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賀蘭悲歌(16)

第307章 賀蘭悲歌(16)

“但凡用兵者,以正合,以奇勝。打仗有時候不僅僅是鬥智鬥勇,亦要鬥膽略。兩軍對陣,有時候是需要冒險的。一位優秀的将軍,往往便是一個出色的賭徒。以石大人的性格,卻是謹慎有餘,膽略不足。這樣的人,若是去玩關撲,是赢不了大錢的。”折可适侃侃而談,“然而石大人卻有别樣的好處,爲他人所不及……”

“哦?”

“石大人務實而不虛誇,持公而不謀私,納谏而不剛愎。有此三善,便遠勝他人。主帥務實,則諸将不能欺妄,知己知彼皆非難事;主帥持公,則諸将不憂有功無賞,三軍用命非難事;主帥納谏,則諸将計謀可得用,有過不難改,此不敗之師。故此,微臣以爲,平夏、綏德之捷,并非幸緻。”

趙顼聽得頻頻點頭,笑道:“如此,卿以爲伐夏之役,勝算幾何?”

“勝負之勢不待問。”

“那卿以爲多久可期全勝?”

折可适沉吟了一會,道:“若使狄公尚在,以狄公爲帥,一年可期全勝。以當今諸公爲帥,二三年亦未可知。”

“哦?爲何?”

折可适坦率地說道:“微臣亦不過是直覺而已。”

趙顼愕然,頃刻又是哈哈大笑,取笑道:“若卿自爲帥,幾年可勝?”

“一年。”折可适應聲答道,他并不謙虛。

趙顼開始有點喜愛折可适了,他并不取笑,反而笑着勉勵道:“将來卿未始無拜帥之日!朕亦盼着大宋能再出一個狄青。”說完又問道:“朕聽說長安西驿行刺之事,卿當時亦在場?”

“是。”折可适當下便将他當時爲何去長安西驿,如何見到種杼、姚鳳,如何進入長安西驿,種、姚如何行刺文煥,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他愛慕董樂娘這種事情,以世俗之見而言,倒是一件荒唐的事情,本是不便啓齒。但折可适是知道輕重的人,不願爲這種小事冒個欺君的罪名,竟是爽爽快快毫不隐瞞的全部說了出來。

趙顼對這種風流韻事并不關心,反倒是對種杼、姚鳳刺殺文煥的動機反複詢問了幾遍,他聽到種杼、姚鳳對折可适說的話,竟是動了憐惜之意。又聽到張範斥責種杼、割袍斷義,不免又是一陣唏噓。他心中亦甚是矛盾,不由歎道:“說來亦隻是個誤傷之罪。”

“誤傷?”折可适心裏愣了一下,暗暗咀嚼着皇帝不經意說出來的這個詞。

趙顼并沒有與折可适讨論長安西驿案的意思,而折可适的意見在這件事上對趙顼來說也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暫且将煩惱壓在心底,趙顼再次将話題轉了開去。

“折卿方才看過禦前侍衛班的操練了?”

“臣适才觀操,以爲禦前侍衛班,未必遜于漢武之羽林孤兒。”折可适并非是拍馬屁,趙顼卻非常高興,笑道:“卿可曾見過西夏鐵林軍?”

“臣曾在延州邊境見過。”

“朕的禦前侍衛,較之鐵林軍如何?”

折可适沉吟不答,“這……”

趙顼凝視折可适,笑道:“卿盡可直言。”

折可适這才說道:“以微臣之見,或有不如。鐵林軍畢竟乃是千軍萬馬的戰場上厮殺出來的,禦前侍衛卻少了些戰陣殺伐。不過如今西夏鐵林軍元氣大傷,幾乎不再成編制,亦不足爲懼。”他說完這些話,終是有點擔心惹得皇帝不高興,不由偷眼觑視皇帝,卻見皇帝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半晌,便聽趙顼歎道:“卿說得不錯,故此朕才要讓殿前司諸軍去前線曆練曆練。沒打過仗的軍隊,畢竟不是真正的精兵!”

折可适心中嘀咕了一下,但終于想到有些話非所宜言,又硬生生地把想說的話吞回肚中。做爲一個在邊境出生、成長、戰鬥的軍人,他是天生瞧不起所謂的“上四軍”與殿前司諸軍的。但是,誰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偏見呢?沒來京師之前,不是也沒有想過禦前侍衛班有這如此嚴格的訓練麽?

陝西,長安。

海棠花開,春色怡人。但這樣的美景,卻并非人人有福消受。

“公子!你何苦定要結怨于人?”潘照臨認爲石越的決定,簡直是匪夷所思。

“總要有人去結怨的。”石越不以爲意的說道,“我敢肯定,朝廷是擔當不了此事的。朝廷諸公議論不定,最後十之八九,便是不了了之。”

“那又何妨?”潘照臨冷笑道,“似文煥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公子何苦沾惹這等閑事?種杼、姚鳳,未必沒有可憐可恕之處。”

“縱是人人得而誅之,職方司的人亦誅不得!”石越沉着臉,道:“他們今日可以人人得而誅之刺殺文煥,改日便不免人人得而誅之刺殺朝廷大臣!千裏之堤,潰于蟻穴。但凡制度之潰壞,其始總是由于看似合理可恕之事。若開始便是人人皆以爲錯誤之事,則則人人有堤防之心,反倒危害不及這般大。”

潘照臨不覺苦笑,道:“公子說得固然有理。但公子可知種杼是誰的兒子?”

石越轉過頭,望着潘照臨。

“這種杼原是種谔私生子,後以過繼之名收養。在種家子弟中,頗受排斥,故此才會與姚鳳能走得極近。此人外表和睦謙遜,内則偏執,鬧出這種大事來,也在情理之中。隻是種谔此人,公子是知道的……他雖然上表謝罪,卻畢竟是護短偏私之人,果真是公子一意要殺他兒子,這個怨恨,隻怕能結上一世。公子又何苦爲一些看不着邊的事情而樹敵?”

“因爲職方館、職方司是我倡立的,我有責任使它們不走上歧途。這種責任,旁人可以推卸,我卻推卸不得。”石越在心裏無奈地說道,但從嘴裏說出來,卻變成了另一番話:“不行殺伐無以立威以儆來者!吾意已決,潛光兄無須再說。”

潘照臨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接受。出于連石越也不能告知的考慮,他不希望石越樹立任何在軍隊中有影響力的敵人,但是石越卻一下子得罪了兩大将門。也許姚家與種古、種誼還未必會因此而怨恨石越,隻是會緻使雙方的關系變得更加疏遠,但是對于種谔,潘照臨卻沒什麽把握。

“這次公子算是替皇上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潘照臨的話中,聽不出是譏諷還是自嘲。

石越的确是替趙顼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按捺住窮治到底、辦成大案的沖動後,安撫司迅速果決的對種杼、姚鳳進行了秘密的軍事審判,二人違犯軍法證據确鑿。石越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權力,行軍法先斬後奏。以令所有知情者瞠目結舌的果斷,快刀斬亂麻的處理了這件事情。同時具表彈劾職方司陝西房知事許應龍——職方司陝西房知事是屬于朝廷的派出官員,石越沒有處置許應龍的權力。

石越的奏章送抵汴京後,兵部職方司乃至于整個兵部可謂顔面大失,吳充立即再次上表請求緻仕,并且開始告病,直至四月份在自己府第内去逝,再也沒有上朝理事。而一直拿不定主意的皇帝卻是暗暗松了口氣。他一面順水推舟,将職方司郎中降職他調,罷免許應龍,着衛尉寺調查許應龍是否故意洩露機密、縱容屬下;一面卻竭力慰留吳充,同時下诏安撫種、姚二家,稱贊種、姚二家曆代爲宋朝立下的功勳,褒揚他們對皇室與朝廷的忠心,加以金銀田地的賞賜。自然,種、姚二家是沒有人敢于真正接受這些賞賜的,這無非是表明皇帝的态度而已。趙顼又将一直上表請求去邊疆與西夏決一死戰的姚兕從講武學堂調至鐵林軍擔任副都指揮使,又加賜種古功臣二字……總而言之,在這件事上,皇帝是樂意讓石越去結怨,而自己來收恩的。

除此之外,石越還有意外收獲。以種杼、姚鳳的死,他總算暫時性的徹底解除了皇帝對自己的猜忌——任何一個想成爲權奸的人,都是絕不會做石越這種“傻事”的。除非他想有計劃的鏟除整個種、姚二家。顯然皇帝不認爲石越有這個計劃,更不相信這樣瘋狂的計劃有可能成功。

在皇帝以外,石越的處分也得到了文彥博與孫固的支持。

皇帝的态度發生微妙的轉變,又得到一位樞密使、一位同知樞密院事的贊許,惟一有反對力量的呂惠卿的政治策略又似乎不是想要堅決阻止石越爲帥,于是,朝廷中幾乎已經沒什麽反對以石越爲帥的聲音了。

在熙甯十三年四月來臨的時候,趙顼終于決定,采納高太後的建議。

四月初一,在距離趙顼三十二歲生日還有九天的時候,一道《招谕夏國勅榜》,由汴京城出發的使者,快馬傳谕四方。

“眷茲西夏,保有舊封,爰自近世以來,尤謹奉藩之職,恐奸臣之擅命,緻弱主之被因,迨移問其端倪,辄自隳于信約,暴驅兵衆,直犯塞防,在神理之莫容,固人情之共憤。方切拯民之念,宜興問罪之師,已遣将臣,諸道并進。其先在夏國主左右、并嵬名諸部族、同心之人,并許軍前拔身自歸,及其餘首領,能相率效順,共誅國雠,随功大小,爵祿賞賜,各倍常科,許依舊土地住坐,子孫世世,常享安樂。其或違拒天兵,九族并誅無赦。蓋天道助順,必緻萬靈之歸;王師有征,更無千裏之敵。咨爾士庶,久罹困殘,其肩向化之心,鹹适更生之路。敢稽朕命,後悔何追!”

同一日,趙顼下诏,以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石越兼西讨行營都總管,以内侍李憲爲副都總管,以内侍劉惟簡爲監軍都虞候,以範純仁、向傳範并爲西讨行營都發運使,分督糧草與軍械。陝西路戒嚴。

内侍領兵與監軍,招緻了以孫固爲首的一部分朝臣最激烈的反對,但是既便一個血氣方剛的給事中因此爲此事而辭職,趙顼在這一點上也沒有納谏的打算。而樞密使文彥博則似乎默認了這次任命。雖然在傳統的士大夫看來,所有的内侍都是不信任的,每個宦官都帶着原罪,但是若以務實的态度出發,相對而言,李憲與劉惟簡,在内侍中總算是次壞的選擇。

事實上,每一個行營都将有内侍的存在。上千年的傳統,不是成立了衛尉寺後,就可以完全改變的。任何改變都是需要時間的。

四月十日。同天節,趙顼着戎裝,與諸國使節一同檢閱拱聖軍。

當日,骁騎軍、鐵林軍秘密向陝西出發。在它們之後,宣武軍第一軍與第二軍,以及在同天節上被檢閱的拱聖軍,也将陸續進入陝西。

曆史的時鍾,被石越撥快了一年半的時間。

戰争一觸即發。

這是一場注定将要決定宋朝國運的戰争。

這亦是宋朝爲了徹變改變自己的國運,進行的第一場具有決定意義的戰争。

85

“如果隻能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宋這個國家的話,那一定是‘不可思議’這個詞。東方大陸上的這個國家,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盛最富裕的國家。既便羅馬帝國的全盛時期,亦不曾有它那麽多的人民,既便是偉大的君士坦丁堡,也隻能堪比汴京的一半繁榮。它有一百萬的常備陸軍,還有上千艘可以進行數千海哩遠航的戰船。他們的陸軍裝備着精良的铠甲,射程讓人歎爲觀止的弩弓,還有神秘莫測的火藥武器。他們訓練有素,待遇優良,一個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都可以在這個生活昂貴的國家養活一個四口之家。這些能征善戰的士兵們,喜歡在身上刺着刺青,或許是奇怪的漢字,或許是兇猛的野獸,以此來彰顯自己的勇武。他們的戰船仿佛擁有魔法,在漂泊不定的大海上,依靠一個小小的磁針,就永遠都可以準确的找到自己的方向。他們也同樣裝備有可以遠程攻擊的火器。我曾經親眼目睹一場追逐海盜的海戰,宋國的戰船,僅僅依靠遠程打擊,便擊沉了兇悍的海盜船。

爲了不讓讀者産生誤會,認爲這個國家僅僅隻是馬爾斯的四馬戰車,我要特别指出,這一切,在他們所創造的璀璨的文明面前,都将顯得黯然失色。對于宋國的偉大文明,我會在其後的卷章裏,用極大的篇幅來介紹。本卷要講叙的,僅限于我所親眼目睹的幾場戰争。

……

1080年的宋曆5月7日,一個消息傳到宋國西北部邊境的延州,在它西面的環慶集團軍,聯合宋國西部最強大的屬國‘夏國’的一個忠于夏王的軍閥,在數日之前,開始了對夏國叛黨的戰争。按着宋人的奇特習俗,這種代表正義的戰争被稱爲‘讨’,所以這場戰争後來也被人們稱爲‘熙甯西讨’。西讨軍的元帥石越(他還有另一類似教名的名字叫‘石子明’),命令以延州爲中心的延綏集團軍在東線向忠于叛黨的梁永能将軍統率的‘平夏軍’發起進攻。

5月7日那天,是一個陰沉沉的夏日,延州的大街小巷随着石元帥的命令而活躍起來。街上到處都是穿着紅色軍服的禁軍士兵。在此之前,爲了保證糧食的供應,陝西路已經下達禁止用糧食釀酒的命令,而據傳帝國各個地方政府,都縮緊了以糧食釀酒的許可證頒放,酒館供應的酒,大都是從帝國南方一個叫‘湖廣四路’的地方由商販運來的甘蔗酒——以羅馬人的感覺而言,或者甘蔗酒更加美妙。可惜的是,每個酒館都有固定的配額,因爲長途的運輸,加上供不應求,導緻價格昂貴,每盎司的價格幾乎是汴京同樣酒價的兩倍,甚至三倍,并且還被勒令不得賣給軍士。(但一些不屬于精銳的野戰軍系統的‘廂軍’,經常會偷偷違背這項軍令。)值得慶幸的是,我住宿的客棧掌櫃,因爲預料到戰争的即将到來,而通過賄賂購買到許可證,事先儲藏了整整一地窖的燒酒。盡管他的酒價也比戰前提高了一倍,但是依然遠遠要比外地運來的甘蔗酒便宜。因此,客棧中便聚集了大量的客人,絕大部分都是從外地來的商旅——雖然陝西頒布了戒嚴令,道路上到處都是關卡檢查行人,但這一切都比不過‘熙甯通寶’的誘惑力。來自帝國各地的客人們在客棧的飯廳中,談論着有關這場戰争的一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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