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四周全是滾燙,仿佛有烈焰燒灸着自己的身體,直達自己的内心。他覺得自己如處洪爐之中,正被炭火煅燒着。
他在無邊的痛楚海洋中漂浮,黑暗籠罩着一切,他卻覓不到可以依恃的稻草浮木。
神思既恍惚,卻又清醒。人生中無數的片段糾葛,似乎在這一刻紛至沓來,争先恐後的在他眼中浮現。
啊,那是何處,如蔭綠蓋,無邊翠障,道上青草延綿,嫩綠可喜,那綠忽似一股清泉流過他的心,讓他在焦熱中感到一陣沁人的涼意,那,哪是那兒?他竭力的思索着,這地方是如此的熟悉,本應該是刻在他心底深處的呀,可爲何,爲何竟想不起來,那是那裏?
幾個青年正在那裏飛馳,談笑風生,意氣方雄,他們正縱馬追逐着一隻牙獐。其中一個白袍青年猛一夾馬,竟比衆人快出一箭之距,便在這毫不間歇的一鹿,那英氣勃勃的白袍青年迅速抽箭搭弓——見弓如滿月,箭似流星,牙獐應聲倒地。青年們頓時發出歡呼。
潔白的羽箭,直刺入牙獐的腦内,這可憐的小獸還不及掙紮,便即斃命。
“好箭法!好彩頭!好狀元!”
有人高聲稱贊着。
他的頭突然劇烈的痛了起來,“狀元,狀元……”那個聲音也似利箭般,刺入了他頭顱。
“僥幸!”他聽到一個自己無比熟悉的聲音,按捺着喜悅,故做謙遜的說道,他忽然覺得自己突然進入了那聲音的内心:“這本就是十拿九穩的一箭。”
“文兄!”又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道:“你今後有何打算?”他猛然間辨出,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薛奕!薛奕!
那個他無比熟悉的聲音,慷慨的,激昂的高聲道:“我們這些武人,無非是爲國家戰死沙場。若有一天,能觀兵靈夏,克複燕雲,縱死無憾。”
“好個文煥!”
文煥……文煥是誰?他的頭又刺疼起來,這個名字,是如此熟悉,卻如空中的飛羽一樣無法抓住。衆人也齊聲喝起彩來,“壯哉斯言!壯哉狀元!”“果真能觀兵靈夏,克複燕雲,平生更有何憾?!”
“是麽?”薛奕的表情是那麽地不可捉摸,“可是我卻想替朝廷去控制那無盡的大海。石山長說,國家未來之财富,必來自于海洋。”
“海?”衆人轟然笑起來,“薛世顯,真是福建子!無怪都說南人乘船北人騎馬!”
“世顯,人說海上風高浪險,隻怕不那麽好相予的。控制大海,談何容易?”也有人好意的相勸。
“世間無薛奕不能爲之事!”
那個男子,真是驕傲啊。但是我卻打敗了他,我才是武狀元……我?我是誰?
還是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我相信你。我們都會名留青史!不讓衛霍專美于前,我們定有機會建立超越李衛公的功勳!”
“我們會的!”
兩隻手掌,在空中擊出清脆的響聲。
他靜靜的聽着他們高談闊論,覺得自己身處其中,卻又無比的遙遠,他聽到衆人齊聲的喝彩:“壯哉斯言,壯哉狀元……”不知爲了什麽,心突然間絞痛起來。
綠蔭與清泉在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更加刺骨的灼熱。“啊,啊,”他不禁呻吟起來,“嫡母,嫡母……”
“阿煥,阿煥!”一個溫柔的聲音回應道。
“啊,娘娘,娘娘,”聽到這聲呼喚,那些灼熱與痛苦似乎又在瞬間遠離了他,他驚喜的叫着,看着母親從小徑上緩緩行來,臉上帶着溫柔的微笑,但那柔情目光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她正全心全意的看着一個正在擺弄小竹弓的童子。“阿煥,今天的詩記熟了麽?”
那個被喚做阿煥的童子頭也不擡,一邊玩弄着竹弓,一邊回答:“記熟了!”
“背給娘娘聽好不好?”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阿煥一邊背,一邊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忽然叉起了腰,看着遠方,稚氣的臉上竟是一片豪邁。
“阿煥背得真好,但阿煥知道詩裏的意思嗎?”
“當然知道,這是李賀爲平定藩鎮之亂所寫的詩,詩裏說,爲了要報效象黃金台一樣珍重的君恩,爲了消平藩鎮之亂,甯願手提着寶劍爲官家戰死!”阿煥昂然的擡着頭,忽然高聲叫道:“娘娘,以後我也要平定藩鎮之亂,成爲統兵十萬的太尉!”
母親寬慰疼愛的笑了,他看着那美麗溫柔的女子親愛的撫着那童子的頭,低聲的稱贊着,忽然間覺得說不出的安慰快樂,但不過一瞬,母親溫柔親切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一張俊朗的中年男子的臉,帶着嘲諷的笑意,突兀的跳出來,插在他的眼前。
“我沒有降敵!”他聽到自己喃喃的說道,聲音裏隻有他才聽得出來的哭腔。
“誰知道?誰能相信?”中年男子神情促狹,在他面前緩緩的踱着步,目光卻炯炯的望着他,但裏面沒有一絲同情,全是得意。
“我沒有降敵!”他咬起牙,但不知爲何,全身卻松馳了下去,軟弱無力的道:“我也不會降敵!”
“誰會相信?”中年男子殘酷的反問,他擡起手,一疊報紙飛散開,鋪滿了空闊的房間,“你看看吧!”他冷酷的緊抿着唇,轉身離去。
“我沒有降敵,我沒有,”他喃喃的重複着,不知說了多少遍,最後口裏吐出的,隻是自己也不理解的沒有意義的字眼,他俯下身子,撕掉了一張又一張報紙,仿佛這樣做可以令一切不複存在,可是報紙鋪天蓋地,他不知撕了多少,也撕之不盡,甚至,一點也沒有減少,最後,那些報紙上的黑色大字,竟一個個的跳出來,對他嘲諷地猙獰地大笑大叫:“文煥投敵,該死,該死!”
他終于絕望了,他跪倒在地,不停的顫抖,最後蜷曲成一團,他的頭深深的埋在他的膝裏,可是這一切,無法躲避那些尖銳而冷酷的聲音:“文煥投敵,文煥投敵!”
“文煥投敵!”那聲音,似乎彙集了千人萬人,似乎已經成爲了聲音的海洋,沖擊着他早已痛苦不堪的心。那聲音,帶着百折不撓的信念,仿佛一定要将他催毀掉方才甘心。
“我沒有投敵!”他撕心裂肺的大叫,可是這聲音,敵過不千人萬人的聲音海洋,轉瞬就湮滅得他自己都聽不見了。
在這一刻,所有肉體的痛苦都消失了,因爲他陷入了更深的、絕望的深淵,在那裏——無盡的黑暗令世間最大的痛苦都隻能遁形。他在深淵裏沉淪,心中隻有最初那一片延綿的綠,他忽然間想起:那是汴京的郊外。那縱馬豪語的人,是自己,那從小立志的,是自己,可爲什麽,一切會變成如今這樣呢?
他想起那一箭,那痛楚,那些報紙……
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他願意在那絕望的深淵中繼續沉淪,不再醒來……
……
石越默默地站在床邊,望着昏迷不醒的文煥,什麽都沒有說。
“他若就這樣死了,他不會甘心的。”仁多保忠沉聲說道。
石越沒有應聲,但他在心裏也在說着:“你若這樣死了,實是在太不值!”
跟在石越身後的一個判司文書安慰着仁多保忠,“我們會盡全力的。文将軍福大命大……”說到此處,他似乎是又想起了文煥不過是個叛臣,覺得自己的話有點不倫不類,立時閉嘴不語。
石越回頭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走吧。好好安排人照顧文将軍。”
說罷,又轉身對仁多保忠道:“方才所說,還請将軍三思。接下來的事情,将軍可先與豐參議他們談妥。”
“是。”仁多保忠欠身應道。
83
汴京。
亞歐大陸東部的心髒。
掌握着人類最富庶的國度的皇帝,正在崇政殿召開一次相對秘密的禦前會議。受诏參預此次會議的人數并不多,但是卻都是大宋最具份量的大臣。
“朝廷收入不可謂不多,但支出更爲可觀。”戶部尚書司馬光的聲音平穩而威嚴,幾乎讓人隻聽他的聲音便無法置疑他所說的話的權威性,“熙甯八年,朝廷歲入折合缗錢共計六千九百八十一萬四千二百三十一貫七百四十三,結餘二百萬貫。熙甯九年,朝廷歲入折合缗錢共計七千二百萬六千貫五百一十二,雖然朝廷收入增長,且厲行節儉,但許多支出仍然繼續增加,整編軍隊的花費加上幾處災情的額外支出,結餘反而隻有三百二十萬貫。熙甯十年,朝廷歲入繼續增加,折合缗錢達到七千四百二十一萬六百二十貫九百三十四,但此年朝廷在陝西用兵,兼之數路再遭天災,整編軍隊與軍隊換裝速度加快,朝廷在熙甯十年的結餘是淨負二百萬貫。熙甯十一年歲入與熙甯十年相當,然各路水旱災情不斷,兼以整編禁軍之花費劇增,結餘亦不過二百餘萬貫。熙甯十二年是财政收入最好的一年,歲入七千八百六十四萬四千九百貫三百五十七,又無大災害,節餘達到六百萬貫有餘。但是,臣要特别指出的是,所有這些收入,還包括了自熙甯十年八月以來至今,累計發行的交鈔六百五十萬貫。”
相當一部分人自動忽略了司馬光其他的話,而是對熙甯十二年的财政狀況感到歡欣鼓舞。雖然這也是大家早有耳聞的事情,但即便是這些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的人,除了呂惠卿等少數人外,也是第一次親耳聽到司馬光證實。大宋有多少年沒有這麽好的光景了?
“臣還想提請皇上與諸位大臣注意,因爲連續大規模用兵,兼之不斷發行交鈔,銅錢與交鈔大量流行于民間,今年京師的米價,官價已經達到石米一貫,市價更高。既便是去歲大熟的湖廣與兩浙路,米價亦已達到石米七百,幾乎與仁宗對元昊用兵時的米價相當。朝廷熙甯十一年軍費耗費之巨,亦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物價上漲。如若朝廷決意在西北大舉用兵,便以十萬之兵計,一兵當三夫轉運,則至少當有四十萬人有賴供食。而陝西之兵,便已不止十萬,臣以爲一旦有事,至少須計算六十萬人之糧供給,便以人日食二升計算,一年之支,至少需四百二十餘萬石。陝西雖薄有軍蓄,最多亦隻能勉強以當一歲之供給。而戰事一興,則不可期之驟勝,日後軍資,皆需由他路轉運,路途遙遠,耗費更多。西夏打上兩年,朝廷至少要耗費一千萬石以上的米——一旦如此,則物價沸騰絕不可避免。以此計算,伐滅夏國,以臣之見,朝廷至少要預備一千萬貫的軍費——這還不包括軍器損耗、傷員醫治等開銷——并且要盡量希望戰争在一年内結束,最多不能拖過兩年。”
司馬光緩慢而又清晰地說出這些讓人幾乎無法反駁的數據。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馬光的潛台詞:這場戰争,一旦打起來,很可能會耗盡大宋的家底。如果能期以必勝,保證必能滅亡西夏,或者超過一千萬貫的投入還有價值。但是戰争是沒有人可以打保票的,一旦失敗,或者久戰不定——特别後者,簡直便是财政上的噩夢!
“除此之外,”司馬光加強了音調,“我們最好還要祈禱上天,這兩年不要再鬧出什麽大災大害。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汴京每歲要從東南六路運米六百萬石,而陝西還需要數百萬石,每歲汴河能真正能運輸的時間隻有那幾個月,汴河上的船隻有限,運量亦受限制,能否同時保證陝西的軍糧供應與汴京的糧食供應,這是極大的難題。臣愚鈍,實不知伐夏之事,所得何足以償所失?若将這一千萬貫的軍費,用于國内之建設,用之于學校,則可使上百萬之孩童讀書識字;用之于湖廣開發,則朝廷不出數年,又得一大糧倉;用之于減稅,則天下鹹受此利!臣請陛下三思之。”
司馬光可謂言辭懇切。從爲天下理财的角度來看,身爲戶部尚書的司馬光,對與西夏的戰争始終無法表示支持。在他與以他爲代表的相當一部分士大夫看來,這種戰争不僅沒有意義,而且不能給人民與社稷帶來任何好處,是典型的忘本逐末的做法。相反,對于薛奕統率的海船水軍在海外的擴張,司馬光等許多大臣的态度卻有了微妙的變化,相比大宋朝要向西部與北部擴張所要遇到的阻力與付出的代價而言,此時宋朝海船水軍在淩牙門以東的海域,輕輕松松就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而且,更重要的是,謀求這種優勢不僅不擾民,還能帶來巨大的利益。海外貿易的稅收已經超過全國總稅收的百分之十,便是最有說服力的說辭。
司馬光已經隐約意識到,與其向西,向北,還不如向南,向南。
大宋在西夏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戰争,人民就必須忍受物價飛漲的痛苦。一個如宋朝這樣的文明國家,與其它國家打傳統的大陸戰争,至少在短期内,是絕不可能赢利的。打仗就是以财富換安全。但是宋朝的海船水軍若要在淩牙門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滅國之戰,莫說汴京,便是兩浙、廣州的糧價,都不會受到多大的影響。輸了動搖不了國家的根本,赢了國家就能享受利益,或者這樣的戰争,更适合大宋。
但是,标榜爲漢、唐的繼承者,代表着華夏的正朔,大宋的君臣們,絕大多數都不可能将自己的目光從西夏與遼國身上移開。更何況,這兩個國家的存在,還代表着邊境的威脅與不安全。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太祖皇帝的名言,大宋幾乎是家喻戶曉。忍氣吞聲這麽久,好不容易有一個徹底扭轉乾坤,一洗恥辱的時候,豈能輕易放棄?!
趙顼是爲什麽要變法圖強?!
在皇帝趙顼的心中,還有更深的隐痛——這個傷疤盡管整個大宋隻有極少數人知道,也從來沒有人敢提起,但直到雪恥的那一天,它永遠是宋朝任何一個想要有所作爲的君主最耿耿于懷的恥辱。
大宋的太宗皇帝,是在與遼軍的戰鬥中受傷,疽發崩駕的!
欲圖契丹,當先滅西夏。
趙顼的決心不可動搖。祖宗的恥辱,必須用勝利來洗雪。
“卿不必多言。便是砸鍋賣鐵,朕亦要打赢這一仗!”皇帝如此向他最重要的臣子們如此宣布着,“漢唐故土,絕不能久染膻腥!”
“陛下英明!”崇政殿中,所有的臣子都拜了下去,高聲附和着皇帝的豪情壯志。隻有司馬光屹然不動,目光平靜從容地望着皇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