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種程度上,石越承認衛棠是個聰明人。石越自己爲報紙的言論自由立下的法令,被衛棠充分利用。對于石越,他一半高調贊揚,一半高聲反對,從而讓支持石越的人輕易不能抓住他的把柄,卻也讨得了反對石越的人的歡心。《秦報》凡是批評石越之政策行爲,都是從禮法道德的高度下手,以不動聲色地替《秦報》最大的讀者群——陝西路的士大夫們代言,博取他們的歡心。而在另一方面,衛家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石越帶來的好處,并且以一種“小罵大幫忙”的姿态,來避免過于激怒石越及他的追随者。
對于這樣的一個衛棠與《秦報》,石越的确也有點無可奈何。在第一次見衛棠之時,石越絕對想象不到,那個年青人在短短幾年之内,就可以迅速成長成一個幾近完美的“政客”——他的确擁有适合他轉變的家世,但是石越還是隐隐覺得在衛棠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麽事。但他既沒辦法了解,亦沒有這個精力去關心這些事情。
“……況且,學生以爲,陝西巨室實多以衛家爲馬首,學士撫陝,當以安撫之上;且若昌王見怪,總是不便……”
石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子柔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
但僅僅是知道,是不夠的。
“學士,馬政之事,實是拖不得。”陳良禮貌而又堅決地說道,“朝廷于馬政之事并不放心,有傳言要派石得一來秦……”
“那個閹豎?”石越冷笑道,“子柔是自何處聽來的?”
“長安街頭巷尾,多有風傳。隻怕亦不能不防。”陳良亦不甚自在的道,“國家諸内侍,以石得一爲最可惡。無論士夫民間,稍有小事,便密報于上,以此邀寵。所幸皇上甚少讓他離京。此番若讓石得一來陝,還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若馬政能在這閹豎來之前停當,則少去許多煩惱。且大戰在即,亦容不得拖下去……”
“石得一。”石越不屑地撇撇嘴,但終是沒有說甚麽。倒是潘照臨眉毛一揚,欲要插話,似乎從眼縫中觑見石越神色,嘴唇隻微微動了一下,終于也沒有說什麽。
“便照着子柔的想法去辦罷。”石越還是決定接受現實,“再挑幾個人去一次延綏,沿邊大族中,便沒有對馬場有意者?”
“是。”陳良總算松了口氣。
82
折可适本是呆不住的人,在驿館沒多久,因聽人說起當天晚上長安的官妓要在一處叫梨花園的地方公演《劍舞》——這本是宋朝有名的歌舞故事劇,演的是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之事,其間從漢高祖斬蛇起義、項羽設鴻門宴說起,貫穿許多關于劍與舞的故事,十分精彩。折可适素來久聞這曲目的名聲,隻是府州雖然也有營妓、官妓,但畢竟是偏遠地方,無法與内地大郡相提并論,竟沒有妓者會這個舞蹈。加上又聽說當晚之舞戲,是長安第一名妓董樂娘親自挑台扮公孫大娘,更是勾得折可适好奇心動,非去不可了。
傍晚時分,折可适從驿館租了輛騾車——長安的驿館,怕犯了帥司衙門的禁令,沒有人敢租馬匹給私人。好在折可适生性灑脫,也并不介懷,隻坐着騾車到了梨花園,隻準備看戲。不料,待他大搖大擺下了車來,竟是大吃一驚——梨花園前面人山人海,車馬停滿了整整一條巷子。他從下車的地方走到梨花園的門口,幾乎要走半裏路,而這半裏街道之上,卻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
折可适幾曾見過這等場面?他又從來沒有過“買票”的概念,也不知道要在何處買票,隻好詢問車夫。
那車夫聽到他相問,竟是也呆住了,不可思議地反問道:“官人不曾事先買票麽?”
“還要事先買?”折可适也呆住了。
車夫這才知道這個外地人竟是什麽也不懂,但折可适雖然穿着便服,可他卻是親眼見到是帥司的人将他送到驿館的,因此也不敢輕慢,連忙耐心解釋道:“董樂娘是長安頭牌,平素一般人想見她一面也難,但凡她上台演戲,總是要預先買票定座的。官人這些時候才來,依小的看,也隻好打道回府……”
折可适聽到這話,不禁大爲掃興。正要敗興而歸,擡頭又了看了一周圍,忽然計上心來。他向車夫笑道:“你先去回去,既來了,我不如到處走走。”
“那官人要記得早點回驿館。長安雖放寬了,但子時以後,仍是要宵禁的。”車夫好心提醒道。
折可适點頭示謝。待車夫調轉車頭走了,他又左右觀察了一下,沿着梨花園的圍牆,專往人迹少的僻靜處走去。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折可适從地上撿了一顆石頭,輕輕扔進院中,自己在牆外聽了半晌,見裏面并無動靜,當下将袖袍一挽,竟翻起牆來——以折可适的身手,區區一座梨花園的圍牆,怎麽攔得住他,輕松便翻了進去。
軍旅生涯,雖然隻是馬上的生活,但是對于雞鳴狗盜之事,似乎也頗有助益。他從後花園一路觀察地形,小心避開生人,沒用得多久,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前面的戲樓之中——此處也是人山人海,肩踵相接,三面樓的樓上樓下,戲台前的平地上,都坐了各色人等,而過道之中,還擠滿了站着的人群,折可适便往人群中一擠,竟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
此時那戲台上,兩個舞者正在一同唱着一曲《霜天曉角》,折可适細聽歌詞,卻聽唱的是:
瑩瑩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階掀舞,終當有用時節。唱徹,人盡說,寶此剛不折,内使奸雄落膽,外須遣豺狼滅。
兩個舞者唱罷,便是樂部唱曲子,舞者舞起一段《劍器曲破》來。隻見衣帶飄揚,劍光耀眼,柳腰蓮步,漸欲迷人,看人眼花缭亂,台下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兩個舞者舞罷,二人分立兩邊,另有兩個穿着漢朝服飾的舞者出來,在戲台中間一張擺着酒案的桌子兩邊對坐。“竹竿子”[116]拿着竹竿拂塵上前來,清聲說道:
伏以斷蛇大澤,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蒼姬之正統。皇威既振,天命有歸,量勢雖盛于重瞳,度德難勝于隆準。……
折可适便知道接下來便是演鴻門宴了。此時雖然離唐裝出場的公孫大娘尚遠,但折可适卻已是心馳神往,完全融入戲中了。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隻見到滿座一齊鼓掌的鼓掌,叫喚的叫喚,便見兩個漢裝舞者徐徐退場,進場兩個唐裝舞者,其中一個卻是女子,折可适隻聽到旁邊有人不斷地叫着“董樂娘”,便知那個女子是眼下的“長安第一名妓”董樂娘了——宋代民俗,賣身者爲娼,賣藝者爲妓,要當得上“長安第一名妓”的稱号,必然要才貌藝三絕。折可适也想知道這董樂娘長得是何模樣,連忙定睛仔細望去——隻覺得那董樂娘,粗看起來,其實相貌也是平常,雖然也可稱美貌,但這種程度的女子,妓者中并不少見;但細看第二眼,便覺得她一隻鼻子生得甚是可愛,倒似是用冰雕用玉琢就一般,便是放到她臉上,便是絕配,絕半點瑕疵,而若是換到别的女子臉上,卻總要損了幾分顔色。折可适雖然早已娶妻,但平生半在倥偬,少近女色。忽然間見到如此佳人,隻覺心中一動,不竟得生出幾分難得的憐香惜玉之情。
隻見那董樂娘手執短劍,端立于裀席之上,觀其神态,便仿若一個大劍客一般,眉宇之間,竟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仿佛舉世之間,莫逢敵手,茫茫天地,難覓知音。然而自其渾身上下,又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驕傲自得之氣,你看她是平和的,但是試圖接近之時,卻覺得她的高高在上,她便然在風塵之中,亦隻得仰慕之。
那“竹竿子”将拂塵搭在一隻手上,在一邊抑揚頓挫地說着:
伏以雲鬟聳蒼壁,霧縠罩香肌,袖翻紫電以連軒,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遊龍自躍,錦裀上跄鳳來儀,逸态橫生,瑰姿谲起。領此入神之技,誠爲駭目之觀,巴女心驚,燕姬色沮。豈唯張長史草書大進,抑亦杜工部麗句新成。稱妙一時,流芳萬古,宜呈雅态,以洽濃歡。
一段念完,“竹竿子”将拂塵一甩,退至幕後。便聽樂部開唱曲,和着樂曲,董樂娘與另一個舞者便舞起劍來。這一番劍舞,在旁人看來倒也罷了,雖然赢得一陣陣喝彩之聲,但平常之人,亦不過是看個熱鬧。但在折可适,卻是大吃一驚——他看到那董樂娘一擊一格,一撩一架,雖是爲了賞心悅目而加了許多好看卻無用的變化,但是從她的步法與手腕的動作,折可适卻可以肯定董樂娘是會真正的劍術的。
其實妓女會武藝,甚至精擅騎射,在宋朝并非是稀罕的事情。汴京教坊,有不少妓女,其射技便是尋常的禁軍士兵,都是望塵莫及。但折可适此前接觸過的歌妓,卻都是隻會詩畫歌舞,從未有過如董樂娘這般,似乎竟是受過嚴格的劍術訓練的,自然是大感訝異,對于董樂娘這個女子,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來。
《劍舞》表演完後,又有當時人孔三傳首創的諸宮調雜劇,而最後壓軸戲,卻是一劇《千裏送京娘》,由董樂娘來扮京娘——這個故事,本來是流傳于民間的傳說,說的是宋太祖的英雄事迹,但是當時畢竟是宋朝,雖是替宋太祖歌功頌德,但若說是宋朝之事,則隻怕沒有人敢演一條盤龍棒打出八百座軍州的好漢趙匡胤。因此那編寫劇本之人,便想了個主意,竟将此事強按在了唐太宗的頭上。一般看客,無論貴賤賢愚,卻也樂在其中,雖然戲中一口一個“李公子”,但卻人人皆知那是“趙公子”。而宋人寫的《千裏送京娘》與馮夢龍之版本,也大相徑庭。其中那京娘,便不是弓鞋小腳,最後也沒有自缢而死,而是在“唐太宗”即位被收爲義妹,共享富貴,竟是一個大團圓的喜劇。
因爲這出戲是新編的,折可适以前從未看過,此時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而董樂娘扮演的京娘楚楚動人,反抗強人時機智貞烈,與她演公孫大娘之時,竟全然是兩般模樣。演公孫大娘之時,董樂娘是讓人又敬又愛;演京娘之時,卻是讓人又憐又愛。折可适幾乎想要自己跳到台上去,護送着京娘回鄉了。
如此不知不覺間,便聽到梨花園内的大座鍾響起,竟到了亥初時分。“竹竿子”到台上做了團團揖,說了幾句散場的場面話。梨花園園門大開,所有看客都陸續離場回家。折可适卻挂念着想與董樂娘說上幾句話——他第二日便要離開長安,下次來長安根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他與董樂娘素昧平生,且一個武官,在宋朝也不見得有多高地位可言,以董樂娘的身份,未免便肯見他。若是一般人,便是心中喜歡,亦不會去做這種孟浪之事,怕的是自取其辱,若是被一個歌妓取笑,傳揚出去,面子上挂不住。
但折可适卻并不理會這些,竟是打定主意,定要向董樂娘一訴衷腸。他曾經聽軍營中的書記官講過魏晉的故事。道是有一個人,突然想念朋友,便星夜前往,到了門口,卻不進屋,立時折回,别人問時,他便說是“乘興而往,盡興而歸”,如此便足矣。折可适生平極爲仰慕這些古人的風範,性格亦是喜歡灑脫而不拘小節。因此,既然心中喜歡,便不願留下憾事。
有了這個心思,折可适便磨磨蹭蹭,等着衆人散盡,又眼看着董樂娘上了一輛馬車,便悄悄跟在後面,尾随而行。好在那馬車爲防颠簸,駛得甚慢,折可适大步尾随,倒也跟得上。隻見那馬車在長安城中東拐西彎,跑了有半個時辰,終于駛進一間院子中。此時夜色已深,隻有院子前面有兩盞昏暗的燈光,折可适遠遠望去,卻看不清是什麽所在。隻隐約聽到有幾個人低聲說話,還有一人的聲音竟甚是耳熟。折可适更覺得奇怪,借着夜色掩護,悄悄走近了過去,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叫出聲來。好在他反應甚是敏捷,立時便用手将嘴死死掩住。
透過昏暗的燈光,折可适可以看到在大門前,在院牆外,到處都是荷戈執戟的士兵,而院子的大門上方,赫然寫着“長安西驿”四個大字。
長安西驿,是京兆府專門用來招待西夏使者的驿館!
董樂娘怎麽會來這種地方?長安西驿爲何如此戒備森嚴?别說此時沒聽說有夏使來了長安,便是來了,亦不至于如此如臨大敵的模樣……折可适的心裏閃過一個個疑問。難道是西夏來了什麽了不起的密使?
隻在一瞬間,折可适便接觸到了事情的本質。想着即将發生的戰争,折可适對這個密使頓生好奇。
但是,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是要冒風險的。
刺探這種軍國機密,一旦引起誤會,隻怕自己會被當成奸細處死在長安。
折可适猶豫着。
是在外面等待董樂娘出來,還是設法潛入驿館?
便在此時,剛才似曾相熟的聲音再次響起,并且更加清晰。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來。宋貴,你帶着自己那隊人,再查查東面的街道……大夥都辛苦一點,查完最後一次,宵禁開始,便有京兆府的人來巡查。俺們也好輪替着歇息……”
沒錯,折可适再一次确認,這個聲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張範!與自己一起在延州打過仗的張範!但是,張範不是聽說已經調到衛尉寺了麽?折可适心中不覺一驚,又露出頭看了一眼視線内的士兵——穿的都是普通的紅色戰袍。但是這些人的表情與動作,卻瞞不過折可适,在所有的軍營中,真正當過兵的人,都可以很容易分辨出來衛尉寺的軍法隊與普通士兵的區别。
果然是衛尉寺的人!
西夏密使,竟然要調動衛尉寺的部隊來守衛?!
折可适心裏的疑團越來越大了。
那個宋貴在分派着人手,向折可适所在的方向開始巡查。折可适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小心的掩飾着自己的行蹤,一面大腦飛快的運轉着,判斷眼下最佳的對策。眼見着巡查的衛兵越來越近……
便在這當兒,忽然,隻聽到長安西驿門前,張範厲聲喝道:“停步!來者何人?!”
靜夜中的這一聲高呼,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