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列“上四軍”之一[120],在大宋所有禁軍中地位僅次于捧日軍,号稱精銳之精銳,禁軍之禁軍,扈駕警跸,擔當着保衛天子與京師之重任。早在講武學堂之時,種建中就聽說過:隻有成績最好的學員卒業後,才能進入“上四軍”與宣武軍第一軍。這四支禁軍,也被宋軍軍官們視爲他日青雲之上的捷徑。因此,除了那些被戲稱爲“上舍生”的優秀中低級武官外,在“上四軍”中,還充斥着忠臣烈士的後代,世家勳貴的子弟。種建中聽他的兄弟種樸說過,在拱聖軍中,一個陪戎副尉,都可能有讓人咋舌的身世。在這支部隊中,祖上三代都爲朝廷戰死的忠義之門舉不勝舉,五服以内的便能算到太後宰相的,也絕不罕見。盡管拱聖軍也因此被自視爲“天下第一軍”的宣武第一軍所蔑視,譏之爲“儀衛軍”,但是在一次演習中,拱聖軍卻曾經幹淨利落的擊敗了宣武第一軍,讓宣武第一軍的将士們整整半年擡不起頭來。
種樸能夠願意一直呆着不走的部隊,不可能是花架子。種建中對此也有着自己的理解。
但這些家夥的眼睛長在頭頂之上,在汴京亦是有名的。
街上有回營的西軍與河東軍士兵帶着好奇向這些拱聖軍們熱情地打着招呼,卻無一例外地遭到冷遇。他們列着整齊的隊伍,步伐優雅的策馬從街道中穿過,每個人都目無表情的目視着前方上空,假裝沒有看見向他們招呼的友軍。但他們那流露出的眼神中,那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甚至是對西軍與河東軍的輕蔑感,都表露無疑。
“那是哪支部隊?馬看起來比西賊的還高大……”
“好象是拱聖軍……”
“上四軍呀?!”
“休得自讨沒趣,去理這些沒心肺的蠢材!”種建中低聲訓斥着他的部下們。他的叔伯輩們一直教導他,對于袍澤,對于友軍,一定要如同對待親兄弟一般友愛,因爲在戰鬥的時候,沒有身旁的袍澤與友軍,是不可能生存下來的。對待友軍與袍澤時,要“嚴于律己,寬以待人”,這是小隐君時常對他們這一輩的種家子弟說的話。但此時的種建中還年輕,對于拱聖軍這種自以爲了不起的舉動,他還沒有那麽好的修養。
這些騎士早已經在戰鬥中承認了種建中的地位。這個營部派來的參軍,不僅僅武藝出衆,勇猛過人,而且在正副指揮使戰死後的戰鬥中,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他不僅僅穩定了軍心,而且還指揮得當,這樣他們最終才能活着回到夏州城。軍隊有軍隊的法則,這種被戰士們所承認的指揮權,在現實中遠比朝廷任命的指揮權要有權威。所以當種建中開口訓斥後,他們立即閉上了嘴巴,并且換了一種懷疑與不信任的眼光,打量起拱聖軍來。
“你們陸指揮使在何處?”
種建中徇着聲音望去,卻見是一個神銳軍武官在高聲詢問自己這一隊人馬。從胸徽上看,竟是個宣節校尉。他吃了一驚,宣節校尉在禁軍中,一般隻會擔任兩個職務:軍行軍參軍或指揮使——而種建中卻不過是個禦武副尉,營行軍參軍。他忙将馬交給部下,帶着承勾段祥一道走上前去,抱拳爲禮,先問道:“敢問大人官諱?”
那武官隻上下打量了種建中一眼,見到他禦武副尉的胸徽,便道:“某是軍行軍參軍江知古,你們陸大人呢?”
種建中與段祥黯然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江知古見着這般神情,又看了一眼他們身後的隊伍,亦不覺默然。過了一會,方對種建中道:“你叫何名?”
“下官禦武副尉種建中。”
江知古聽到這個名字,似乎是怔了一下,方又繼續問道:“現在一營第二指揮以你官階最高?”
“是。”
“那你速吩咐了人帶大夥回營休整,便随某一道去見慕容将軍。”
種建中微怔了一下,他不知道神銳軍第三軍都指揮使慕容謙爲什麽要召見一個小小的指揮使,或者說是這個小小的指揮的最高軍官,但他還是很迅速地向段祥交待了一下,牽過自己的戰馬,随着江知古向神銳軍第三軍軍部走去——他們都不是拱聖軍,無緊急軍情,自然是不敢在夏州城内騎馬的。
夏州出現文武之争後,一方面是爲了實施拟定之戰略,一方面亦是爲了緩解夏州的文武矛盾,同時也爲了威懾那些有可能對大宋不滿的居民,原本僅僅由河東折克行統率的以飛騎軍、飛武軍第三軍爲核心的河東軍集團駐紮的夏州城,陸續又進駐了兩支禁軍力量:振武軍第三軍與神銳軍第三軍。并且規定所有軍事力量歸折克行節制,同時嚴禁軍方違背相關之敕令律條幹涉夏州之民政,以支持吳問之安撫政策。
後進駐的兩支禁軍中,振武軍第三軍最早的軍都指揮使是西軍名将姚兕,曾經被人稱爲“姚家軍”,雖然姚兕現在已調任鐵林軍任軍副都指揮使,但因爲姚家是武将世家,振武軍第三軍内的中堅武官,大部分與姚家關系密切,現任軍都指揮使趙盡忠雖然祖籍是開封人,但卻久在西軍,還是姚麟的兒女親家。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會被視爲姚家的勢力範圍。而神銳軍第三軍的軍都指揮使慕容謙,則是西軍系統中有名的新貴。慕容謙祖上是漢化之鮮卑人,早在北魏之時便已移居河北,自唐五代以來,世代從軍,但卻籍籍無名。至慕容謙之時,因爲他本人文武雙全,頗有用兵的才華,兼之他的夫人又恰巧是石夫人韓氏的一個遠房表姐,免不了會受到有意無意地關照,因此一路官運亨通,三十八歲便已官拜昭武校尉,統領一軍。神銳軍第三軍更是西北禁軍中出了名的異類——這支軍隊,三分之一是禁軍整編中留下的“刺頭”,其中還包括參加過熙甯初年的一次兵變後被招安的禁軍士兵;三分之一是效忠大宋的蕃部中的勇士,被挑選出來自成一營;剩下的三分之一,則是投誠後被整編的西夏戰俘——這些戰俘投誠後能夠被作爲一個較完整的軍事編制而存在于大宋的軍事系統中的,隻有兩隻部隊,一支便隸屬于神銳軍第三軍,全由步兵組成;另一支被調到河北,多數是馬軍。小隐君将這兩支在延綏行營諸軍中有點“自成派系”的禁軍派到夏州城,由折克行節制,去承擔主要的戰略任務;自己則将更多的精力集中于本土的防禦、銀夏之間新收複失地的鞏固與建設、糧草軍資的輸送,以及監視陰山以東契丹人的動靜上。站在武人的角度來說,雖然小隐君或多或少有将“麻煩”扔給折克行的想法,卻依然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很少會有武人會心甘情願當綠葉,特别是小隐君還身爲方面之主帥,征戰克敵之能力亦并不遜于折克行,他還肯将立功出風頭的機會讓給非嫡系的友軍,并且放任折克行統率方面,決不幹涉他軍中之事務。無怪乎石越對小隐君贊不絕口,屢次公開稱贊他不愧是“西軍第一名将”。
然而并不會人人都如種古一般高風亮節。
至少據種建中所知,趙盡忠與慕容謙,對于折克行都是不太買賬的。
河東軍的人,憑什麽指揮西軍的部隊?在心裏抱着這樣想法的人,也不僅僅隻有趙盡忠與慕容謙兩個。從王韶開熙河到石越撫陝,接連的勝利讓西軍在大宋禁軍中出盡風頭後,特别延綏行營的部隊,在綏德城下幾乎生擒夏主秉常,更加讓這些西軍将領多出了幾分傲氣。更何況在大宋的曆史上,延州的地位從來都是要高于府麟二州的。
不僅僅趙盡忠與慕容謙在心裏對折克行這個“平夏行營副都總管”頗多腹诽,趙盡忠與慕容謙的兩支部隊,也互相看不起。振武軍第三軍向來自認爲是正宗的西軍,在心理上排斥着神銳軍第三軍這樣的“異類”,并不把他們當成真正的西軍;而神銳軍第三軍則認爲振武軍第三軍是一群有勇無謀、隻會屠殺敵國百姓冒功的懦夫——對橫山少數部族的暴行,在神銳軍第三軍的将士們心中而言,相對地更加難以接受。
這樣的情況,也許在夏州城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不僅種建中知道,想必折克行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也幾乎從不幹涉趙盡忠與慕容謙的軍務。
有一次與折可适喝酒時,種建中知道了折克行如此“達觀”的原因:折克行相信河東軍有能力單獨擊潰梁永能的主力。對他而言,趙盡忠部也好,慕容謙部也好,都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擺設。既然如此,那自是沒有必要介意什麽的。
但是折克行果真有此能力麽?
種建中在心裏面仍然會有一點兒懷疑。他見過折克行,折克行給他的印象,是極其的剛毅果斷,盡管與子侄們相處,都是很嚴厲的父輩形象。這與種古有很大不同,種古在指揮作戰時是嚴厲的,但是在平時,不僅對子侄極親切,便是對于軍中的士卒,也很溫和,讓人見之而生親近之感。種建中也聽說過折克行接交儒士時十分和氣,禮貌周到,也有體恤士卒的美名,但是他卻怎麽樣也無法将那個傳說中的折克行與自己所見過的折克行聯系起來。不過種古倒是很稱贊折克行的能力的,小隐君常常對種建中說,爲将之道,除了五德外,其實還有一個“忍”道,他本人與折克行對此字各得一半,折克行有他種古所不具備的東西。但是種建中卻一直沒能夠明白這“忍”道是什麽東西,種古與折克行各得的一半又是什麽,當他向種古追問時,種古卻隻是微笑搖頭,叫他自己日後慢慢體會。因爲這個“忍”道,惟有親身體會,才能真正領悟到它的奧妙。
這也是種古派他來夏州軍中的原因。隻是因爲擔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所以種古才沒有将種建中派到河東軍中。也因爲同樣的原因,他不可能被派往振武軍第三軍,所以種建中隻好成了神銳軍第三軍的一位營行軍參軍。
神銳軍第三軍的軍都指揮使慕容謙種建中一共隻見過三次。
但慕容謙是一個無論你見過多少次,都不太可能留下多深印象的人。這樣的人如果出現在人群中,你很容易便将他忽略掉。他看起來沉默少言,缺少威嚴。這樣的人能成爲神銳軍第三軍都指揮使,在不知内情的人看來,算是西軍中的一個奇迹。然而種建中卻知道慕容謙的一些事迹:他從軍已二十餘年,先後在王韶、蔡挺、高遵裕麾下任職,經曆大小數十仗,不僅從未輸過一次,甚至他本人從來沒有受過半點傷。他精通幾乎整個宋夏邊境大小蕃部的習俗與各種土語,西夏文字的熟練程度據說放到西夏足以當個學士什麽的。此外,據傳說,慕容謙至少與十個以上的蕃部首領是結拜兄弟……
所以,慕容謙在種建中心中,也是一個學習的對象。
隻要他肯細心的觀察,肯謙虛的學習,遲早有一天,他會超越所有這些名将,成爲大宋天空中最耀眼的一顆将星。
這是種建中掩藏在心中的野心。
慕容謙照例是開門見山。
“我剛剛在城牆上見到你們回城,這麽說,陸轹戰死了?”他甚至沒有過多的看種建中,慕容謙知道他軍中每一個指揮使的名字與長相。
“陸大人中了西賊的冷箭……”種建中腦海中回現出陸轹戰死時的情形,當時他便在陸轹身後,親眼見着陸轹将一個西夏人砍翻落馬後,張嘴大吼,然後便被一枝弩箭射進嘴中,立時斃命。種建中可以肯定那隻西夏中并沒有這樣的神箭手,所以那其實隻是意外。但在戰場上,這便足以緻命。
“你們遇到多少人?”
種建中注意到,慕容謙并沒用“西賊”、“賊”之類的貶稱來代指西夏人,但他暫時沒有時間來細細品味這背後的意味,“約有千餘西賊,當時這些西賊正在無定河邊飲馬,陸大人便決定偷襲,不料……”
“不料卻是個圈套?”
種建中略有點吃驚,望着慕容謙,道:“正是。末将亦曾仔細觀察地形,發現那裏地勢平坦,不易設伏,卻不料西賊将弩手藏于馬後……”
“原來如此……”慕容謙苦笑道,“四天之内,已确信有兩個指揮全軍盡墨,還有一個指揮不知所蹤,現在總算知道大概的原因了。我們一個指揮一個指揮的出擊,他們便用三倍以上的兵力設圈套還擊……”這些事情,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保密了。
西夏人開始真正還招了麽?種建中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宋軍原本的策略,是以馬軍爲先導,每次向幾個方向出動數個指揮的兵力,遇到小股的夏軍或部族,便殲滅之,若遇到到大股的敵人,則立時退還,引大軍來攻。因此這些馬軍指揮活動範圍極廣,往返夏州城往往達到五六日之久。在這一個多月來,西夏人在這種戰術下吃盡了苦頭。宋軍騎兵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普通西夏部族的箭頭,根本射不穿宋軍的铠甲,缺少戰術素養的部隊也不是他們的對手,除非遇到大股的敵人,或者是梁永能的精銳部隊,其餘的西夏人隻能望風而逃,整個平夏地區,幾乎成爲這些大宋騎兵的馬場。但顯然,現在梁永能想出了應付的辦法來了。
“你們中了計,尚能以少勝多,想必有些緣故?”慕容謙說話缺少氣勢與感情,語氣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所問的問題,總是簡明扼要,切中要害。
“末将僥幸,交戰未多久,便射殺了賊首。西賊群龍無首,雖悍勇卻不足爲懼。”話雖如此,但實際上,一直到徹底擊潰這些敵人之前,這些沒有章法卻有拼命的勇氣的西夏人,有好幾次幾乎站在了勝利的邊緣。
慕容謙也并沒有追問戰鬥的細節,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似乎在做什麽決定。種建中默默站立在帳中,上司沒有開口,下屬在禮貌上是不應當多嘴的。
“你見着了街上那些儀衛隊吧?”慕容謙難得的說出了一句譏諷的話。
對趾高氣揚的拱聖軍的不滿似乎是共同的情緒,種建中嘴角也不禁露出嘲諷的笑容。“末将回城時已領教了。”
“職方館傳來最新情報,契丹人有一隻軍隊向陰山方向開拔,聽說可能是耶律信部。”慕容謙說到此處,忽然停住,把目光移到種建中的臉上,但種建中的反應顯然讓他有點失望,“你不覺得吃驚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