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則非難事。”高太後悠悠說道,“官家可以範純仁、陳元鳳督糧草;向傳範、高遵惠督軍器;另遣親信者爲石越之副以監軍事。各行營主帥,本是朝廷委任;地方州府,亦是朝廷之官。如此,石越可立功而不能結黨,可樹威信卻不能具羽翼……”
趙顼無比驚訝地望着自己的母後,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歎服之情。高太後的處分,特别是最後兩句話,實是觸及了問題的關鍵——趙顼并不擔心石越會擁兵割據,雖然爲了謹慎,需要有适度的因應,但其實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幾乎都是不可能的。趙顼真正擔心的是,石越在伐夏的過程中,不僅僅立下巨大的功勳,而且還聚集起一群忠心的臣僚。若是這樣的一幫人,在立下大功後,遍布朝堂與軍隊,再加上石越屆時的威望,那是能讓任何一個皇帝都要膽戰心驚、夜不能寐的。
功勞太大,會打破政局的平衡,固然讓人傷腦筋,但這并不是最可懼的。可懼的是,有功勞的人同時還有實力!
僅僅隻有功勳,别說是寇準,即便是韓信,又能如何?
将這些人往各個要職上一派,不僅僅使原本可能性就極低的割據之患降到了完全不可能,而且還最大可能的分散了石越的人事權與功勳。此外,如範純仁這樣忠直的大臣,放到陝西去積累軍功,将來回到朝中,必會成爲他趙顼手中更有份量的棋子。
範純仁忠直可靠,無偏無黨;陳元鳳聰明能幹,與石越不契;向傳範、高遵惠是值得信任的外戚……還可以再挑選一些人,派到陝西去。趙顼在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他并沒有意識到,除了這種種原因外,也許他内心深處,是并不願意調換石越的。
這一番交談,似乎極快地拉近了母子之間的距離。他們并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深談到下去,因爲這件事已經說得夠直露了,直露得簡直不象是宮廷内的對話。二人巧妙的轉移開了話題,由軍糧的話題開始,趙顼向高太後詳細地介紹着司農寺下屬的研究人員們在兩浙路做的各種試驗:有時候他們種植了兩塊水稻,其中一塊田中不施任何肥料,另一塊田中施放豬糞,待收獲之後,研究人員便可以得到結論,每斤豬糞,究竟能換來多少斤稻子……又說到契丹士兵常帶的軍糧“炒袋”,遼主祝賀趙顼生日的禮物中,便有這種炒米,味道并不敢恭維;從味道又聊到契丹破回纥時引進遼國的特産西瓜,司農寺已經設法從遼國引進了西瓜的種子,也許明年,在汴京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會有甘甜的西瓜出售……
母子二人随意地聊着這些輕松有趣的話題,保慈宮中,不時傳出暢快的歡聲笑語。
如此,一直待到在保慈宮用過午膳,趙顼才告辭離開保慈宮。他下午要在崇政殿單獨召見文彥博,詢問派往遼國使節的人選。離開保慈宮的那一刹那,忽然間,沉靜下來的趙顼隐隐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他不覺回頭望了保慈宮一眼,一隻鳳凰雕刻耀入眼簾。
“鳳?陳元鳳?!”趙顼愣住了,“母後如何知道陳元鳳的?”他不覺喃喃自語出來。
趙顼身旁一個内侍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說話,但又似是顧忌到什麽,又收了回去。但他的表情卻全部收入了趙顼眼中。趙顼心中動了一下,不動聲色的踏上輿駕,離開了保慈宮。
“道長,這一局棋,卻是小王僥幸!”距玉津園不遠的一座道觀内,趙颢笑吟吟地向李昌濟說道。二人面前,擺着一副黑白相錯的棋局。
李昌濟将手中的黑子丢進小棋簍中,笑道:“是貧道輸了。”
“聽說石越的夫人已經啓程進京了。”趙颢似不經意地說道。
“哦?朝中争議未定,倒先将他家眷召入京師。今上畢竟是舍不得不用石越的。”李昌濟一粒一粒的撿着棋子,一面笑道。
趙颢笑了笑,道:“道長的主意,孤已依言向太後進言。且已向太後說了,孤不過是憂心國事,不欲因此博虛名而使兄弟生嫌,故要請太後輾轉白于皇兄。”
“如此便是妥當。”李昌濟淡淡地說道。
“道長說皇兄果然會知道是孤所言麽?”趙颢雖然想掩飾自己的關切,卻顯得有點欲蓋彌彰。他對“虛名”,絕非是不在意的。
“自然會知道。”李昌濟似笑非笑地望了趙颢一眼,緩緩說道:“陳元鳳不過一大名府通判,九重之内,如何知道此人?又如何知道此人與呂惠卿交好,素與石越有心結?今上是極聰明穎悟的人,這一層如何能瞞得過他?”
他暗暗搖了搖頭,趙官家三兄弟,趙颢畢竟不如乃兄。趙顼想到這一節後,必然會詢問宮中的内侍,這一段時間太後召見過什麽人,那是一問可知的事情。
“不僅皇上會知道,用不多久,事情便會傳開來,汴京城是最愛傳播這些流言的地方,幾個月後,便是官民皆知昌王獻策定計了。”
“哎!”趙颢不勝唏噓地歎了口氣,道:“兄弟相隔,竟至于此。”
“貧然依然是那個主意。”李昌濟将最後一粒棋子放入簍中,道:“大王現在既要韬晦,亦要收名譽。求田問舍者,難濟大事。大王隻須事事秉着爲國家社稷之心行事,凡有建明之處,皆盡量歸功于人,遠避浮名。隻須如此這般,大王雖不欲求虛名,而盛名可緻。皇上開始或有猜忌,久之,必不相疑。至于其餘的事情,自有貧道替大王周全。”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凝望趙颢一眼,悠悠道:“若天命在大王,則如此經營,必見其效。若天命不在大王,亦可全身保家,留令名于史冊。”
已近黃昏的崇政殿顯得有幾分陰郁。
此時殿中隻有緊繃着臉的趙顼與跪在他面前的一個内侍,愈發的顯得森然。
“昌王?!”趙顼的臉色如同千年寒冰。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内侍顫顫兢兢地說道:“奴才與保慈宮的宋來要好,他親眼所見昨日太後召見昌王,還屏開内侍宮女們說了一陣話。後來陳衍又特意吩咐他不許亂傳。”
陳衍是高太後的親信宦官,趙顼是知道的。以面前這個内侍的身份地位,若沒有證據,借給他一個膽子,也絕不敢胡亂攀誣陳衍這樣的人物。因此,趙顼心裏已信了八九分。“怪不得母後竟然知道一個區區大名府通判!陳元鳳是呂惠卿舉薦的人,母後一向看不慣呂惠卿,此番竟然舉薦起陳元鳳,且與範純仁相提并論,若說沒有昌王進言,絕不可能……”趙顼在心裏計議着,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這個弟弟,什麽時候有這樣的謀略了?
趙颢是他所深知的,說些不着邊際的大道理,恪守祖宗的法度,頌揚道德之士,這些方面的确可以稱爲“賢王”,但是一旦涉及到具體事務,無論是人事還是政務,又有哪一樣是這個昌王能理得清的?
他什麽時候竟然便長進了?!
這個建議若是太後所倡,還見不到它的妙處。若是趙颢所建明,則其中的妙處又豈止于此?他推薦的幾個人選,竟然是照顧到了幾乎朝中所有勢力的利益!甚至連向皇後一家都沒有漏過!
幸好他還懂得不要來賣這個好!趙顼在心裏冷冷地說道。
跪在皇帝腳下的小内侍,突然間打了個寒戰。
文彥博自崇政殿出來後,眼見着天色已晚,便徑直出了皇城,打馬回自家府第。從崇政殿與皇帝對答的内容來看,文彥博猜測皇帝實際上對石越爲帥之事已經基本上有了宸斷。但是“将從中禦”的傳統在皇帝身上卻始終根深蒂固的存在,雖然其表現有了一定程度的克制。由樞密會議推薦各路兵馬的主帥,這倒是無可非議的。但文彥博卻認爲,在兵力配置、進兵路線、各路兵馬的戰略目标上,應當多聽取陝西将帥的意見。朝廷将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石越這個主帥要來何用?況且戰局是變化莫測的,主帥若沒有相當的決斷之權,極容易殆誤軍機。但是當今這位皇帝,有時候卻似乎是恨不得自己能率兵親征才好。
但願石越能有一點獨斷專行的魄力。文彥博幾乎是有點矛盾的想着。身爲大宋樞密使,全國軍隊的最高長官,文彥博認爲自己有責任給予前方的主帥一個相對寬松的環境。但要說服皇帝克服他對戰争指手劃腳的習慣,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某一段時間,皇帝也許突然覺悟了——但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舊病複發。有人認爲“将從中禦”是大宋的祖宗家法,但文彥博卻認爲這不過是皇帝的性格使然。太宗皇帝與當今的這位皇帝,大不敬的說,都不免有點志大才疏,便格外喜歡“将從中禦”,但太祖皇帝與仁宗皇帝,甚至是真宗皇帝,都是沒有這樣的習慣的。在位時間不長的英宗皇帝,也看不出來有這樣的傾向。
但即便如此,與皇帝的壞習慣做鬥争,亦是一件相當讓人困擾的事情。
“相公,兵部尚書吳大人求見。”文彥博剛剛下馬,便有家人前來禀報。“吳大人在客廳已候了小半個時辰了。”
“知道了。”文彥博略有點奇怪,但卻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快帶路。告訴夫人一聲,留吳大人在府上用晚飯。”
“是。”家人此着文彥博向客廳走去。未多時,便已到客廳,隻見吳充正在那裏正襟危坐,但雙眉緊蹙,顯得有點心不焉。連文彥博走近都沒有發現。
“沖卿。久候了。”文彥博一面走進客廳,一面向吳充抱拳笑道。
吳充回過神來,忙站起來,回了一禮,如釋重負地說道:“文公可回來了。”不待文彥博說話,吳充又說道:“下官亦不敢說那些虛文,實是有要事,要向文公讨教。”
“是何要事?”文彥博亦極少見到吳充如此着急的神态。“莫非哪裏鬧兵變了?”說完,他自失地一哂,果真鬧起兵變,吳充就會先找皇帝了。
果然,便聽吳充歎了口氣,苦笑道:“比些許小兵變還要嚴重幾分。職方司加緊文書,長安府職方司有兩個不成器的小武官,私自刺殺仁多澣的使者。”
“這是何等大事?”文彥博不以爲然地笑道,“石越這點事都處分不了?”
“這兩個小武官,一個是種家的,一個是姚家的。被刺殺的使者,是文煥。”吳充隻是不住地苦笑。
“文煥?”文彥博愕然。
“正是。文煥身受重傷,生死未蔔。”吳充道,“兵部鬧出這樣的事來,下官亦無臉面繼續做這個兵部尚書。職方司郎中至相關主官,沒有一個脫得了幹系。這都不用說了。隻是如何處分兩個犯官,卻甚是棘手。在這節骨眼上,鬧出這種事來!”
“大宋自有律令!沖卿你怎的鬧起糊塗來了?”文彥博一掌擊在桌子上,厲聲喝道。
吳充怔了一下。
“種家、姚家又如何?他們敢造反不成?!”文彥博沉着臉說道,“此事不誅,國家法度何存?若是姑息,禍亂更甚于藩鎮。沖卿隻管回府,等着諸種諸姚的謝罪表章,看看誰敢替自家子侄求情?!石越與衛尉寺亦自會有奏章遞上。大宋不是晚唐,容不得武人胡作非爲!”
“隻是用兵在即,恐動搖軍心。是否要壓一下,打完仗再處分?”吳充試探着商量道。
文彥博望着吳充,歎道:“沖卿好糊塗!打完仗後,種姚豈有不立功之理?屆時時過境遷,再誅這二人,便難了,那形同姑息!我若是石越,在長安便先行軍法斬了這二人!打完仗後要查,也是查究竟背後有多少同黨同謀!”
吳充不料文彥博态度如此堅決,倒有點始料不及。若換了一個人,吳充倒要懷疑他是針對自己來的了。畢竟身爲兵部尚書,吳充亦是希望能爲兵部稍存體面的。此外,他亦的确認爲用人之際,對于種、姚這樣的将門,應當多存恩撫之心。
但文彥博卻是毫無顧忌,又道:“若非大戰在即,理當窮治此案,整頓職方司。這等事情,一爲之甚,絕不可再!然此時尚有用職方司之處,卻是不便牽連太廣。惟有先誅二犯,震懾後來,兼可安撫仁多。明日面聖,沖卿定要拿定主意!”
文彥博說話如此咄咄逼人,吳充心裏亦不免稍覺不快。雖然文彥博是三朝元老,又是樞密使,論資曆地位,的确高于自己。但是吳充也是參知政事兼兵部尚書,同樣也是曆三朝的老臣,并非樞密院内文彥博的下屬。吳充已無戀棧之意,但他亦不免有一點私心——他希望兵部在自己的任期内,能有一份完美的記錄。所以從公的方面,他的确是擔心這件事對伐夏會産生不利的影響;從私的方面,他卻是希望可以體面的解決這件事情。所以才會急急忙忙來找文彥博商議——明日一早,這件事肯定要上報皇帝的,隻有事先得到文彥博的諒解,體面的解決問題才會成爲可能。
但文彥博的态度,讓吳充非常失望。他掩飾着自己的不快,含糊地回道:“下官自會謹慎。公文上說折可适親曆此事,他這兩日便會到京師,或許當向他詢問清楚。總之須得毋縱毋枉。”
“折可适?”文彥博愕然道:“他去長安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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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文彥博與吳充都略有些意外的是,折可适在次日便抵達了京師,幾乎是同時,與他一起快馬到達京師的,還有石越的奏章與種、姚二家諸将的請罪表章。在即将大舉用兵之時,忽然發生這樣的事情,讓趙顼感覺非常的惱怒。雖然這件事情因爲涉及軍機,隻有極小範圍内的幾個人知情。但皇帝卻不能不慎重處置。
然而,大宋朝廷仿佛天生就是異議者并存的地方。即便是隻有樞府、兵部、衛尉寺少數機構的重要長官才知道的事情,照樣會存在着意見的分歧:樞密使文彥博、同知樞密院事孫固堅持主張以軍法誅二人以儆效尤;而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與兵部尚書吳充則認爲應當先行押監,待伐夏事了,再行處置,以免動搖軍心。此外,幾位軍隊背景出身的府部寺長官,更是幹脆認爲“情有可原,罪有可恕”,主張赦免二人,讓二人戴罪立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