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哥,是自己人!”一個爽朗的聲音傳到折可适的耳裏。他不禁在心裏暗暗笑了笑,來的人竟然又是熟人,種杼!又是一個種家的人,不過這個種杼在種家這一代的兄弟中,并不是出衆的子弟,也不甚被人注意。幾年前種杼離開延州後,便不知道他去了哪隻部隊,算算年齡,今年應當正好是虛歲二十。
“是種兄弟。”張範似乎松了口氣,停了一會,又聽他問道:“這位是……”
“來,我來介紹一下。”種杼的熱情似乎帶着做作,“這位是職方司的姚鳳姚子鳴大人。”
不止是折可适,連張範,頓時也明白了種杼的熱情爲何如此勉強。姚家與種家,都是山西巨室,又都是大宋将門,便以這一代當家人而論,種家有“三種”,姚家有“二姚”,都是名滿西州的名将。因此兩家子弟,素來彼此看不起,暗地裏咬着牙要争個上下的。
“原來是姚大人。”張範客氣地打着招呼,但是他是個嚴謹的軍人,目光中始終帶着懷疑,還一份對職方司這種“神秘”機構的不信任。
姚鳳仿佛看出了張範的心思,掏出腰牌遞給張範,一面淡淡地說道:“兄弟也是延州軍中出身,收複綏德之役,兄弟便在種太尉[117]帳下,隻不過與張大人各屬一營,兄弟職卑位低,因此張大人不認識罷了。”
張範驗過腰牌,笑道:“實是失禮了。”一面又狐疑地問道:“種兄弟與姚大人來此,不知有何公幹?”
“奉命來拜會裏間的那位。”折可适從姚鳳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屑。
“奉命?”張範歉然一笑,用不容商議的語氣說道:“兄弟奉有嚴令,除非是任大人、許大人親自來此,否則,無帥府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張哥,我二人來時,許大人并未說要手令。”種杼解釋道。
“種兄弟,我軍令在身。”張範也隻能表示愛莫能助。
“這……”種杼爲難地望了望姚鳳,又望了望張範,最後向姚鳳說道:“要不我回去讨一個手令?”
姚鳳苦笑道:“馬上便要宵禁了。待讨了手令再回來,早誤了事。說不得,還要請張大人通融一二。”姚家的人,難得向人低聲下氣,姚鳳話中竟帶了幾分懇求的語氣,連張範都感覺有點意外。
折可适全神貫注地偷聽着張範等人的談話,一時間竟忽略了宋貴的人正在巡查,待到他藏身的巷子兩側都傳來腳步聲時,已是爲時已晚。折可适此時便顧不上再偷聽,忙觀察周邊的環境,卻發現竟然沒有他的藏身之處。好在折可适頗有急智,不待被人發現,自己主動走了出來,大搖大擺地朝着長安西驿走去。
“站住!”“站住!”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街道中響起,提着燈籠的衛卒飛快的跑了過來,用懷疑的目光盯着折可适。
折可适停住腳步,無辜地望着被引到自己身邊的衛卒,但神态間隐隐又有幾分高高在上。
“你是何人?”
折可适傲然掏出一塊腰牌,向湊上來的宋貴晃了晃。宋貴一臉狐疑地舉着燈籠,仔細看了一眼,大吃一驚,連忙欠身說道:“下官失禮了。不知緻果深夜到此……”官制改革後,宋朝極重名爵,緻果校尉,在武官之中,畢竟也是中級軍官——衛尉寺在陝西的最高長官任廣,以階級而論,亦不過是個緻果校尉。
“我看完戲想回驿館,不料走錯了路。眼見着宵禁将至,打聽到這邊也有驿館,便想來借宿一晚。”折可适随口編了個借口。
宋貴一聽折可适開口,便知道這不是個本地人。忙道:“不敢請問緻果大人官諱?”
“某是府州折可适。你們是長安府的兵?現在到子時了麽?”折可适明知故問。
宋貴笑了笑,但凡在陝西當兵的人,誰不知道府州折家?忙道:“原來是折大人。此間乃是長安西驿,向來隻接待西夏、吐蕃使者,隻怕還要請折大人打轉,或就近尋個客棧,找間民居,先過了今晚……”
“某住不慣那些所在。縱不能借宿,便是借匹馬也行,總之明日便還,該付的缗錢亦不少他便是。”折可适拿腔說道。
“這,石帥鈞令……”宋貴正在委婉拒絕,那邊張範與種杼都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二人眼尖,早已遠遠看見折可适,種杼遠遠便叫了起來:“是折大哥麽?”
張範卻向姚鳳說了聲“恕罪”,大步走了過來,見着折可适,一把拜倒,說道:“折大哥,想煞兄弟了。”
折可适連忙扶起張範,看一眼他的裝束,此時更看得分明,長腳幞頭、紫繡抹額[118]——折可适心中更無疑問,這紫繡抹額,在熙甯十一年已明頒诏旨,武人非諸班直、衛尉寺不能系戴。再看張範的背子,胸前繡着實心雙戟相交圖——根據熙甯十一年樞密院頒布的武官标志圖案,這是正九品上仁勇校尉的标志。
“恭喜兄弟又高升了。”折可适與張範一見面便開起玩笑來。當年他們一起在延州之時,張範還隻是個陪戎校尉。兩個人不僅一起打過仗,還曾經一道在無事的時候偷偷跑到橫山蕃落的地盤去打獵,稱得上是交情深厚。當時種杼還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也經常跟在二人屁股後面,幫他們拖獵物。
“大哥取笑了。”張範笑道,以一個普通人而言,在三十歲之時能夠成爲正九品上的武官,還是蠻可驕傲的。畢竟象他這樣出身于平民的人,是無法與折可适這樣的世代将門之後相比的。他與折可适的友誼是一段奇特而珍貴的友誼,對于做事一絲不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張範而言,折可适的膽大妄爲,是他心裏格外欣賞的。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有時候是無法解釋的,如若是換成别人,張範亦不會冒着違背軍紀的危險,與他一道深入橫山數百裏,隻爲享受那種冒險的樂趣。雖然張範承認在衛尉寺的生涯,更合乎他的性格,但是他心中最寶貴的回憶,還是在延州當兵與折可适的種種冒險。
此時種杼與姚鳳也走了過來。
“折大哥。”種杼有着種家人少有的熱情,不待折可适回答,他便已迫不及待地問道:“大哥怎麽到這裏來了?”
折可适并不回答,隻是望着姚鳳,明知故問道:“這位是……”
“在下姚鳳姚子鳴。久聞折緻果大名,不料今日竟得親見。”姚鳳客氣地說道。雖然四個人都曾經在延州軍中效力,但是姚鳳既便是在姚家内部,也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子弟,折可适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但是之前已偷聽到姚鳳是職方司的人,折可适猛地想起一事,不由移目望了種杼一眼——難道種杼也加入了職方司?
種杼仿佛猜到折可适在想什麽,在旁邊笑道:“姚兄與兄弟我都在職方司陝西房聽差。”
“久仰,久仰。”折可适敷衍地向姚鳳抱了抱拳。沒有人願意招惹職方司的人,但也沒有人願意親近職方司的人,哪怕他是身份公開的官員。姚鳳似乎對此早已習慣,也并不介意。
張範在一旁已聽宋貴說起折可适的事情,心中頓時大感爲難。長安西驿住的究竟是什麽人,張範的部下沒有人知道,但他心裏卻十分清楚——任廣對他很信任。顯然,從種杼與姚鳳說話的語氣來看,他們也知道。若說張範對種杼與姚鳳還有一點懷疑的話,對于折可适,他是沒有任何懷疑的。但任廣的軍令沒有給他留半點餘地——除非是任廣與許應龍親自來此,否則,沒有帥府的手令,長安西驿之内,便是隻蚊子,也不許出入。長安西驿不是沒馬,但是的确不能借。
但是對于折可适,張範卻真不知道要如何回複。
他無法解釋,亦不能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向折可适說話。而且張範也深知京兆府的宵禁令不是鬧着玩的——犯宵禁令敢拒捕或逃逸者,一律格殺;老老實實被抓進京兆府大牢的,不論士民,一律扔進牢中餓上一天一夜,再由家裏人出錢贖回。如果果真聽任折可适犯禁令,便是不餓上一天一夜,單是關上一個晚上,折可适也是顔面盡失,他更是沒臉再見這個兄弟。
眼見着折可适将目光緩緩移到自己臉上,張範的臉慢慢變成赭紅色,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範的表情,足以讓折可适明白,住在長安西驿裏面的人的份量。
“能讓陝西路派董樂娘這樣的歌妓深夜前去獻技,能調動衛尉寺的人嚴密守護,還引起職方司的興趣……”折可适心裏轉珠似的快速掠過種種想法,一個驚人的念頭猛地跳了出來,“難道是仁多澣來了?”想到此處,折可适更加興奮起來。“想個什麽辦法才能賺得進去呢?”
正在暗暗算計之時,忽然,西邊的夜空中映得通紅,折可适一怔之間,便聽到喧嘩之聲大起,“着火啦!”“着火啦!”呼聲喊聲從西邊傳來。張範與宋貴也聽到聲音,連忙回頭望去,二人臉色立時便變了。
“那裏挨着驿館!”宋貴驚叫道。
“慌什麽?!”張範厲聲喝道,隻略一沉吟,他便立即吩咐道:“宋貴,你帶一撥人去領着百姓救火!京兆府馬上便有人來支援你。”
“是。”宋貴答應着,領了一拔人急匆匆地去了。
張範又向折可适與種、姚二人抱拳說道:“折大哥,種兄弟,姚兄,請恕兄弟我失禮了。”說完向手下的衛士揮了揮手,厲聲喝道:“其餘的人,都随我來!”領着身邊的人,向長安西驿跑去。折可适隻見張範一路跑去,驿館周圍不斷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冒出來,随着他向驿館跑去,最後竟幾乎有一百餘人,不由得竟呆住了。心裏也越發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長安西驿裏面,畢竟是有大人物在。
姚鳳與種杼望着張範的背影,二人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種杼突然向折可适笑道:“折大哥,想不想去看看熱鬧?”
折可适一怔,問道:“什麽熱鬧?”
“随我們來便知。”種杼笑了笑,向姚鳳使了個眼色,二人也徑直向長安西驿走去。折可适愣了一下,随即也立刻大步跟了上去。
種杼與姚鳳對長安西驿顯然十分熟悉,他們并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繞到南面的一扇小門旁邊。此時衆守衛似乎大都被調走,門邊便隻有兩個守衛,二人大搖大擺走上前去,休說那個兩個守衛,便連折可适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見二人默契的使了個眼色,猛地揮掌,掌鋒準确地砍在兩個守衛的脖子上,守衛當即被打暈了。種杼完事之後,将食指豎在唇邊,笑吟吟地向折可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折可适心中頗有疑窦,隻覺今晚的事情難以索解。但是越到這種時候,他反而越是冷靜。當下隻不動聲色地跟着種杼與姚鳳在長安西驿中穿行。隻見種、姚二人一路不發一言,在驿館之内行走,竟不要絲毫停留與遲疑,仿佛對此地竟是極爲熟悉的。折可适又細細觀察,見這長安西驿規模頗大,此時火勢已越過西牆,驿館的人衆與衛卒,拎着水桶前後相繼地向西邊跑去,顯得一片混亂。折可适深知城市之内失火,向來是了不起的大事。長安因爲是離西夏最近的大城,擔心奸細縱火作亂,所以才會嚴厲推行宵禁。此時他腦海中不斷想起種杼與姚鳳那有點詭異的笑容,心中隐隐伏着一個想法,卻又不由自主地極力回避着。
如此在驿館内走了一陣,種杼與姚鳳忽然在一排大樹後面停了下來。折可适從樹幹間擡眼望去,隻見離他們三人所在約有一箭地的地方,有座小樓。小樓上約有十餘人在憑欄觀火,折可适清晰地看見三個年輕的西夏武官正在低聲說着什麽,而在他們身邊,赫然便站着董樂娘與幾個帥府親兵。折可适也不知道這三個西夏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但他見樓前樓後,張範正指揮着人手巡邏——隻是他們藏身之處,前面正當大道,救火的人從這裏跑來跑去,卻沒被注意;而這些西夏人身邊又有石越的親兵保護,顯然來頭不小。他正待詢問種杼,轉過頭去,幾乎驚得叫得聲來。
種杼與姚鳳兩人正在擺弄着一駕小弩機——折可适不知道這二人是從哪裏變出的戲法,拼拼湊湊之間,便組裝得差不多了——這是折可适從未見過的武器,比普通的軍用弩機要小得許多。種杼見折可适看他,卻并不介意,隻是一面調弄着弩機,一面低聲笑道:“這物什是兵研院專門爲職方司設計的,雖然看起來小,但是射程與殺傷力都沒差太多,幾乎比得上常見的弩機了。”
“你們想幹什麽?”到這個時候,折可适已經沒有心思欣賞新式武器了。
種杼呶呶嘴,笑着不說話。姚鳳卻是一臉肅然,看他表情,竟仿佛是個從容赴死的壯士。
“是職方司的命令?”折可适追問道。
“折大哥向來是義薄雲天的人,今日機緣湊巧,正好請大哥來作個見證。”種杼說話間,已開始校對準星,“大哥知道那樓上是誰麽?”
“樓上?”
種杼輕蔑地撇撇嘴,冷笑道:“折大哥再也想不到,那上面竟然是文煥那個逆賊!三個西夏人中正中間那個便是!”
“文煥?!”折可适大吃一驚,立時什麽都明白了過來,道:“你們想刺殺他?”
其實這話已經不必問。
“在下亦素仰折緻果之名,若有緻果爲證,讓世人知道我等并非不忠之臣,隻是爲國除逆,死亦無憾。”姚鳳淡淡地說道,目光中盡是憤怒與決然。
“你們瘋了?!”折可适這時才真是急了,但他亦不能高聲大叫——文煥的命運他并不在乎,他在意的是種杼的命運。“爲了這種人賠上自己的前途?!”
“我們姚家世代忠義,與西賊作戰戰死者不知凡幾,未有一人降敵者。文煥這種逆賊若得善終,天理公道何在?!”姚鳳的聲音十分平靜,是那種決然赴死的平靜,一面低聲說着,姚鳳一面已将弩機瞄準了文煥。
“軍法無情,我們做了這件事,亦不敢活着玷污家門。”種杼依然是笑嘻嘻地,一面小心地搖着棘輪,給弩機上弦。
折可适望了望西邊的火雲,又望了望文煥,忽然沉着臉問道:“我隻問你一件事,外面的火是不是你們放的?”
種杼與姚鳳都沒有說話,樹後面隻聽見棘輪轉動的咔咔聲。外面,張範似乎注意到這邊,開始派人向這邊來巡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