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讨行營都總管司向樞府遞交的作戰計劃,是兵分兩路,主力從韋州出發進次靈州,步步爲營,嚴守糧道,是爲右路。而遣秦鳳行營總管種誼與副總管兼威遠軍都指揮使劉昌祚率領一支偏師出葫蘆川,急取靈州,是爲左路。根據都總管司的推演,靈州是必守之城,梁乙埋既然早已知道仁多澣會降宋,那麽宋軍肯定會越過橫山而出韋州,因此他必然會将主力集結在靈州道。因此宋軍很難由靈州道而取得速勝。出葫蘆川的偏師可以取得一定程度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效果。如果偏師能順利推進到鳴沙河,直接威脅到靈州城,那麽靈州道當面之敵面臨腹背受敵的危險,也難以持久。宋軍就可以取得迫敵決戰于靈州城下的目的。
但這個計劃還在讨論之時,便遭到了以環慶行營總管種谔與殿前司諸軍都指揮使爲首的一批求戰心切的将領的反對,這些将領認爲這個作戰計劃過于保守。
于是,順理成章的,這個計劃上報後,以同樣的理由被樞密會議否決了。
樞府認爲這個計劃過于保守,宋夏實力今非昔比,且自古客軍不利持久,要求大軍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中路軍應當兩路齊出并進,“西賊在何處攔截,便自何處擊破之。”一個月内,大軍必須抵達靈州城下。
而巧合的是,一月可下靈州,正好是種谔将軍的豪言壯語,也是殿前司諸軍将軍們的樂觀估計。
樞府的命令是無法違抗的,特别是這份命令還得到了一大批将軍的支持時。畢竟,甚至連西軍中的許多将領,私下裏都相信,一個月後靈州城沒有道理不劃入大宋的版圖。樂觀的情緒彌漫于整個宋軍。
澣海。靈州川中遊東岸二十裏。
猛烈的狂風已經刮了整整兩天。這種大風,帶着怪嘯一般的咆哮,卷着飛砂,遮天蓋地地吹來,仿佛要橫掃天地間的一切。前日紮營之時,第三指揮的幾個士兵沒壓好石頭,一陣風來,打了幾寸長木釘的帳蓬竟被吹了個沒影沒蹤,那幾個倒黴的家夥也被他們指揮使罰了十軍棍。就這樣,還是因爲有一個小土丘擋住風勢。否則他們真是不知道要怎麽樣紮營了。
“這該死的鬼地方!”宣武軍第二軍一營第四指揮副指揮使馬同壽掀開帳蓬的一角,朝外面狠狠啐了一口。他是講武學堂第五期的學員,在應天府出生長大,在開封府服役,中間雖然輪戍去過河北,但卻從來沒有到過陝西,更是從未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風沙。
“這風要一直這麽刮下去,這仗還要打麽?”承勾朱存寶躺在帳蓬内發着牢騷。“昨你去了潘大人那裏,向導說甚?”
“他說一般刮不了多久,慢則三四天就停。”馬同壽說道。
“三四天?!”朱存寶跳了起來。
馬同壽苦笑着望着他。朱存寶呆了半晌,問道:“就是說還要多喝三四天那條河裏的水?”
“你有本事不喝也行。”
朱存寶哭喪着臉,道:“早知如此,拼着被斬了,也要偷偷帶幾壺酒。”
“我卻隻盼着早點碰上西賊——打一次勝仗,犒軍的時候總有點酒喝。”
“哎!”朱存寶下意識的四處張望了一下,卻立即啞然失笑,這種鬼天氣,怎麽可能還有旁人偷聽?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卻老覺得我們象冤大頭……”
“怎麽說?”馬同壽愕然。
“打仗前鋒功勞總是最大的,可你看,這麽多軍隊,憑啥我們宣二軍就能争到前鋒?莫說西軍,殿前司這麽多軍,我們宣二軍因爲有個宣一軍壓着,一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憑啥這次讓我們撿着?還有,三營的營将精得象隻猴子,聽說是老西軍出身的,平時有甚好處從來不放過,憑啥這次讓着我們潘大人打頭陣?”
“你别亂嚼舌頭。”馬同壽吓了一跳,也左右看了看,“惑亂軍心可是殺頭的罪。”
“我哪敢到處亂說?”朱存寶苦笑了一聲。
馬同壽默然一陣,道“潘大人也在熙河打過仗,你怕什麽?”
“我啥時候怕過?”朱存寶抓起水壺想喝口水,拿到手裏,卻想起這水苦得厲害,猶豫了一下,終于歎了口氣放下,道:“潘大人是員猛将不假,在熙河打過仗也不假,可他就是少了點心機。他好歹也是名臣之後,但凡有點機心,怎麽會落到宣二軍來?”
“呸!你娘的真會胡說八道。”馬同壽罵道:“管他娘的甚機心,這次正是我們一營揚名立萬的時候。上邊說了,滅了這龜孫子西夏,朝廷賞賜是綏德的兩倍。有了這筆錢,我就可以給我家老二娶個渾家了。我倒要看看哪個西夏狗崽子敢來招惹我們一營?”
“是,你本事!”朱存寶“呯”地便又躺了下去。
便在這當兒,忽聽到外面有人高聲喊道:“風小下來了!風小下來了!”
聽到這喊聲,馬同壽方怔了一下,卻見朱存寶象個彈簧似的彈了起來,似兔子般竄了出去。馬同壽連忙掀開簾子鑽了出去——果然,剛才還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的狂風,仿佛被人套上了绺頭的野馬,竟變得溫馴許多了。宋軍士兵紛紛鑽出帳蓬,痛快地享受着略略還有點刺臉的朔風。還有人甚至高興地唱起曲子詞來。
但這種快樂的氣氛沒有持續超過一刻鍾的時間。馬同壽遠遠望見他們的潘大人面色一變,便聽到他大吼了一聲,緊接着便是“嗚嗚”地号角聲響了起來。
從未打過仗的馬同壽還沒有反映過來,便見朱存寶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快,拿兵器!”
“怎麽回事?”長年的軍事訓練讓馬同壽下意識地向帳蓬跑去,一面卻還有點莫名其妙。
朱存寶指了指北面的天空,吼道:“西賊!”
馬同壽扭過頭望去,隻見不僅僅是北面,東面與西面,從風沙中都隐隐可以看見高揚的黃塵。軍營裏面到處都是人在奔跑,總算平時的訓練沒有白費,雖然略顯得有點混亂,但士兵們此時還知道應當做什麽,知道拿到武器後應當往哪裏去。他心裏一陣緊張,又覺得有點興奮,迅速地鑽進帳中取了頭盔與盾牌、兵器,按着平時演習的要求,向自己的隊列跑去。
外面此時隻聽到軍官們此起彼伏的高聲吼叫:
“列方陣!”
“列方陣!”
“牌手在前!”
“牌手在前!”
“神臂弓第二!”
“神臂弓第二!”
“弩手第三!”
“弩手第三!”
“刀手中心!”
“拒馬!布拒馬!”
士兵們略顯緊張地奔跑着,忙碌着。此時馬同壽已經可以隐隐地感覺到大地的震動,甚至還能聽到一些西夏人的号角之聲了。馬同壽提着盾牌,找到方陣第一排自己的位置站好,順便掃視左右,已有六成的執盾手已經備位,其餘的人正在陸續趕來,馬同壽滿意的點點頭,一面也大聲喊着:“執盾手!第一排!”招呼着未就位的士兵——他是一營執盾手中軍階最高的武官。
終于,最後一位執盾手合攏了他的位置。
士兵們全部到位。馬同壽忙裏偷閑,看到他的好友朱存寶也站在了神臂弓的隊列中。
便聽到方陣中心傳來營都指揮使潘大人獅吼一般的聲音:“一營,給爺爺殺直娘賊的!”
“殺!”
“殺!”
三千戰士的聲音,穿透風沙,震破了西北的天空。馬同壽也跟着大家一同張開嗓子高聲吼着,在這一瞬間,他隻覺得渾身滾燙,什麽緊張,什麽害怕,都丢到了九霄雲外。他的耳邊,隻聽到這壓倒一切的聲音:
“殺!”
“殺!”
野利朵猛地勒住駱駝,停了下來。後面的大軍見到主将突然停住,連忙也一起勒停。
“撤軍!”野利朵冷冷地說道。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呆呆地望着他們的主将。宋軍就在前面,已經被他們三面合圍。他們有兩萬之衆,而前面的宋軍最多不過數千人。爲了殲滅這支宋軍,他們在風沙後面整整潛伏了三天!
這時候卻要撤軍?!
“撤軍!”野利朵重複了一遍。
“大王!”一個大首領忍不住上前問道:“爲何這時候突然要撤軍?吃掉這隻宋軍絕對沒有問題。”
“沒問題?”野利朵冷笑道:“風小下來至此刻才多久?宋軍竟已結陣!這分明是支訓練有素的精兵!成列不戰,此契丹稱雄數百年之秘。且嵬名老将軍已有處分,我軍破壞通道,多設險阻,拖延戰事。以兵分三部,一以當戰,一以旁伏,一以俟漢兵營壘未定,伺隙突出。險阻之處,自有當戰之兵。吾軍隻要擾得宋軍不得安甯,出其不意之時,攻其不備之軍便可。正面當敵之鋒銳,乃是不智之舉。本王卻是不信,宋軍過這七百裏旱海,而竟能無一絲可趁之機。”
“大王聖明!”
“撤!”
“撤!”
钲聲敲響,軍旗北卷,隻是一瞬之間,兩萬多夏軍便消失在澣海荒漠的風中,便仿佛他們從未出現過一般。
86
磨臍隘口。
當葫蘆河而立,狀如磨臍,号稱“葫蘆河第一險”的磨臍隘,一向都是夏軍引以爲傲的險關。當種誼與劉昌祚統率的偏師行至此地之時,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在地圖、沙盤上見到過千次百次,又怎麽比得上身處其境,領略天工鑿就的雄偉險奇?!隻見那葫蘆河東岸,山崖峭立,猿鳥難渡,中間兩座大山,如同凸出的磨臍一般,将一個山谷擠入從南方流來的葫蘆河中,使得葫蘆河在這裏生生凹進來一塊。西夏人便在此處,憑高修築戰寨,控制着葫蘆河的河道,亦控制着出葫蘆河經陸路通往靈州城的大門。
宋軍前鋒,已經在此被阻了整整四天。
四天前,種誼麾下不可一世的振武軍第一軍第一營,看到磨臍隘夏軍守備不嚴,想趁着西夏人不備搶渡葫蘆川,一鼓作氣攻下磨臍隘,不料這支在平夏城立下大功的部隊輕敵冒進,卻正中夏軍之計,被扼守此隘的三萬夏軍三面夾擊,第一營雖然浴血奮戰,逃脫了被全殲的命運。但是這一戰,不止損失一千多名将士,被夏軍燒掉船隻皮筏數十艘,而且,這還是宋軍伐夏以來第一場敗戰,大大打擊了宋軍的士氣。
左路軍主力趕到之後,種誼立即下達了兩道命令:第一營都指揮使送交衛尉寺處分;将第一營打發去看守辎重。
因爲指揮失誤而導緻戰敗的将領,是肯定要受到軍法處罰的。既便是種誼自己,也必然要負上相應的責任。而不讓剛剛打了敗仗的士兵影響到全軍的士氣,最好的辦法,便是将他們與戰鬥部隊隔絕開來。
這樣的處分自然無可非議,但正如劉昌祚所言,要真正挽回這一切,惟一的辦法,便是盡快拿下磨臍隘。畢竟,都總管司的耐心是有限的。而最重要的是,左路軍隻随軍帶了一個月的糧草與軍需,并且,在他們的軍隊到達靈州之前,不會有任何來自國内的補給。
種誼非常明白沒有糧草對軍隊意味着什麽。
“真天險也!”隔江眺望磨臍隘,種誼既便心事重重,亦不禁發出這樣的感歎。
劉昌祚淡淡應道:“世上絕無攻不下之天險!”
“子京已有良策?”種誼又驚又喜。
“末将又能有甚麽良策。”劉昌祚指着對面的磨臍隘,慨聲道:“不過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狹路相逢勇者勝!狹路相逢勇者勝!”種誼喃喃念道。他斜眼觑見劉昌祚,隻見這個身披黑甲,氣貌雄偉的男子身上,散發着一種無法形容的氣質,仿佛他有一種自信,自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他攻不破的險關,沒有他打不敗的敵人……一向以用兵穩健而著稱的種誼,此時心中竟泛起一種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的心情。
兩日後,清晨,霧散。
駐守磨臍隘的西夏大首領沒啰卧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仿佛變戲法一樣,大霧散去後,數百艘各式各樣的木船皮筏出現在葫蘆河的江面上,橹手們正劃出雪白的水花,駕駛着這些船筏向着東岸沖來。沖在最前面的,是一艘戰船,戰船上空迎風飄揚的将旗上,繡着一個鬥大的“劉”字!這些木船,在江面的霧氣散去之後,仿佛一齊約定的,便紛紛擂起了戰鼓,這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從江面傳到磨臍隘口,依然能吸引着人們的心髒随着鼓聲一起急促的跳動,似乎是要從自己的嗓子中跳出來一般。
沒啰卧沙隻覺得自己眼睛裏所能看到,全是載滿宋軍的船筏;耳朵中所能聽到的,全是宋軍震人魂魄的戰鼓之聲。
這是沒啰卧沙一生之間,惟一一次見到這麽壯觀的場面,亦是他惟一一次感到發怯。
“劉?對面的宋人不是種誼的軍隊麽?”監軍使梁格嵬不知何時已到了沒啰卧沙的身後,顫聲問道。
“管他娘的是誰的軍隊!”沒啰卧沙跳着腳大聲吼了起來,對自己心中生出來的怯意有點惱羞成怒,“給爺爺放箭!叫這些南蠻子去喂王八!”
“放箭!”
“放箭!”
“他娘的快放箭!”
西夏人也開始擂鼓吹号。
急促的戰鼓之聲、徹天的号角聲與高吼的命令頓時響徹山谷,頃刻之間,被眼前景象所震驚的西夏士兵都回過神來,密密麻麻如蝗蟲一樣遮天蔽日的箭雨,射向葫蘆河的江面。其中還夾雜着小型的旋風炮所發射的石子。
但宋軍對此早有準備。江面上,一面面幾乎有兩人高的盾牌迅速地豎了起來,整整齊齊密不透風的排列在船的正前方與正前方的上空,頃刻間便樹起了一道道黑色的屏障。隻見西夏人射出的箭如同冰雹一般,紛紛落在這些盾牌之上,滑入江中。真正給宋軍造成的傷害,簡直是微不足道。
沒有留下任何給沒啰卧沙沮喪的時間。抓住第一輪箭雨過後的短暫空隙,宋軍從船上便開始了回擊。沖在最前面幾排的宋船上的神臂弓手與鋼臂弩的弩手們,用一輪齊射回敬了磨臍隘的西夏守軍。鋒銳的三棱箭頭從西夏守軍的頭頂落下,轉瞬間便收割了數十人的生命。
劉昌祚站在甲闆上的将旗下,紋絲不動,形色自若,緊緊盯着東岸。
天空中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矢石,有夏軍射出的,有宋軍射出的,有分不清是誰射出來的……不斷聽到戰士落水的聲音,軍官大聲吼叫、咒罵的聲音……還有充斥耳際的戰鼓聲。
随時可能有一枝箭落下來,奪去劉昌祚的性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