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鋒部隊離主力差不多有兩裏之遙,此時已經進駐村中,并且開始了警戒。探馬們也沒有發現異常——這似乎已經隻是例行公事了,沒有人相信會有敵人。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期盼着好好休息一個晚上。經曆一整天的勞累,幾乎人人都顯得疲憊不堪。隻不過恪于軍紀,沒有人敢竊竊私語——按宋軍的軍法,夜晚行軍時喧嘩私語,都是立斬不赦之罪。
士兵們自覺加快了腳步,希望快點趕到楊柳屯。
但便在拱聖軍所有将士最放松的時刻,突然間禍從天降。
便聽到四面八方忽然鼓角齊鳴,弓弩齊發,在黑夜中如同一片片遮天蔽地的鐵雲飛向拱聖軍,化爲箭雨落下。許許多多的戰士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便已死于非命。符懷孝的中軍因爲他的帥旗既便在黑夜中也過于引人注目,遭受了最猛烈的打擊,盡管親兵們拼死用自己的身體來替他們的将軍來擋住緻命的攻擊,但符懷孝的左肩還是中了一箭。他揮刀砍斷箭杆,忍着疼痛不斷的下達着命令,試圖将部隊結成陣形。
但在西夏人連續不斷的弓弩射擊下,本來就喪失了隊列的拱聖軍已經完全亂成一團。隻有少數将校有能力将自己的部隊組織起來,用一條條生命爲代價,依靠着盾牌、戰馬,艱難的構成一個個小小的圓形防禦圈。依靠着這些中堅力量,拱聖軍在這樣的突然打擊下,竟奇迹般的沒有潰散。
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夏軍,隻見從山坡上,樹林中,夏軍潮水般的湧出來,在弓箭的掩護下沖向拱聖軍。素來占據着遠程火力優勢的拱聖軍,此次卻完全被敵人所壓制,任由着西夏人不受阻擋地沖向自己的陣地。
“投彈!投彈!”副都指揮使張繼周兇神惡煞般的怒吼着,一面揮刀砍倒兩個被吓得到處亂竄的士兵,一面指揮着士兵構建陣形。幾十個士兵在他的指揮下,朝着進攻的西夏人扔出了幾十枚霹靂投彈,“呯”!“呯!”數聲巨響,炸翻了數十名西夏士兵,但是西夏人隻是稍稍遲疑了一下,又沖了上來。
“直娘賊!”張繼周狠狠地啐了一口,大聲吼道:“不怕死的随我來!”提起馬刀,迎着西夏人沖了上去,數百名戰士緊緊跟在他身後,也大喊着沖上前去,與西夏人混戰在一起。
但夏軍的人數實在太多了,仿佛是四面八方到處都是,張繼周率領的敢死隊,很快便陷了西夏人的重重包圍當中。
在一片兵荒馬亂當中,種樸是少數依然保持着頭腦清醒的将領。
郭克興在西夏人的第一輪突然襲擊中,便被一箭直中要害殉國。種樸來不及悲傷,便接過郭克興的責任,喝斥着身邊的士兵熄滅火把,利用戰馬組成屏障,躲在馬後面引弓還擊。随着慌亂的士兵在他的呵斥下不斷加入,他迅速構成了數百人規模的陣形。數百人列陣射擊的威力遠遠大于同等的士兵漫無目的射箭,他們一次次齊射,給予西夏人極大的傷害。他這個小陣很快便引起西夏人的注力,成爲西夏人反複沖擊、射擊的目标。
種樸竭盡全力地指揮着部屬,一面作戰,一面縮攏與其他部隊的距離。
他們必須靠攏。
這時候已經沒有任何編制可言,士兵們還沒有完全混亂,全是得益于軍制改革,士兵與軍官們都根據服飾與胸飾來尋找自己的指揮官與下屬,不同營不同指揮的人臨時搭配在一起,組成臨時的陣形,頑強地抵抗着敵人的進攻。他們秉持着相同的驕傲與傳統——宋軍結成防禦陣型之後,便是任何軍隊都難以戰勝的對象。
士兵們一旦投入作戰,緊張與興奮很快便取代了最初的慌亂,指揮官的聲音對他們而言簡直如同天堂綸音。當種樸同一級别的武官紛紛穩住陣腳之後,拱聖軍的慌亂便開始漸漸消退。
到了這個時候,拱聖軍的将領們才能緩過神來,考慮他們當前的處境。
西夏人選中的作戰地點,是一片不适合騎兵作戰的狹長區域,所以西夏人以弓弩掩護,削弱宋軍的防禦;而用步兵進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沖擊,試圖擊跨拱聖軍的防線。而此時,他們每個人都敢肯定,西夏人的騎兵一定等在某處,當他們開始潰退之時,這些騎兵便會窮追不舍,徹底葬送拱聖軍。
他們也不能在此處久留。
這裏無法發揮拱聖軍的長處,西夏人的突襲令他們損失慘重,數以千計的士兵死傷,無數的将校殉國。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固守于此,無異于自居死地——已經沒有人對前鋒部隊再抱希望。
惟一的出路,隻能是且戰且退,殺出重圍。
符懷孝此時已無任何雜念。張繼周已經戰死,他也隻欠一死。但此時,他還不能死。以宋軍軍法,棄主帥而逃是死罪,所以,他必須活着回去受審判。他這時唯一的希望就是保存下拱聖軍一點力量。他不願意自己成爲拱聖軍的罪人。他默默估算過,他們應當還有三四千匹戰馬,隻要出了這段地區,便不至于被西夏人全殲。
絕不能被西夏人全殲,這時已成了拱聖軍将領們共同的想法!
第五營都指揮使雙眼通紅地沖到符懷孝面前,嘶聲道:“大人速引兵突圍,末将當爲大軍斷後。”說完,不待符懷孝答應,便振臂高呼道:“沒馬的兄弟随我斷後!”
符懷孝也不敢再猶豫,咬牙吐出一口血痰,厲聲吼道:“無馬者斷後,有馬者準備随我突圍!”
拱聖軍的士兵們默契地交替掩護,變換着陣形,丢失了戰馬或者戰馬被射殺的将士自覺地歸入新的後軍當中,憑着戰馬的屍體列陣,與西夏人對射。在第五營都指揮使陣内,還有戰馬的将士也沒有離開——西夏人的進攻越來越猛烈。他們已經殺紅了眼睛,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留下。
在準備突圍之前,符懷孝組織了一次反攻。在西夏人兩次攻擊的短暫空隙中,三百名死士突然向西夏人發起了沖鋒,打了西夏人一個瘁不及防。但夏軍的将領反應十分迅速,很快就些戰士便被淹沒在西夏士兵的人潮當中。
但符懷孝抓住了夏軍注意力被吸引住的這短暫時間,拱聖軍殘存的主力開始後撤。
符懷孝已留意到西夏人并非是四面合圍,而是在東北方向開了一道口子,他還記得那是來時的一條岔道入口,當時他問過主管情報的參軍,知道那邊有一片寬闊的地區,适于騎兵馳騁。
那後面肯定有梁永能的騎兵在等候。
但是,拱聖軍此時也需要那一片寬闊的地區。
種樸率領着六百多名騎兵組成前軍,替突圍部隊打頭陣。他的任務便是不惜一切代價沖開那道口子,替大軍殺出一條生路來——而如果那條道上也埋伏着重兵的話,那麽他與這六百戰士便是試探敵人虛實的犧牲品。臨上馬前,種樸回頭看了一眼負責後衛的袍澤——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中孤立着一塊塊岩頭,這些必死的勇士們,始終驕傲地矗立在那裏,抵抗着西夏人一輪又一輪兇猛的進攻。因爲地形的緣故,拱聖軍的陣形怎麽看都顯得很薄弱,不斷有人倒下,幾乎每一刻都有人死亡。其餘準備突圍的戰士,此時也依然在用弓弩、霹靂投彈回擊着敵人,黑夜中,不斷發出轟隆的巨響,人馬的慘叫,爆炸的火光。
種樸抹了一把臉上不知道是血還是汗水的液體,朝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躍身上馬,舉刀大吼道:“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喊聲四起,響徹夜空。
這是拱聖軍的驕傲。還活着的拱聖軍将士都被這喊聲激發了内心的驕傲,他們是大宋皇帝陛下的上四軍!
六百餘騎以一種過份單薄的隊形,憑着一往無前的勇氣,向符懷孝所選中的那個路口沖去。既便是在黑夜中,隻有依稀的火把與星光,人們也能感覺到那種馬踏大地的震動與絕決。
西夏人立刻發現了這支想要突圍的部隊,但他們似乎有點無可奈何。
在那個方向,種樸與他的部下們不斷有人落馬,有人是中了冷箭,更多的人卻是在黑夜中因爲地形不熟而失蹄落馬,他們幾乎沒有受到多少攻擊——否則他們很可能全軍覆沒。
拱聖軍上下都燃起了一線希望,一批批部隊追随着種樸部向缺口沖去。
西夏人的進攻更加瘋狂起來。
斷後的拱聖軍戰士不斷的戰死,甚至還有人因爲過度疲勞脫力而死,卻沒有人畏縮。的确,對于拱聖軍來說,既便隻是爲了家族的榮耀,他們也有戰死而不退的理由。不過此時這些似乎都無關緊要,什麽都不重要,他們隻知道袍澤們都在戰鬥!
每個人都高喊着“吾皇萬歲!”然後從容赴死。但他們捍衛的,卻絕不僅僅隻是皇帝與拱聖軍的驕傲!
野利贊與賀崇榜各領着兩千騎兵,馬銜枚,人噤聲,安靜地潛伏在一個小山坡後,這裏正居于拱聖軍突圍的路口外的原野上,居高臨下,借着星光可以大緻看清坡下數裏的情形,而同樣的夜晚,在坡下卻很難發現坡上的情況——如果有人能看見的話,便會發現:四千騎兵,在黑夜當中以戰鬥隊形布開,遠遠望去,便宛如兩片陰森森的樹林。
在梁永能的算計中,象拱聖軍這樣帶着辎重的大隊騎兵欲往鹽州,則必定要經過楊柳屯;而通往楊柳屯的大道隻有一條,這條道上,二十裏内,又隻有這一個岔道口。他既在必經之道上伏下重兵,便相信拱聖軍遭到埋伏後,一定會被擊潰。所以梁永能讓野利贊與賀崇榜率領一支騎兵在此等候,目的便是爲了全殲拱聖軍,擴大戰果——潰敗的宋軍隻要還找得着方向,這裏就肯定是逃竄的路線。而賀崇榜與野利贊的任務也應當很輕松,就是收拾一些潰兵;但立功的機會卻不小——隻要拱聖軍主将不死,野利贊與賀崇榜就有機會生擒之,立下大功。
所以二人對于自己所領的将令,都感到十分滿意。
野利贊一早便與賀崇榜商議,無論如何要生擒幾名宋軍高級武官才稱得上功勞。而最佳目标,當然是拱聖軍都指揮使符懷孝。
隐隐聽到主戰場的喊殺聲、爆炸聲,可以想見那邊的戰況極其激烈。二人都忍不住暗暗在心中祈禱,希望符懷孝不要這麽倒黴,無論如何,也要活着逃出來成爲自己的俘虜才好。
戰鬥開始不久的時候,便不斷有零星的騎兵或者無主的戰馬驚慌失措的闖入二人視線所及的範圍,不過這些既非野利贊與賀崇榜的目标,也不能給他們造成多大的麻煩。
二人耐心的等待着。
然而,預想中的大潰敗卻并沒有出現。随着時間的推移,甚至連零星的潰兵都漸漸絕迹。有一刻鍾,野利贊與賀崇榜幾乎以爲拱聖軍已經投降了。但隐隐的殺伐之聲,卻分明告訴他們另一種現實。
兩個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失望的情緒寵罩内心。難道自己最終隻能一無所獲?野利贊與賀崇榜在心中暗暗哀歎自己的時運不濟。
便在二人耐心将要喪盡的時候,一陣疾如暴風驟雨的蹄聲清晰地傳入耳中。二人頓時精神一振,連忙仔細眺望,隻見星光之下,從路口沖出一隊騎兵來。
野利贊心中一陣激動,抑制住想要立即沖殺出去的激動,死死地盯着這一隊宋軍。一面還擔心的望了賀崇榜那邊一眼,雖然二人領命之時梁永能便已吩咐一切以帶了二十多年兵的野利贊爲主,除非遇到意外,賀崇榜的部隊必須在野利贊出擊後才能出動。但是,潛伏了這麽久之後,因爲将領壓抑不住而擅自行動的事情也并非沒有先例。不過賀崇榜部似乎并無異動,野利贊放下心來,繼續觀察這支突圍的宋軍——他已經認定這是“突圍”而不是“潰敗”,雖然是在黑夜中,難以看清楚宋軍具體的人數與構成,但這支宋軍的行動一緻,與潰敗的情形實在相差太大。
野利贊不由得在心裏贊了一句拱聖軍。敗而不亂,才是真正的精銳。
僅僅憑着直覺,野利贊便知道這隻是突圍宋軍的前鋒——果然,這個念頭還在腦海中打轉,馬上便源源不斷地有宋軍随之沖了出來。
“符懷孝還沒死!”野利贊難掩心中的狂喜。宋軍如此有組織的突圍,在主将已戰死的情況下,是不可思議的。
野利贊暗暗計算着宋軍突圍的人數與路線,判斷着發起進攻的最佳時機。
但是,突然,宋軍停了下來。
難道他們發現什麽了?野利贊心裏一驚,來不及佩服宋将,便果斷的做出了手勢:“上馬!”
種樸率部策馬狂奔在黑夜籠罩的黃土高原上,秋夜涼風習習,吹在臉上,讓人感覺到一種突出束縛的快意。當他回到原野地帶的那一刻,他便有種龍歸大海虎入山林的暢快感。在這裏,在這片寬廣的天地中,拱聖軍不畏懼任何敵人。
但種樸也絲毫不敢放松警惕。戰鬥并未結束,危險依然存在,這裏也可能潛伏着敵人。
忽然,他聽到身後“呯”地一聲,一個戰士竟從疾馳的戰馬上摔了下去。
“籲!”種樸猛地勒停戰馬,摘弓在手,警惕地注意四周。他身後的戰士見狀也紛紛停下來馬,四下張望。但是四顧之後,他們卻沒有發現任何敵情。
“出什麽事了?”種樸皺眉問道。
“有人落馬了,象是累的。”一個部下回道。
種樸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臂與腰間也隐隐作疼,整整一天的行軍,再加上剛剛經曆過激戰,整個人其實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再去看他的部下們,都有掩飾不住的疲憊。拱聖軍做爲一支精銳騎兵,雖然人人配有裝有棘輪機構的弩機,但是爲了減小馬匹的負重,除了前鋒營外,平時并不攜帶,而隻在戰前發放。他們主要的遠程作戰兵器是弓。在剛剛的戰鬥中,他們每一個戰士至少射出三十枝以上的箭,在沒有經過休整的情況以如此強度作戰,對于體力的确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但無論如何,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種樸厲聲吼道:“休讓西賊看了笑話!随時準備再打他娘的一仗!”
“是!”
“報仇雪恥之前,老子還不想進忠烈祠。絕不可掉以輕心!”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