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顼亦不以爲意。他早已習慣他這些臣子的脾氣。平心而論,趙顼稱得上是史上少有的能優容大臣的君主。他将目光轉向他的樞密使與樞密副使們。
文彥博微微躬了下身子,沉聲道:“陛下,樞密會議商議的結果,臣等已具表上呈。”
“朕已讀過。”趙顼點點頭,由年高德勳的軍中宿将、元老們組成的樞密會議,是一個沒有決定權的參謀機構,專門就軍事方面的問題讨論,提出建議供皇帝參考決策。樞密會議對于伐夏有種種意見,但有一點卻是統一的: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但是身爲樞密使的文彥博,在伐夏的問題上,内心卻有點矛盾。他懂軍事,但卻并不是一個武人,而是一個名臣。所以,一方面,他有着與司馬光同樣的擔憂,擔心無法速戰速決,久拖不下,使國家陷入泥潭;另一方面,曾經久曆西事的文彥博,與樞密會議的那些元老宿将們一樣,亦無法放棄這樣的天賜良機。
這樣的機會,一百年間也隻會有這麽一次。
況且,文彥博也明白,宋軍是有很大可能打赢這一仗的。宋朝爲了這場戰争,準備了許久了。熙甯十一年以來,陝西路通過種種手段陸續儲存了四百多萬石糧食,導緻司馬光所說的熙甯十二年兩浙、湖廣米價居高不下的原因,這亦是其中之一。這四百多石軍糧,可供十餘萬軍隊,數十萬丁夫半年至十個月之用(當年石越在趙顼面前,還是說了外行話,他大大低估了運輸的耗費;而司馬光亦遠遠低估了這個數字)。隻要前期軍糧有充足的保證,以宋軍現在的戰鬥力,再加上其他方面的種種準備,戰争就大有希望。
仿佛是堅定了自己的信心,文彥博繼續說道:“陛下已決心一戰,抵定西北。臣等不敢不切實言之。以軍費而論,臣以爲一千萬貫的開銷是肯定不夠的。且雖說大軍在外,利在速戰,但若期以一年必勝,隻怕也不切實際。臣以爲,朝廷至少需要有打上兩年的準備。除與西夏外,對契丹亦不可不防,開封黃河以北地區的堡寨,不能停工,與遼國接壤地區,尚須繼續修葺城池,保持警戒,以防有不測之變。禁軍之未整編部隊,亦當加速整編——在西夏作戰的軍隊,未必不需要援軍。此外,每次勝利之後的犒賞費用,亦不能省。朝廷不能奢望前線的将士們節省着打仗。”
無論如何,文彥博都必須先将困難指出來,做鴕鳥是打不赢戰争。
“此外,至熙甯十二年爲止,朝廷在延綏行營有步軍四萬二千、馬軍一萬八百;環慶行營步軍一萬五千、馬軍九千;秦鳳行營步軍三萬九千、馬軍一萬二千六百;熙河行營步軍一萬二千、馬軍一千八百;長安以陝西内地駐軍步軍二萬四千、馬軍三千六百。全部禁軍合計步軍十三萬二千、馬軍三萬七千八百。這還沒有計算陝西路的廂軍、蕃兵、沿邊弓箭手的數量。西夏雖經屢敗,兼之内亂,但控弦之士,附翼于梁氏者,亦不下二十萬,其餘各種勢力,更不可不防。朝廷欲期以必勝,不能僅以西軍之衆伐滅人國。樞密院以爲,河東路之飛武軍第三軍、飛騎軍亦當參預伐夏之役。而自殿前司諸軍中,當調遣拱聖軍、骁騎軍、宣武第一軍、第二軍、鐵林軍爲助。再遣使招董氈助戰,如此,方能保持對西夏之絕對優勢。故此,在計算軍費的時候,臣以爲甯可高估一點。”
文彥博将兵力配置向衆人一交底,司馬光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一千萬貫!他實在是遠遠低估了這個數字。這樣規模的戰争,一千萬貫能支持半年之用,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但是若能平定西夏,這筆開銷是值得的。”呂惠卿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插道:“朝廷養兵之費,每歲至少在五千萬貫,多則六千萬貫。其中大半耗費在陝西。若能平定西夏,則朝廷無複西顧之憂,大力裁兵,歸兵爲農,單一歲所節省之軍費,便不止一兩千萬貫。此乃萬世之功業。臣以爲爲大臣者,當目及長遠,不可锱铢必較。”
“呂相公說得輕易。”司馬光讀出了呂惠卿話中的諷刺,立即反唇相譏,“休說戰無必勝之事。便有必勝,治理西夏的開支,又豈能少了?無大軍威懾,隻怕軍隊前腳方走,立時便有變亂。在西夏駐軍,轉運之費,未必下于戰争之費。要使群羌心服,談何容易?隻恐我大宋更無裁軍之日。”他又轉向皇帝,亢聲說道:“陛下,臣不敏,亦知聖主當修德以徕遠人。設使大宋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國強兵練,夏國與契丹又何敢犯境?縱有擾邊,我擊破不難。何必如此耗費根本,大興兵戈,使天下之民,未見其利,先受其害?爲子孫除害,立萬世之功,此漢武之托辭,前漢衰敗之由也。臣不才,待罪侍奉三朝,不敢不冒死直谏:真正的聖主,不是那些開疆拓土、耀武揚威之主,而是能讓天下百姓豐衣足食,使外敵不敢冒犯之主。願陛下三思之。”
身爲戶部尚書,皇帝與整個朝廷暗中對于伐夏的決心與所做的準備,司馬光是非常清楚的。雖然明知道無法阻止整件事情的發生,但是他始終認爲自己已當盡到自己的責任。爲這個龐大的國家管理了幾年的财政之後,司馬光對自己的一些觀念更加堅持,而另一些觀念,卻也同時發生也不易覺察的改變。他更加堅信,靈武、燕雲,不應當成爲宋朝的曆史包袱,漢唐有漢唐的特征,但是大宋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他全力支持軍隊的改革,一隻更有戰鬥力的軍隊,可以保障大宋的安全。但是,若有希望謀求與西夏、契丹的和平相處,便沒有必要選擇戰争——畢竟,現在宋朝對西夏與契丹,都不必支付那恥辱性的“歲賜”了。他緻力追求的大宋,是一個政府能力行節儉,人民能豐衣足食、享受教化的國家。這樣的國家,才是司馬光理想中,不遜于三代之治的社會;這樣的國家,隻會讓遠方的蠻夷們羨慕向往,而絕不敢輕易侵犯,縱然受到侵犯,大宋也有能力給予有力的回擊。冒着财政破産的危險,打一場必要性也許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大的戰争,身爲中國曆史上最優秀的曆史學家之一,司馬光更相信朝廷是被曆史蒙住了雙眼。
司馬光也并不是一個完全回避戰争的書呆子。他的觀念也在微妙的發生着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轉變。他其實并不是回避戰争,而是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接受了這樣一種觀念:戰争必須劃算,主動發動的戰争,它的風險要盡可能的可以控制。對于向南方、向海洋的擴張,司馬光由最開始的疑慮,已經漸漸轉變成默默地支持。身爲戶部尚書,他比旁人更敏銳地覺察到了海洋戰争與大陸戰争的區别。
但在這一點上,以整個大宋而論,司馬光是孤獨的。
皇帝的臉色變得陰霾起來。
呂惠卿有幾分不屑地瞄了司馬光一眼,“迂腐!”他在心裏暗罵了一聲,然後朗聲說道:“戰争之勝負,陛下可問諸文樞使與吳兵部;微臣所敢保證者,是朝廷定可以籌集軍費,以供前線之需。”
“卿有何良策?”趙顼喜動顔色。衆人盡皆側目。隻有司馬光微微哼了一聲。
“朝廷今日之積蓄,足以支半年至一年之用。以今歲、明歲之歲入結餘,再适當增發交鈔,民不用加賦,而軍費自足。”呂惠卿自信的說道。
“再增發交鈔?!”馮京幾乎被唬了一跳,“陛下,交鈔無本,不得印發!否則後患無窮。”
“百姓焉知有本無本?”呂惠卿反問道,“隻要朝廷繼續允許以交鈔交稅,交鈔與銅錢何異?戰勝之後,以一年節省之軍費,足以補上。”
馮京頓時無辭以對。
司馬光心裏明明知呂惠卿說的是歪理,但是亦苦于無辭反駁。猶豫了一下,終于決定不要自取其辱。雖然知道濫發交鈔的禍害——這是有過一些先例的,但是司馬光亦意識不到這樣做究竟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文彥博隻是怔了一下,與吳充對視了一眼。他們二人都絕非不懂民生财政的武人,亦知道增發交鈔,實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這至少要好過“因糧于敵”的誇誇其談。大不了,廢掉交鈔便是,這樣的先例亦并非沒有。雖然不是善政,但亦算是一時權宜之計。如呂惠卿所言,若能隐瞞過去,亦未必不可能呢。
趙顼亦贊道:“隻要處分得當,亦是奇謀。”
“陛下,故臣以爲,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如何用兵,以何人爲帥?”呂惠卿順着皇帝的話說道,“隻要能打赢,這些代價值得付出,困難亦可克服。但若不能稱心如意,後果不堪設想。選将用兵,實是至關重要。”
呂惠卿抛出這個議題,所有人頓時都怔住了。計算軍費開支,需要調撥之軍隊與役夫若幹,如何用兵,何人負責糧草,何人負責轉運,如何應對遼國……這等等事宜,的确是大家預料當中都要讨論的問題。
但是,“選帥”,卻絕非是預定議題的内容之一。
雖然呂惠卿将選帥用兵綁在一起抛出來,但是在場之人,誰聽不懂背後的含義?汴京流傳的流言,立時浮上所有人的腦海——聽說有不少大臣上疏,反對石越擔任伐夏的主帥,卻全都被皇帝壓了下來。
崇政殿中沉默得有點尴尬。
這種事情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皇帝的意志,呂惠卿一向慣于揣摸上意,他說出這番話來,有多大程度上是出于皇帝的授意?但若是皇帝的意思。爲什麽傳說中那些奏疏皇帝要将它們壓下來?亦或者,這個流言的本身,便是一種小手段?
沒有理清楚頭緒之前,是不會有人輕率表态的。
不止一個人眼熱伐夏軍統帥的位置,但是,誰能比石越更有競争力?
“伐夏之役,調動大軍近二十萬。其中不乏軍中宿将、幾朝勳臣。臣爲國計,以爲以石越爲帥,未必能節制得了這些人。尤其是殿前司諸軍,其統軍之将,幾乎個個都曆事三朝,戰功卓著,隻恐内心不服。将帥不和,素是兵家大忌。故臣以爲,朝廷當另遣元老重臣坐鎮節制,以石越在陝西度支糧草便可。石越此人,臣素所深知,其爲人謙退,有君子之風,亦不須憂其争功貪名,有二重臣和衷共濟,何事不成?!”呂惠卿侃侃而論,他說的,絕不是什麽好的理由,但卻是十佳的借口。
“呂相公何不直說,以何人爲帥更佳?”司馬光語帶譏諷地說道。朝中有名望的重臣,文彥博身爲樞使,王韶卧病在床,眼見壽年便到,要找個有足夠份量的人去與石越“和衷共濟”,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每個人都在靜靜等待着呂惠卿說出他的人選。到熙甯十三年爲止,大宋的政局在人事方面正處于一個非常微妙的時段。仁宗朝那個黃金時代所誕生的第一流的人材,正一個一個走向他們生命的終點。韓琦、曾公亮、蔡挺、陳升之這些名臣名相,相繼去逝;老邁的張方平已經緻仕;在軍中素有威信、智勇雙全的王韶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連兵部尚書吳充,也因爲兵部事務的煩瑣勞累、朝廷中的勾心鬥角,而顯得心力交瘁,垂垂老矣——他已經數上辭章,雖然都被皇帝挽留,但兵部的事務,大多卻都已是由郭逵在打理着。如今碩果僅存的,其實也隻有文彥博、司馬光寥寥數人。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耶元十一世紀,可以說是屬于這些所謂的“慶曆名臣”的;北宋一代幾乎全部的輝煌、榮耀、遺憾、歎息,亦可以說是屬于這些“慶曆名臣”的!這些人創造了曆史上最好的時代,也創造了曆史上最壞的時代。他們留給後人想念不盡的繁華與光彩,亦留給後代扼腕歎息的遺憾。待到他們的生命之花凋謝,北宋以及整個華夏文明都開始走向最繁華時代的覆滅。而在這個時空,也許“熙甯”會比“慶曆”更加耀眼奪目,但毫無疑問,每一位慶曆老臣的離去,都是大宋朝無法挽回的損失。雖然他們或者可以不用再帶着遺憾離去,因爲後繼者有着不遜于他們的風采。
崇政殿内的大臣們,并不會有這種曆史的感歎。但是,他們卻同樣清醒的知道一個事實:當時間跨入熙甯十三年之時,大宋朝廷中,比石越資曆高、威信重的人,已經越來越少,甚至可以說,屈指可數。
他們并不會也不可能去無禮地注目呂惠卿,但每個人卻都在暗暗地想象着呂惠卿的表情,以及猜度着他的人選。
甚至連皇帝趙顼,都将帶着幾分疑惑地目光,投向他的宰相。
三天前,趙顼召見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之時,呂公著對他說過一句話:“苟非得人,毋生邊釁。”趙顼對這句話深以爲然,若是沒有合适的統帥,就不要輕易打仗。想到此處,他眼角的餘光掃過呂公著的臉龐。這位大宋有名的世家子弟、王安石以前的好友,此時一臉莊重,便他目光的神态,卻明白告訴着人們,對于任何他認爲不恰當的意見,他都随時準備當廷争辯。
呂惠卿仿佛完全沒有介意這一切,他略顯謙卑卻又維護着自己的驕傲地向皇帝回看了一眼,目光移向樞密使文彥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會,然後朗聲說道:“臣不敢不以實言,微臣亦曾仔細思慮,卻始終找不出合适的人選!”
趙顼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呂惠卿仿佛完全沒有看到這些驚詫、不解與懷疑的目光,他在心裏得意地笑了笑,繼續鄭重地說道:“然而臣卻堅信,石越并非最合适的人選!故此才敢冒昧提出,請陛下與諸位大人三思,另選帥臣,用石越之長而避其短,方是朝廷之幸。”
皇帝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
文彥博與司馬光都嚴肅起來,二人雖然沒有互相看過一眼,亦不曾有過任何暗示,但卻都在心裏不約而同的罵了一聲:“福建子!”
遼國。
大同城,朝陽門外。
一身戎裝的耶律濬手執金鞭,騎在馬上,與他的臣子們向大同城指指點點。
“陛下!”如洪鍾一般響聲的聲音,來自于耶律濬的愛将韓寶,這是一員勇猛不遜于阿斯憐的猛将,“攻下西京城,易如反掌。俺不明白陛下爲何竟圍了這麽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