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蘭州夏軍的幾次交鋒,王厚又故意設法讓阿裏骨出陣。這個于阗雜種作戰勇敢,武藝高超,騎射之術,讓西夏人望而生畏。而最要緊的是,王厚分明看得出,那些吐蕃的戰士,在心裏面對這個于阗雜種都很服氣!是那種出自于戰士心中的欽佩。這種感情,王厚最熟悉不過——熙河地區不知道有多少蕃部首領,對他的父親便抱着這樣的感情。
董氈已經老了。
否則如此重要的戰争,他不會不參予。
青唐吐蕃對大宋的态度,很可能便取決于這個于阗雜種。
但是,阿裏骨卻是個危險人物。
攻下蘭州不過是舉手之勞,王厚根本沒有把蘭州的夏軍放在眼裏。但打下蘭州後,果然讓這些吐蕃人向西擴張麽?
涼州、甘州,甚至遠至西域,讓那裏的部族服膺吐蕃戰士的威名,而不是更直接的感受大宋的刀鋒?
王厚太了解這些異族了。
所有的部族,本質上都是畏威而不懷德的。
惟有你清楚地讓他們知道,如若他們不服從,你的刀鋒便會劃破他們的脖子,你的戰馬便會踏平他們的帳篷,他們才會服服帖帖,從心眼裏敬畏你爲天朝上國。用刀箭與戰馬摧毀他們的意志,然後用美服與美食消磨他們的身體,大宋才會有穩定的邊疆。
如若征服的軍隊不是宋軍而是吐蕃,也許是去一西夏,又造一西夏。
誰能擔保這阿裏骨不會成爲第二個李元昊?
但是王厚也清楚地知道,改變計劃是不可能的。李憲才是西線宋軍的最高長官,他私自違背作戰計劃,别說他隻是王韶的兒子,便是韓琦的兒子,隻怕也難逃一死。況且,向西進軍,他也沒有足夠的補給。
“向職方館要一份阿裏骨的檔案……立即寫奏章,請朝廷續賜空名宣紮五百,空名告身二百……”待吐蕃衆将全部走出大帳,王厚便即咬着牙,低聲命令道。
“将軍,我軍與李太尉分兵之時,李太尉已交付空名宣紮二百,告身一百,足敷蘭州之用。”王厚的一個幕僚提醒道。雖然朝廷爲了招撫“生蕃”,免不了要封一些有名無實的官職給那些投效的部落首領與有功蕃人,但王厚張的這個口,未免也太大了一點。
“蘭州夠用,涼州、甘州、肅州、瓜州、沙州,豈得夠用?”王厚喝斥道。
帳中部将與幕僚頓時沉默下來,一齊望着王厚。
“随吐蕃人西行的武官,本将全部要親自挑選。”王厚冷冷地說道,“當年班超投筆從戎,一介書生,孤身入西域,以一人之力爲大漢抵定西域。今大宋亦隻缺一班超耳!”
黃河邊上的蘭州城,自漢朝置金城郡以來,便是河西之雄郡。此城控河爲險,似一把尖刀,插入華夏西北諸羌戎種落之間,同時亦是河西、隴右之大門,但凡西北異族入侵河、隴,首先燃起烽煙的,必然是居于咽喉要地的蘭州。而一旦中原想要馳騁于河湟,進取西域,那麽蘭州又必然是最重要的戰略基地。大唐年間,自蘭州淪入吐蕃,河湟盡失,邊疆稍有風吹草動,長安城都須戒嚴,直若驚弓之鳥。故此,自王韶收複河湟以來,大宋有識之士,莫不想順勢直取蘭州,以蘭州爲屏障,以河湟爲靠背,整個熙河地區都可以得到鞏固。之所以一直隐忍不發,隻是因爲蘭州在西夏人手中,不便輕舉妄動而已。而如今既然已經公開宣戰,擺明了便是要收複河套故地,蘭州這樣的兵家必争之地,自然是首當其沖。
宋朝與青唐吐蕃近六萬之衆的精兵,便駐紮在蘭州城南的臯蘭山下。
此刻,臯蘭山下某處。
“大人,便是此處了。”一個土著向導帶着謙卑的笑容,指着一塊淹沒于深草中的殘碑,向一身戎裝的王厚說道。
王厚點點頭,走至碑前,俯身撥開一人高的深草,見那殘碑上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隻能依稀辨認出幾個字來,他仔細端詳,終于認出那個幾個字來——“漢骠騎将軍霍去病屯兵于此”!
王厚輕輕撫摸着碑文,一張臉卻繃得很緊。
“傳令下去,着人在此重立一碑,碑文這般寫:漢骠騎将軍霍去病屯兵于此——熙甯十三年某月某日複蘭州,宋昭武校尉王厚謹立!”
“是!”
“大人,山上還有霍将軍廟……”
“待本将攻下蘭州後,再來拜祭不遲。否則吾無面目見霍骠騎!”王厚起身上馬,調動馬頭,道:“明日正好請霍骠騎看一場好戲,以慰骠騎将軍之英靈!”
次日。
蘭州城南門外,宋蕃聯軍戰旗密布,連綿數裏,戰士們整齊、锃亮的槍尖上,反射着一片片耀眼的陽光。王厚披着冷鍛鋼打制的铠甲,騎着一匹高大的黑馬,立于将旗之下,威風凜凜。他身邊的衛隊,都是同樣的裝束,精挑細選的西北漢子,一個個挎弓執刀,眼中閃着骠悍的光芒。
被王厚請來的吐蕃衆将與那些新投效的部落首領,卻一個個都有點莫名其妙。蘭州城位置雖然重要,但此時卻無異于一座孤城,城外則重兵壓境,卻無必救之兵;城内則兵微将寡,與宋蕃聯軍數次交戰,屢戰屢敗之後,更是人心惶惶,每天偷跑來投降的人至少都有數百,蘭州附近的部落都是牆頭草,見宋蕃聯軍勢大,早就迫不及待前來宣誓效忠。人人都知道,在蘭州城外壘上幾座土山,這城便守不住。但是,王厚卻既不做攻城的準備,亦不勸降,而且竟連城都不圍,将所有軍隊集中在南門之外,卻未免過于拿大了。
難道真的将軍隊這樣一擺,就會吓得夏人出城投降?
董氈的親兵首領抹征遵首先忍耐不住,委婉地向王厚勸說道:“王大人,是否要将這城圍上一圍,也好免得讓城裏的賊軍跑了?”
王厚淡淡說道:“抹将軍盡可放心,他們跑不了。”
“跑不了?”抹征遵與吐蕃衆将面面相觑。
王厚卻隻是偷眼察看阿裏骨,卻見阿裏骨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隻是嘴角冷笑。
王厚心中哼了一聲。他本就不拘言笑,此刻不免臉色更加刻闆,轉過臉去,卻見參軍朱蔚向他點了點頭,王厚也點點頭。便見朱蔚轉身離去。
王厚這才臉色稍霁,側過身,對抹征遵道:“待會兒,便要請抹将軍與諸位,一起看一場好戲。”
“好戲?”抹征遵又是愣了一下,正在詢問,忽聽到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便似數百道驚雷一起響起,胯下坐騎早已驚得高揚前蹄,發瘋似的想要亂竄起來。他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便本能地使勁勒住坐騎,掉轉馬頭,向着蘭州城望去——
一幕讓他永生難忘的景象呈現在他面前!
蘭州城南約三丈長的一塊城牆,在那驚天動地的響聲中,整個地塌了下來,掀起漫天的塵土。再看四周,到處都是戰馬嘶鳴,士兵的驚叫,吐蕃的戰士們一面不可思議地望着眼前這一幕,一面用盡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戰馬,許多馬早已驚得竄出陣中,不分方向地到處亂跑,還有一些人幹脆跪倒在地上,朝着天空拜起來——整個吐蕃軍陣,瞬間亂成一團。
更讓他震撼的是,宋軍的陣列,竟依然是整整齊齊,紀律嚴明,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他回頭去看王厚,這個被稱爲“小閻王”的将軍,此時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抹将軍受驚了。”
“這狗娘養的是故意的!”抹征遵在心裏罵道,但是回過頭看到蘭州城的那一幕,他心裏不能不生出一種震憾,一種敬畏。
這是什麽神秘的力量?!
他再去看其他人,便是那個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裏骨,臉上也露出震驚與敬畏的表情。許多膽小的首領,早已吓得臉色發白,不斷的摸着自己的佛珠,嘴裏念念有辭。
同一戰線的盟友已經被吓成這樣,身爲敵方的蘭州西夏守軍更是心神俱裂。
沒過多久,便見到其他三個方向的城門大開,西夏人瘋了似的各個方向逃跑。他們隻想遠離這個被“厮乩”[119]詛咒的地方。如果宋人沒有天兵天将的幫助,剛才那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但是詛咒并沒有結束。
逃跑的路上,緻命的爆炸聲頻頻響起,一群一群的西夏士兵被宋軍埋在地下的炸炮連人帶馬被炸得肢體不全,血肉橫飛。
王厚滿意地看着這一切。
大宋對待藩屬的政策早已經開始全部檢讨。毫無意義的賞賜已經被摒棄,皇帝陛下曾經公開對臣子說:“朝廷作事,但取實利,不當徇虛名。”對這些藩屬,在讓他們嘗到好處之前,必須先讓他們感到害怕。這樣的忠心,才會長久。
“諸公,今日這場好戲,可還入眼否?”王厚幹笑着向吐蕃衆将與諸部落首領問道。
“天兵之威武,實是小人前所未見。小人實想不出,普天之下,何人何物能當天朝之神威?這夏國逆臣,居然敢不修臣德,竟想以蚍蜉撼大樹,真是可笑不自量……”阿谀奉迎之人,是不分種族與地區的。
王厚耐着性子聽完了這些肉麻的吹捧,方淡淡說道:“天子恩加四海,素以仁德撫四方,兵者是不得已而用之。”
“是,是……”
“朝廷将在蘭州駐軍,以保境安民,這城牆之修葺,還須有勞諸公,事畢之後,朝廷自會論功行賞……”
“大人說哪裏話來,這是爲人臣子之本份,必當效命,必當效命。”
蘭州城東。
神衛營第四營都指揮使秦克用狠狠地吐了口濃痰,低聲咒罵道:“直娘賊的,小閻王放了個大炮仗,老子一年的炸藥一次就用了個精光!以後的仗還怎麽打!”
“算了,軍令難違。說起來,蘭州這些西賊也夠蠢的,我們挖到城牆腳下了,他們竟還不知道,看來,真要去拜一拜霍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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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王師真有霍去病英靈庇佑……”監軍都虞候劉惟簡笑道,此時,整個都總管司内的氣氛都非常的樂觀。
石越含笑目視着劉惟簡,因唐季五代以來流弊所緻,即便天水之朝是對内侍宦官管束甚嚴的朝代,在軍隊地方,依然活躍着爲數不少的宦官。天水之朝之所以沒有宦官之害,其原因絕非僅僅是這個朝代嚴格地限制着宦官之勢力,而實是文官勢力之強大使然。因此,對于宋朝來說,盡管宦官們有的手握兵權、有的節制地方、有的替天子察訪水利吏治,但他們與普通的士大夫,其實在本質上是沒有區别的。公平的說,有些人甚至更能幹。這與石越所知的其他朝代之情形是絕不相同的——在其餘幾乎所有的朝代,無論宦官勢力強大或弱小,但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形成一個能被爲“宦官勢力”的整體。但在這個時代,是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宦官勢力”的。所以,即便是那個此時還隻不過是石越之小卒,在另一個時空中卻曾經封爲郡王,統領幾乎大宋的全部兵權的内侍童貫,一旦皇帝決定要處分他,竟隻須一道诏旨就可以輕松解決。所以,對于如劉惟簡這些宦官,石越雖然在心理上不可否認的有輕視與排斥的情緒,但這種負面的情緒并不強烈,對他造成的影響也幾乎可以忽略——誠然,内侍宦官中也有無能貪腐之輩,但士大夫中便沒有麽?宋季士大夫們對宦官的歧視與排斥,在很大程度上,也許隻不過是一種曆史的偏見而已。既便這種偏見在政治上而言對于宋朝利多弊少,但偏見永遠都隻是偏見,它不會變成别的什麽。
劉惟簡這個監軍都虞候,也許在才能上的确不如劉舜卿、章楶等人,在品行上也比不上範純仁,甚至是向傳範,但依然不失爲一個可以打交道的對象。
“可惜李憲進軍太慢了!”用整個都總管司都可以聽見的大嗓門來潑冷水的人,除了種谔不會有别人。這位種将軍,自從開戰以來,一直憤憤不平——雖然他是主攻部隊名義上的直接統帥,但都總管司從一開始便決定直接指揮中線東路軍之全部軍隊,其後更将帥司西移,直接搬到了慶州!種谔便這樣被都總管司架空了,他這個環慶行營都總管還不如一個普通的軍都指揮使。
明明遇上了可以大展拳腳的好機會,甚至自己也一直在努力的制造條件來創造這個時機,但事到臨頭,卻發現竟然沒有自己什麽事!種谔的心情可想而知。
“屈吳山、天都山一帶,道路多阻,部族叢立,本不是容易行軍之所。當年王副樞使平定熙河,尚且會突然失去音訊,不知所蹤。李帥用兵謹慎……”劉舜卿委婉地駁斥着種谔的話。李憲突然在屈吳山一帶失去音訊,但最終證明隻是虛驚一場。李憲不僅擊破了天都山之西夏守軍,并且用一把大火,将元昊在天都山營造的宮殿付之一炬,還擊敗、招降了這一帶許多的部族——其中包括禹藏一族著名的大首領禹藏郢成四。李憲一面給這些歸附的首領加官進爵,送給他們部族兵甲,許給他們征讨、兼并不肯歸附部族的權力;一面半誘惑半強迫地派人将這些部族首領、貴人的世子們全部送往汴京蕃學入讀,并且命令較大部族的首領随軍效力。在這些措施,使得天都山以東可高枕無憂,對于穩定戰局是極爲有益的。爲了這些事情多耽誤一些時間,用石越的話說,叫“磨刀不誤砍柴功”。
“謹慎!謹慎!”種谔譏道:“孔明一生惟謹慎,結果換來六出祁山空勞無功。某若是李憲,此時兵鋒已至青銅峽!”
種谔的這番話,無異于對李憲的指控。所有的聲音在一瞬間消失,議事廳内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尴尬。種谔此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但話已出口,以他争強好勝的性格,亦不願意收回去——何況,便是他想收回去,也未必能夠。他一咬牙,把心一橫,決意便要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這個機會,争出個道理來。再怎麽說,石越不過是個書生,論用兵,這個廳中,未必有人便說得過他種谔的,便是上表抗章,他也有自己的說辭。
“種大人!請慎言!”果然,石越沉下了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