種古是支持他的——不過,石越與種古到現在并沒有任何表示,這種态度,實際上已是默認了折克行的策略。隻不過二人心中肯定有所不滿。
但折克行不在乎。
當他坐在虎皮帥椅上運籌帷幄之時,他在乎的,便隻有勝利!
爲了勝利,他可以讓千百萬的人去死,何況區區一個拱聖軍!隻要梁永能來咬鈎,便值得冒險。
爲了勝利,他也可以不惜得罪上司與朋友,更何況汴京城那裏看不見摸不着的高官,這不是在打仗時要考慮的問題。
用一個拱聖軍來換整個平夏地區,這筆交易是劃得來的!
這一點,折克行絕不後悔。他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網住梁永能這條咬了鈎的大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