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顼心中更傾向于呂公著與吳充的意見。雖然他并不相信種、姚二家有造反的可能與實力,但是他也有他要擔心的事情。在需要用人之際,一般來說是應當加以恩寵的。此時誅殺其家人,是很可能會影響到臣子的士氣,導緻他們在戰場上不能盡心竭力報答皇恩。無論是先行押監,待他們立下功勞後再以功抵罪加以釋放;還是直接讓他們以有罪之身效力沙場,都是收攏臣子忠心的有效手段。這種手腕,曆代帝王将相,莫不常用。趙顼幾乎能想象到恩赦二人後,種、姚二家諸人感激涕零的樣子。
但是,文彥博與孫固的堅決,卻讓他相當爲難。而且石越的奏折中對此也是态度鮮明。細讀石越的奏折,根本是已經将那兩個小武臣定罪,并且是罪在不赦。
他們的理由也是很有說服力的。
大宋皇室的祖宗家法,最忌諱的就是藩鎮之禍。
所謂“藩鎮之禍”,換句話說,便是武人之亂。
當年石越就曾經在趙顼面前一指見血的指出:軍隊最重要的便是紀律與忠誠。所以講武學堂首先要教給學生的,便是紀律。而忠誠則來自于榮譽與晉升。
宋朝的軍制改革,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宋太祖以來建軍理念的一次深化與變革。宋太祖欽定的軍法是最重視紀律與服從的。而熙甯以來的軍制改革,則更加深化了這一理念。
趙顼内心裏十分同意石越的意見:若能将紀律與忠誠,刻入武人的骨髓中,則國家有能戰之士而無武人之患。
因爲帝王的權術,而犧牲掉軍隊紀律的權威,是否值得?
短期的利益與長期的利益,究竟何者更重要?
孫固對着皇帝說起話來,簡直可以用“放肆”來形容,趙顼一面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幾乎濺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面聽着孫固激烈的話語:“陛下,若爲市恩于下,而敗壞法紀,實是鼠目寸光!爲人主者,隻須賞罰嚴明,則臣下自然心服。當賞不賞,當罰不罰,皆肇禍之由……”
“不然!”吳充不待孫固說完,便插言反駁道:“凡事有經有權,國法亦不外乎人情。二犯行刺,豈是無因?曾無可憫處?且押後處置,亦非不罰,不過權宜之計,以免沮喪邊臣之心。大臣者,非刀筆吏也,奈何墨守律令而不知變通?孫大人此言,實是法家之語。商申之術,乖離聖教,何足爲恃?”
“陛下!”孫固正眼都不看吳充一眼,向趙顼拱手欠身,厲聲道:“吳充乃奸臣,作此奸臣之語!微臣自束發受教,未敢有違聖人之訓者。《論語》有雲,‘政者,正也。’《貞觀政要》有言,‘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于内外無私,上下相信。’又雲,‘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以之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若‘罰不及于有罪’,‘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将何望哉!’唐太宗不以權術馭下,而有貞觀之治,爲一代聖主。奈何爲大臣,竟欲導陛下去誠信而用權術哉?況且唐之藩鎮之禍,豈是一朝而成?蓋亦是驕兵悍将,恃功賣寵,而居上位者不能防微杜漸,緻使法度漸壞,終不可救。今日之事,正是防微杜漸之時!”
“吳充爲大臣而不知大體,以邪術導人主,臣請陛下,速遠此奸小!”文彥博對吳充也極爲不滿,竟絲毫不留情面。在他看來,當面不明确地拒絕自己,轉過身來在皇帝面前卻是另一番言辭,的确是小人的行徑。
孫固與文彥博尖銳的言辭,說得吳充一張老臉脹得通紅,雪白的胡須氣得不停地抖動,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顫栗着說道:“臣待罪侍奉陛下十有餘年,無功于社稷,無補于聖明,不見容于同侪,屍位素餐,愧對陛下!臣有罪,臣不敢有他言,惟望陛下念臣老邁,許臣緻仕,臣永感陛下隆恩。”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趙顼隻覺得頭“嗡”地一下響了起來。
由意見之分歧而導緻互相攻擊,自居爲“君子”,而以對方爲“小人”、“奸臣”,最後意氣相争,幹脆辭官去位——這樣的故事,趙顼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有點惱怒地望着他的這些個心腹重臣們。平心而論,他亦分辨不出誰是誰非。吳充當然不是“奸臣”,至少他趙顼相信自己還有這點起碼的判斷力,縱使孫固、文彥博,内心裏亦未必以爲如此;但是孫固、文彥博錯了麽?那卻也未必。
當然,誰是誰非也許并沒有想象的那麽重要。
但是,大戰之前誅殺重要将領的家屬已經夠讓人放心不下,兵部尚書在此時撂挑子卻更是雪上加霜。不僅僅是兵部一堆的事情需要一個能幹且有威望的兵部尚書,而且這樣的情況,極可能會加深臣下對皇帝的怨望或者恐懼——皇帝不惜讓一個兵部尚書緻仕也要殺掉自己的家人,這會給種家、姚家什麽樣的心理暗示?!
難道要讓這些統兵大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覺?
那樣的話,隻怕趙顼自己也不可能睡一個安穩覺。
但文彥博與孫固也不那麽好打發的。
吳充不把兵部尚書放在心上,難道文彥博與孫固就會在乎樞密使與同知樞密院事的差事?雖然這兩個職位,是無數人一生追求而不可得的,但對于文彥博與孫固來說,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官位,從來都不能夠讓他們委屈自己太多。
文彥博名望已高,所追求的東西本就不多了;而孫固,卻是個重視名望甚于官位的人。
無論如何,先和一把稀泥再說。
趙顼無奈地想道。
折可适饒有興趣的觀察着禦前侍衛班的日常訓練。他對這些傳說中武藝高強、勇猛善戰的大内侍衛們充滿了好奇。禦前侍衛班共有十一班,其中七個班是帶甲騎士,四個班是不帶甲騎士,是三十六班馬軍侍衛中第二大的一支軍事力量,也是與其他所有大内侍衛們完全不同的一支軍事力量。禦前侍衛班的所有成員,都必須是烈士子弟!換句話說,這是由戰争孤兒組成的軍隊。在諸班直中,禦前侍衛班與最精銳最得皇帝信任的殿前指揮使班、由武臣子弟組成的内殿班一起,構成了大宋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三支軍事力量,堪稱是大内侍衛中的大内侍衛!
禦前侍衛班的普通士兵,在皇帝身邊服役約四五年後,大部分人便會進入講武學堂培訓,畢業後就會被皇帝派遣到各支部隊,擔任指揮使、副指揮使一級的職務。或者進入衛尉寺系統,成爲營一級的軍法官主官,即所謂的“護營虞候”。
這些人,從某個方面來說,不僅僅是保衛皇帝人身安全的武裝力量,亦是悍衛皇帝政權安全的武裝力量。皇帝通過這樣的人員流動,可以有效的在各支部隊中,直接安插自己的親信,從而加強自己對軍隊的控制權。
因此,折可适并不敢小觑這些大内侍衛們。但他同樣避免不了以一個軍人的眼光,來評價這些“羽林孤兒”。
他所看到的,是東三班的三百三十名禦前侍衛。一個班相當于禁軍中的一個指揮,三百三十人,正是禁軍一個馬軍指揮的基本編制。
校場上擺放着整整齊齊的三百副木馬。折可适一眼就可以看出:木馬的高度與大小,與普通的戰馬幾乎完全相當。“羽林孤兒”以都爲單位,分成三部分訓練。訓練由都兵使率領副都兵使、兩名都承勾、以及每都的軍法官将虞候主持。什将以下的軍官,都無例外的要參加操練——這一點,讓折可适有點驚訝,因爲在河東,在指揮一級的操練中,大什一級的武官,是協助主持操練的。
士兵們披挂齊整,身着铠甲,手裏還拿着長槍,整齊地站在木馬的左側。
副都兵使大吼一聲:“上馬!”
士兵們整齊迅速地将槍挂在馬側,躍身上馬。數百人一齊做出這個動作,更是顯出一種奪人心魄的氣勢來。
“下馬!”副都兵使又大吼一聲。
取槍,換手,從右側翻身下馬,一氣呵成!
幾百甲士一齊下馬踏在地上發出的轟響,讓折可适感覺到腳下的大地都有些顫動。
“上馬!”
“下馬!”
“上馬!”
“下馬!”
副都兵使不停的吼着,士兵們從左側上馬,右側下馬,又從右側上馬,左側下馬;還要從後面上下馬,如此周而複始,不停地重複着這種看似簡單的動作。
兩個承構手執皮鞭,虎視眈眈地注視着校場。某一個士兵稍慢一點,便快步跑過去,對着頭就是一皮鞭打去。被打的“羽林孤兒”也不敢叫喚,隻是忍着疼痛,繼續上馬、下馬!
折可适非常清楚這種簡單訓練的殘酷性。
河東軍從來沒有過這種訓練,能在河東軍中當騎兵的,大多數是從小騎慣了馬的,他們的騎軍也并不披甲,因此平素訓練,更注重射擊的準确性與對馬匹的控制,從技術上來說,他們并不需要練習上下馬的技巧。但這種訓練所帶來的紀律性,卻不是河東軍可以相比的。而且,折可适自忖,河東兵即便在上下馬的熟練度上,亦未必可以勝過這些“羽林孤兒”。
“禦前侍衛班平素隻用木馬訓練麽?”折可适試探着向陪同自己的小内侍問道。
那小内侍尖着嗓子笑道:“折大人說笑了,隻用木馬那怎生打仗?隻不過戰馬來之不易,不得不愛惜罷了。執矛沖鋒、騎射、投擲霹靂彈,哪一樣都免不了要用真馬。”
“原來如此。”折可适不卑不亢地緻謝,心裏竟生出一種嫉妒來。自從宋軍發明投擲霹靂投彈的戰術以來,河東諸軍不止一次希望裝備這種威力巨大的武器,但是卻始終争取不到配額。宋軍以地域爲區分,可以說事實上存在着幾個系統:京畿軍、西軍、河朔軍、河東軍、東南軍。在這五大軍事集團中,河東軍的存在始終有幾分尴尬:京畿諸軍近水樓台先得月,本不待說;西軍是朝廷近階段戰略重心的所在,自然也多受照顧;河朔軍面對大宋最強大的敵人,直接關系到京師的安全,自然也不可能被忽視;東南諸軍無非是維持地方治安,平定小股叛亂,從來沒有強大的敵人,素來被輕視倒也習慣了;惟有河東軍,夾在西夏與契丹之間,承擔的責任比别人隻多不少,但是得到的東西,卻總是隻能挑别人剩下的。連進駐河東的神衛營的裝備,也比陝西的差。而且折可适私下裏還曾聽說過,進駐河東的神衛營,是由講武學堂成績最差的一幫人組成的。
“大内侍衛就是大内侍衛啊!”折可适望着校場上訓練的禦前侍衛班,感慨的想着,“連操練都可以穿這麽新的靴子!奶奶的!”
“折大人!官家快到了,速随咱家去見駕罷。”一個内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折可适的面前,把正暗暗憤憤不平的折可适吓了一跳。他忙整了一下衣冠,抱拳道:“煩勞了。”
皇帝是在一座偏殿中接見折可适。
折可适并沒有第一次面見天子的人常見的緊張,他隻是略有些興奮,又顯得有遺憾。在偏殿的接見,顯得皇帝并不是很重視自己——這自然是正常的,皇帝不可能在禮節上面有多麽重視一個邊疆的七品武官,哪怕他出身于府州折家。但對于折可适來說,這是讓人遺憾的。
“下次皇帝接見我的時候,一定會在崇政殿!”他心裏暗暗發着誓。
趙顼也在打量着折可适。
折家的這個後起之秀看起來還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雙目炯炯,鼻梁高聳,膚色幽黑——以汴京的審美标準而言,算不上一個美男子。但是皇帝分明感覺到這是一個在戰場上可以被袍澤信任的男子。
一般來說,臣子在觐見皇帝的時候,很多人甚至會緊張得根本就記不住皇帝的長相,因爲擡頭仔細觀察皇帝,是一種可能導緻被降罪的失禮行爲。而且,通常來說,皇帝接見臣子,本身就是一種恩賜,大多數臣子會感念這種恩德,而緻使心情激動,又因爲懼怕失禮,而越發的小心謹慎。
在這方面,趙顼有足夠的經驗,可以頗有心得的判斷着不同臣子的性格。
首次觐見就能在皇帝面前既能得體地表達自己的尊敬,又能維持自己的尊嚴,使一切近乎完美的合乎禮節,這樣的臣子不能說沒有,但始終是少數。毫無疑問,武臣之中,這樣的人更是少數。
“不愧是将門之後。”皇帝在心裏感歎着。一個世家能持續超過百年,肯定在教育子弟上有它的獨到之處。
“熙甯十年的時候,朕曾經讓郭逵舉薦武臣子弟可任事者,當日郭逵舉薦了十餘人,其中第一個,便是折卿。”趙顼朗聲笑道。他用這樣的開場白開拉近君臣之間的距離。“當時朕便想,這折可适,不知道是何種人物,竟值得郭逵如此看重。今日親見,果然不愧是将門之後。”
“臣一介武夫,豈能當陛下此語,實實折殺微臣。”
“卿無須過謙。國家能有卿這樣的人材,亦是幸事。如今朝廷方是用人之際,男兒取功名封侯蔭子,正當時也。卿家世代爲将,朕方欲倚重。卿當自勉之!”
“臣家世受國恩,雖粉身碎骨不能報萬一。國家有事,臣家雖愚鈍不堪大用,亦願爲馬前卒,替陛下蕩平西境!”折可适忙慨聲回道。
趙顼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卿有志于此,朕已放心。卿叔父之奏折,朕已讀過。其一片忠心,朕甚嘉許。然無論朝廷來日以何人爲帥,總須将帥一心,以國事爲重。折家乃朝廷素所信任者,莫要讓朕失望。”
“請陛下放心。臣家便是陛下之鷹犬,斷不敢有違朝廷之令。”
“對折家,朕是放得下心的。”趙顼颔首道。頓了一下,又問道:“朕聽說卿是自長安來京?”
“是。”
“特意繞道陝西?”皇帝的話中聽不出喜怒。
“微臣奉家叔之命,想看看平夏城大捷與綏德大捷究竟是誰的功勞。”折可适委婉而又直率地說道。
趙顼似乎沒有料到折可适如此回答,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道:“卿可看出來那是誰的功勞了?”
“微臣略有所得。”
“何不說來與朕聽聽?”趙顼笑道。
“遵旨。”折可适朗聲應道,“微臣以爲,石大人或者做不了一個出色的将軍,但卻的确是不錯的統帥。”
“此話怎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