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遼人也派兵進入西夏,那麽末将隻能說,西夏已不可能不亡國了。”種建中平靜的說道。
慕容謙似乎沒有料到種建中會如此回答,他看了種建中半晌,臉上終于露出一絲贊許之色。“但無論如何,碗裏的肉被人搶走一塊,總是煞風景之事情。”慕容謙在帥椅上跷着腿坐了下來,“儀衛隊們道,我們這些無能之輩在夏州呆了一個月,耗費不少國帑,卻一事無成,放任梁永能逍遙自在,反而還有部隊中他之計,故而他們欲替我輩出頭,要橫掃宥、鹽、洪、龍四州,燒了青白鹽池,逼梁永能出來決戰,一舉抵定平夏戰局。這樣一來,耶律信就算把頭伸過陰山來看上一眼,也隻得乖乖縮回洞裏去。”
種建中苦笑道:“拱聖軍若如此輕敵,恐爲梁永能所擒。”
慕容謙漠不關心的搖了搖頭,刻薄地說道:“你家種帥都管不了這些個皇親貴戚,否則他們亦不至于跑來夏州添亂。反正這麽大一隻儀衛隊,梁永能亦未必吞得下。且平夏戰局,到底是不能這般拖下去了,最熱的六月份已經快過去,田獵季節該到了。五日之後,我軍受命,要去一趟地斤澤。”
“地斤澤?”種建中倒吸了一口涼氣。
“怕了?”慕容謙悠悠道。
“久聞地斤澤之名,若能随将軍一道往彼處田獵,是成末将畢生之願。”種建中笑道。大宋武人,何人不知地斤澤之名?國初之時西夏叛亂,數次被宋軍擊潰,夏主便是躲在地斤澤的部族中恢複元氣,最終才能反敗爲勝,得以建國。宋軍攻占夏州後,其實心中早已将整個平夏地區視爲囊中之物,惟獨将地斤澤視爲畏途,蓋因地斤澤處于沙漠深處,沒有出色的向導,足夠的馬匹駱駝,再精銳的宋軍,也不敢前去送死。
“能撫則撫,不能撫則剿。我可真不想梁永能的主力在那裏……”慕容謙坦率得讓種建中吃驚。
“将軍?!”
“去那種鬼地方之前,我要幾個有本事的人。”慕容謙滿不在乎的說道,“你這次功立得不小,五營副都指揮使受傷送回延州了,便由你暫代此職。”
種建中目瞪口呆地望着慕容謙。
“打仗的時候官升得快一點沒甚可奇怪的。”
夏州終于再次喧嚣起來。
便在五日之後,在夏州城呆了一個多月的宋軍,終于數道大出,便是夏州最普通的百姓,也知道又會有一場大仗要打了。但人類是最奇怪的動物,僅僅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夏州的百姓便開始暗自慶幸着這次倒黴的不是自己了。
慕容謙部在夏州附近征集了大量的馬與少量駱駝,在幾個長期爲大宋職方館效力的本地人的帶領下,向北方的毛烏素沙漠進發。他們一路上,将要經過泥濘的半沼澤地帶、草原區、以及沙漠,經曆這一切以後,還要冒着遭遇梁永能主力的危險,至少,無論是慕容謙還是種建中,都不相信地斤澤的部落會是久慕大宋王化的順民。
種建中甚至懷疑,既便不去提這一條行軍路線的困難,以神銳軍第三軍的兵力,遭遇梁永能之主力,究竟能多少勝算?若他不是種家的人,他甚至會懷疑同意這一計劃的種古根本是想借機讓神銳軍第三軍與梁永能部互相消耗掉。畢竟,對于西軍而言,這二者都是麻煩,隻不過有大小不同。不過,他雖然相信種古不會抱着這樣的想法,但是他不敢肯定折克行不會抱着此類想法。
除了對自己所在的這一路大軍的前途無法安心以外,種建中還要擔心着兄弟種樸。
拱聖軍西進的計劃,無論怎麽看,種建中都認爲是在冒險。
以驕兵之态,而孤軍深入……
種建中想不明白爲何折克行會同意這個計劃。他并不相信折克行會真的壓制不住一個拱聖軍都指揮使,但這背後究竟有什麽他不明白的東西,他卻猜不出來。
但是,他可以不在乎拱聖軍的命運,卻不能不在乎自己兄弟的性命。
所以在臨行前,他特意找到種樸,對他說出自己所有的擔心,提醒他千萬小心。
種樸是可以信任的,但是……
但是拱聖軍也并不是由無能之輩組成的,否則他們不可能擊敗宣武第一軍,哪怕是在演習中。
種樸在拱聖軍中的軍職,是第三營副都指揮使。當種建中向他說出自己的擔心後,他立即轉告給了第三營都指揮使郭克興。郭克興馬上便去拜見了拱聖軍都指揮使符懷孝與副都揮使張繼周,提醒他們要當心士有驕氣,客軍在外,千萬不可輕敵。
盡管符懷孝的能力遠遠不及他的祖上——他的祖上符彥卿,是五代末宋初之名将,曾被周世宗封爲衛王,爲遼人所畏。契丹凡馬病不飲食,便會說:“此中豈有符王邪?”——但符家畢竟自真宗、仁宗以後,便已漸漸失勢,符懷孝能官至拱聖軍都指揮使,也并非全憑祖上之蔭。而張繼周以勇武聞名軍中,也不能說是糊塗之輩。二人雖然都渴望建立功業,以求顯達,但是對自己所處的形勢,也并非全無認識。
隻不過符懷孝與張繼周,都堅信梁永能是絕不可能打過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拱聖軍的。符懷孝更常常以霍去病自況,以爲霍去病嘗以一萬精騎而大破匈奴,封狼居胥,他符懷孝統率的拱聖軍,未必便會遜于霍去病的一萬精騎。
拱聖軍一開始是比較謹慎的。他們不敢離夏州太遠。
但很快,事實便證明,這種謹慎與擔心是多餘的。
十天之内,拱聖軍的鐵騎,踏破了宥州、龍州、洪州,大軍所至之處,夏軍要麽一擊便潰,要麽望風而降。
符懷孝寫信給折克行,要他速速派兵來接管宥、龍、洪三州,他休整三天後,将繼續率軍西征,進攻鹽州,燒青白鹽池,若梁永能再不肯露面,拱聖軍兵鋒将順着長城而北,直指興慶府,奪此伐夏第一功。
整個拱聖軍上下,都洋溢着樂觀的情緒。
連種樸都懷疑,或許西夏人僅存的精銳都被調去抵抗中路的大軍了,梁永能不過是在平夏布了個疑兵之陣,這裏并不存在什麽西夏的精銳之師。而拱聖軍卻恰好捅破了他用窗紙糊成的疑陣。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宋軍就可以從平夏地區調動數萬精兵,直接進攻興慶府,靈州與興慶府腹背受敵,便是西夏人有三頭六臂,亦将無回天之術。
梁永能來,便殲滅梁永能,抵定平夏!
梁永能不來,便燒掉青白鹽池,進逼興靈!
在拱聖軍,此時已沒有人認爲梁永能的主力能當拱聖軍一擊。人人都在期盼它的出現,仿佛這隻“傳說”中的平夏精兵的存在,不過是爲了拱聖軍的功勞薄而存在的點綴,摘下這顆果實,隻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的程序……
塞外的七月,白日還好,到了晚上,便會氣溫驟降,讓大多數是在中原長大的拱聖軍将士們頗感不适。第三營都指揮使郭克興,便因爲連日征戰的疲憊,宥州休整時猛然放松下來,在一次晚上巡視軍營後,竟不慎着涼受了寒。雖然有随行軍醫開了藥,但是感冒這東西這時候卻沒有特效藥,三兩天之内根本好不了。此時騎在馬上颠簸而行,一面身不由己的不停地流着鼻涕,打着噴嚏,可以說是狼狽不堪。
種樸對自己的上司非常同情,他知道對于武人來說,要麽不得病,一旦病起來,想好便沒有那麽容易了。但郭克興是好強之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因爲這點小病而錯過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但種樸看他這模樣,卻極是懷疑他還能不能拉開他那張硬弓。萬幸的是,雖然還是不太适應塞外的氣候,但得益于軍中有一些經驗豐富的将領,病号還不是太多。象郭克興這樣的,多半是那些恃着自己身體好不肯信邪的人。
“種兄弟,你說那梁永能會不會來?”郭克興用手絹捏着鼻子,向種樸問道。
這個問題種樸也曾經想過許多遍,但始終不敢肯定。“鹽州非止有青白鹽池之利,且實是興靈之門戶,唇亡齒寒,論理乃是必争之地,絕不可棄者。”
“俺亦是這麽……啊……啊嚏!”郭克興搖着頭,低聲罵了一句娘,又繼續說道:“……然而梁永能若是放俺們過鹽州,也不是不可能。正面交戰,俺料到那些西賊不是敵手。他放俺們過去,再切俺們退路,斷俺們糧道,豈不更陰毒些?”
種樸知道郭克興一直力谏符懷孝,要他等到折克行派出軍隊跟進後,再繼續進攻鹽州,以免與主力拉得太遠。若能與主力保持一個适當的距離,拱聖軍攻下鹽州後,也不會有後顧之憂。但是符懷孝認爲這根本是杞人憂天,他認爲隻要過了鹽州,大軍有十五日之糧,便可以直趨興靈,秋季已到,别說興靈之間到處都有麥田,便是向中路軍借糧,也不用擔心糧草之事。但種樸卻隐隐覺得,符懷孝與郭克興都過于樂觀了,他出身于西軍将門,對于夏軍還是有一定了解的:雖然自諒詐以來西夏人戰鬥力一直在下降,無複元昊之時的善戰,但這中間更多的是統軍将帥的問題。以諒詐、梁乙埋之材,便是領着一群大蟲,也未必有多麽能征善戰。而如今平夏兵都由梁永能統率,雖則梁永能肯定不如元昊,但卻畢竟勝過梁乙埋之流百倍,符懷孝與郭克興都樂觀的估計梁永能不敢與拱聖軍作戰,既便作戰也能擊潰之,但是種樸卻始終不能那麽底氣十足。除非梁永能是在這裏擺空城計……
“不管怎樣,還是小心些爲上。我們大搖大擺進軍,又早許多日放出話去,要火燒青白池,直趨興靈。隻要這話能傳到梁永能耳中,我想他總是不能不顧的……”種樸道:“咱哥倆總之好好看住左翼便是。”
“也是,小心駛得萬……萬年……啊……啊嚏!”
出宥州至鹽州,約有一百四十裏路程。在大宋的軍事條例中,無論是原來的《武經總要》,還是新編定的《馬軍操典》,對于行軍都有明确的規定:“凡軍行在道,十裏齊整休息,三十裏會幹糧,六十裏食宿。”既便是拱聖軍這樣一支稱得上精銳的純騎兵部隊,要想在行軍之馀還保持戰鬥力,或者希望到達目的地時,掉隊的士兵不要達到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地步,每日的行軍速度,就必須嚴格遵照《大宋馬軍操典》行事。更何況,拱聖軍還是帶着辎重的——抛開文學家們的誇誇其談,騎兵的作用是其很大的局限性的,宋軍的高層都算是務實的軍人,他們都清醒的知道,戰争的主角是步兵。而騎兵的作用大概隻有三樣:擊便寇、絕糧道以及在陣戰中攻擊敵軍側翼。雖然在實際上作戰中對騎兵的運用可以更加靈活;雖然拱聖軍這樣的騎兵部隊也常常自命不凡,但是,拱聖軍的将領們同時也是明白騎兵的局限性的。他們之所以敢自命不凡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爲他們認爲自己的部隊是一支優秀的騎兵部隊;同時也是因爲他們認爲拱聖軍的戰士亦是優秀的步軍士兵!按照操典的要求,大宋所有的騎兵,都是要接受步兵訓練的!所以,對于拱聖軍而言,騎在馬上,他們便是騎兵;下了馬來,他們便是騎馬步兵!宥、龍、洪三州的城牆,用戰馬的牙齒是不可能咬開的,因爲無論多麽優秀的戰馬,也都隻是食草動物。
因此,盡管符懷孝是打心眼裏看不起梁永能與他的軍隊,但是他畢竟還沒有猖狂到犯兵家大忌的地步。“百裏争利,蹶上将軍;五十裏争利,軍半至。”這句名言用來形容大宋的騎兵雖然不太準确,但是道理卻是正确的。符懷孝在許許多多次的軍事演習中積累了這方面的經驗,當一日一夜疾行達到八十裏以上時,既便是拱聖軍這樣的精銳,掉隊的士兵至少也占到三分之一,而跟上的士兵也會人疲馬勞,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會看到任何隊形的存在。除非真正做到出其不意,敵人根本沒有任何準備,否則無論是半路伏擊還是在終點以逸待勞,等待這隻軍隊的,都是敗亡的命運。
他大張旗鼓的宣揚拱聖軍要攻擊鹽州,目的便是引梁永能來決戰。以堂堂正正之師,擊敗成名已久的“平夏兵”,對于許多将領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爲了準備決戰,符懷孝絕不允許自己的軍隊走到鹽州之前,便先已喪失戰鬥力了。
但太慢了也不行。這會影響以後的計劃。
所以,在第一日,符懷孝恪守着《武經總要》與《馬軍操典》的要求,讓拱聖軍保持着陣形與隊列行軍,前後兩騎之間相距四十步,左右兩騎之間相距四步,凡每兩什間的距離,兩都間的距離,兩指揮間的距離,亦嚴格按照平日的訓練。每走到十裏,符懷孝便下令全軍休息,整齊隊伍。同時,他派出兩撥探馬,分别搜索前後十裏與左右五裏以内的敵情,又嚴令前鋒部隊保持着與主力一裏的距離。
如此謹慎的行軍,的确很難出現什麽意外。
雖然理論與實踐之間出現了一點偏差,到達預定的宿營地點的時間晚了半個時辰,但第一日還是平安無事地渡過了。
并沒有任何發現大規模的夏軍的報告。一路上原本應當存在的幾個寨子,似乎早已聽到風聲,當拱聖軍到達時,都已跑了個幹淨。探馬隻發現了小股的西夏騎兵在十裏以外遠遠的觑探着大軍,這當然是正常的。沒有這些蒼蠅的出現反而不正常了——鹽州城的守軍但凡不是白癡,總應當有一點反應。
讓符懷孝感覺到有點尴尬的是拱聖軍沒能按預定的時間到達宿營地。這本來并非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在沒有便攜式時鍾之前,控制行軍的速度并不容易,既便是經驗豐富的将領,也難免出現誤差。但是這次遲到,卻讓符懷孝感覺到有點心虛——他覺得别人會認爲他如此謹慎的行軍,是害怕梁永能。雖然無人表露出如此意思,但符懷孝總覺得有點不自在,尤其是他見到副都指揮使張繼周的時候——張繼周一直堅定的相信梁永能絕無膽量挑戰拱聖軍,因此竭力主張主力帶三日幹糧直取鹽州,攻擊鹽州周邊的鹽池,迫使鹽州守軍出戰,在野戰中殲滅之,然後大軍在鹽州等待辎重部隊便可以了。盡管符懷孝也曾經公開恥笑梁永能,然而他現在的行爲卻無疑會被張繼周解讀成怯懦。
但是第二日符懷孝依然決定謹慎行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