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一面抓緊時間吃着茶和果子,一面插口道:“這時不将事情弄妥當,果真打起來,些許小事不周到,便可能釀成大錯。我是與學士說馬政的事情的……雖說這事急抱佛腳,已經幹不了打仗多大事,但若是處置不當,難免不拖後腿。且這也是朝廷的百年計,輕率不得。”他整個人都已經削瘦得不成樣子。
潘照臨半取笑半規勸地說道:“知道你陳子柔忙的百年大計,卻隻怕你太拼命,把這條小命給送了。你死了不打緊,公子許多瑣碎事,我卻擔心沒個中意的人打理。”
“縱累死我也願意。且還累不死呢。”陳良笑道。“你要沒要緊事,我便先說我的馬政了。”
“你說罷,我樂得歇會。”潘照臨說罷,果真身子一仰,閉了眼睛假寐起來。
石越幾乎是自入陝之日起,便決心要改革馬政。但是馬政是國之大事,牽涉的範圍,從中央到地方,從軍隊到民政。其中更有一大批既得利益階層——石越本來想從沙苑監私賣馬匹給藍家的弊案打開一個口子,來改革馬政,但是查了幾年,都不得要領。這中間層層庇護,利益糾纏,石越縱是個木瓜,也可以知道一二了。本來馬政的事情,因爲這座冰山實在深不見底,石越也不免投鼠忌器。但在興修水利、改革驿政、重定戶等這一系列措施推行後,被财政緊張逼得喘不過氣來的石越,終于不得不想方設法節流。而被擱置的馬政改革也在這個時候再一次進入石越的日程。
石越推出的措施,完全是因爲沒錢而逼出來的。但是他推行馬政改革的時機,也算是恰到好處,至少比起幾年前要更加合适。
“馬政的事情若說起來實則很簡單。學士上的劄子,其實是想讓朝廷放下牧馬監這個大包袱。故此請朝廷恩準,将牧馬監轉爲民營馬場,牧馬監官吏一體裁汰。民間富商豪紳,競拍買下牧馬監,每年隻要能保證以市價供給軍隊規定數量之戰馬,則朝廷可免其稅務,否則可加以懲罰。戰時朝廷要租用馱馬,亦隻按價租馬便是。如此亦算是官民兩便。陝西實行之後,若行之有效,将來還可推廣至全國。每歲朝廷由此節省下的國帑,至少亦有十餘萬貫。”陳良娓娓而談,條理甚是清晰,“然出人意料的,是此事在朝廷竟久不能決,異議者甚衆。學生将所有異議歸納起來,其要者不過數條:一是以爲商人重利輕義,不可信任,馬政是軍國之重,不可寄之于商人,持此議者甚衆。這一樁事,還得多謝桑長卿,《汴京新聞》聯合《海事商報》連續數月,刊發了上百篇文章,駁斥此類成見。兩報援引古今事迹,力證商人因爲重利,反重信用,有時更爲官府所不及,且軍器監改革,民營之軍資較之官府作坊,物美而價廉,更是現成的例證。最後呂吉甫與王禹玉建議仿漢代鹽鐵會議之例,在白水潭召開會議,兩派公開辯論,甚至連皇上都禦駕親臨。最後朝官被辯得啞口無言,桑長卿與諸學院的士子們大出風頭,此事才算暫告一段落……”
陳良所說的“白水潭會議”,是宋朝建國百年來的一大盛事。石越自是早已知道,但此時聽陳良說起,亦不禁臉露微笑,心中依然在遺憾自己沒有機會親臨會場。自從漢昭帝鹽鐵會議、漢宣帝石渠閣會議、漢章帝白虎觀會議以後,中國曆史上已經太久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了——皇帝親臨、朝野官員學者共聚一堂,互相辯論政策、學術上的異同,以求達成一緻,辯論之時沒有人能以權勢身份壓人,隻求以理服人,辯論之後将所有言論結集出版,公布天下,傳于後世。對于這樣的場景,石越以往讀史書之時,常常心向往之,不料當生活中果真發生這樣的事情之時,自己卻失之交臂,隻能靠讀着白水潭會議後出版的《義利集》來想象當時熱烈的情形。
陳良歇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其餘幾條則執論者皆不多。一是以爲将所有牧馬監官吏一體裁汰,過于不近人情;一是以爲牧馬監不止供應戰馬,亦擔負平時牧養戰馬之責,一旦轉爲民營,此事難以解決;一是以爲馬政之不振,是由地理位置使然,縱然轉爲民營,亦不見得會更好,隻恐反而壞事,且爲政務在簡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異論,皆不足道。樞府已頒明軍令,馬軍須牧養戰馬,以精練馬技。且朝廷亦可将一些戰馬寄養于馬場,預付費用,計其支出總要好過如今之牧馬監。故此,皇上終于下定決心,準了學士的《再論馬政劄子》。但是,朝廷卻又加了一個尾巴,隻許陝西籍人經營陝西路之馬場……”
石越微微歎了口氣,側過頭去,卻見潘照臨微微睜開眼睛,二人四目相交,心照不宣的交換了一下眼神。朝廷加這個尾巴,内裏涵義是十分豐富的。一個馬政,不知道牽扯上了多少官員,雖然白水潭會議辯論失敗,讓皇帝下定了決心,而那些既得利益者迫于輿論,亦不得不退步,但他們畢竟不肯輕易吐出這塊肥肉。在技術上設置一個小小的障礙,隻許陝西籍人經營陝西路之馬場,立馬就将汴京、江南、蜀中那财大氣粗的富商們擋在門外,從而除去了最強大的競争對手。他們一定是自信在陝西路内,無人能競争過自己。而隻要馬場掌握在自己人手中,經營得好,利益是自己占了;經營不好,則是石越的馬政改革失敗。到時候推動重來,又可以吸吮國庫的錢财。而在皇帝方面,肯定也不願意見到江南的富商們到處伸手……
“還真是敢小看我石某人啊!”石越在心裏冷冷的說道。“隻要準了馬政改革劄子,此事便操于我手,我還不信陝西這麽大地方,還找不到幾個合适的人來經營馬場。”石越是絕不能容忍馬政改革被破壞的——将牧馬監轉爲大規模的馬場,在石越而言,也不僅僅是改革馬政這麽簡單,這還是他雄心勃勃的改善整個陝西生态環境計劃中的一環。陝西的疲弊,除了當時現實的原因外,還有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千餘年來的過度開發,耗盡了陝西的元氣。在石越看來,将陝西由農耕生産方式,逐步轉變爲半農半牧的生産方式,是恢複陝西生态的關鍵。熙甯年間的陝西,相比起一千年後的陝西來說,還是大有可爲的。将保護生态的關鍵地帶,逐步轉變爲牧場,防止農業帶來破壞,留給子孫後代的陝西,完全可以重現它“天府之國”的美譽[115]。若從這個角度來說,陳良現在所耗費心血而努力的,還不僅僅是百年之計,而是千年大計!
“學士事先已有鈞令,凡涉嫌沙苑監案的家族,要盡量避免讓他們競拍下牧馬監。”陳良無奈地苦笑道:“但将這些人排除之後,學生卻發現,整個陝西路,竟找不出幾家有資格又願意來競拍馬場的人家了。陝西一路的風俗學士是明白的,清白持家的士大夫的确也有許多,但是大多不喜貨殖,講究的是詩書禮義傳家。讓他們力耕、墾田、淤河、興修水利,他們不會後人,但是讓他們從事貨殖、經營馬場,卻是多半不屑爲之。且平心而論,最适合經營馬場的幾家,反倒是與沙苑監案有牽涉的幾個家族……”
石越聽到這些話,雖然明知是事實,臉卻不由自主似的沉了下去。
“子柔的意思是,我繞不開這些人?”石越冷冰冰地問道。
“學生是以爲,至少,學士繞不開衛家。”陳良并沒有因爲石越不喜而有所畏縮,照樣直言不諱。
“啪”地一聲,石越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桌上茶杯亂晃,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陳良毫不退縮,一雙眸子直視着石越。
潘照臨微微睜開雙眼,望着二人,半晌,方淡淡說道:“公子,小不忍則亂大謀。行大事者,豈能無容人之量?”
“是容人還是藏污納垢?!”石越譏諷地說道,“衛家不過一土财主,憑什麽便非得俯仰其鼻息?”
“爲行大善,有時候必須忍小惡。”潘照臨道:“且公子所言差矣,衛家非土财主可比。且不論其家世背景,單是衛棠與《秦報》今日之影響,便不可輕視。汴京之人,能視桑家爲土财主否?”潘照臨說話全不客氣。
石越轉過頭,久久注視着潘照臨,心中實是惱怒異常。但即便是盛怒之時,他心中也有一絲清明,知道自己惱怒的原因,其實是因爲李、陳二人,說的都是事實。這等事情,若是才來那幾年倒也罷了,那時候夾着尾巴做人尚且要戰戰兢兢,每晚睡覺之前總要“三省吾身”——不過省的是當天的言談舉止,有沒有什麽失漏,會不會授人以柄,生怕有半點不妥,自己生死榮辱事小,一腔抱負卻隻能付諸東流,因此若以當時之心情而論,倒是平常。但時至今日,他以朝廷重臣、寵臣的身份,負安撫一路之重,石越在陝西過慣了一呼百諾的生活,但即便在聲望日隆,如日中天之時,面對着極爲厭惡的“惡勢力”,也不能爲所欲爲,實在讓人心中有如憋着一股悶氣,左沖右突,卻無處發洩。自己自以爲巧思妙策,要将陝西這些地頭蛇戲耍一把,不料到頭來,還是要尋求與他們合作……
“衛棠!衛棠!”石越惡狠狠的念着,他心中仿佛有個魔鬼探出頭來,用充滿誘惑力的語調說道:“你有這個權力除去擋在面前的石頭。隻要你揮揮手,權力、陰謀……沒什麽不能繞開的,沒有什麽要妥協的。應當是他們怕你,向你妥協,而不是相反……你應當向他們展示你的權力與手段!”
人一旦擁有支配他人的力量,就很難抑制住去使用它的沖動。
使用包括權力在内的暴力手段去壓迫他人達成自己的目的,永遠是最簡單、最痛快的行爲。
但是,沒有什麽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越是最簡單、最痛快的手段,便越是要付出更爲巨大的代價。
人類極容易沉浸于其中,而無法自拔。維持社會良好運轉的規則也會被擊得粉碎,接下來便是一步一步走向殘酷與血腥的相互鬥争,報複與反報複。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當司馬光要将新黨大肆貶斥偏遠之地的時候,範純仁就清醒的意識到,從此大宋的政治鬥争将走向更加殘酷的方向。而曆史亦果然如他所料,惡性的循環一旦開始,就難以阻止,從此新舊黨争愈演愈烈,宋朝也在這黨争中喪失元氣,最後走向亡國。到了那種時候,既便有程頤這樣的人進行自我反省與反思,卻也無能去阻止曆史的慣性。
除掉衛家隻是舉手之勞,大規模的鏟除陝西所有不順眼的士紳也不是難事。但是,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沒有讓人信服的證據,在既有的規則下去打擊對手,而是依賴于權力與陰謀去打擊敵人;敵人同樣也會不憚于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他石越可以對付衛家,别人難道就不敢對付唐家、桑家?
人人都知道舊的社會規則有許多的問題,特别是阻礙到自己時,更加會怒不可遏。但是在破壞了舊的規則之後,又會怎麽樣?
建設永遠都要比破壞難上上百倍。
養成良好的社會傳統需要上百年,甚至是數百年,但是破壞起來,卻不過需要幾十年,甚至是十幾年。
“程頤說得對,嫉惡太甚,亦是一弊啊!”石越的理智還有說話的機會,“石越,你付出這麽多努力,可不是想要個曆史重演的結局!”
“這個‘長安君’,與衛洧、衛濮,畢竟有些不同。”陳良從容說道,“《秦報》這幾年之間,鞭撻貪官污吏,直斥時政之非,在蜀中、關中、晉地都有相當的口碑。便在驿政改革、改革戶等、興修水利等事上亦立場鮮明,支持學士。且衛棠能重金禮聘陸佃爲《秦報》總編,對陸佃信任有加。又遣人前往延綏、環慶、熙河諸邊塞之地采訪,向國人介紹國朝邊境及西夏、吐蕃之真實情況,使國人頭一次了解真實之邊疆,而不再是聽信那些荒誕古怪之傳說……僅此一事,三大報皆競相轉載,《秦報》與衛棠名揚天下,衛棠赢得‘長安君’之美譽,亦并非幸緻……”
石越此時已平靜下來不少,衛家不僅與沙苑監弊案糾纏不清,而且牽涉到與高遵裕等邊将走私,至于其他賄賂官府,謀取暴利之事,更加數不勝數,這些事情石越心裏十分清楚。但所有這些事情,都沒有切實的證據,而衛家的關系,牽扯到已故的太皇太後的母家曹家、當今皇太後高太後的母家高家、皇帝的親弟弟,有“賢王”之名的昌王程颢、大宋數得着的幾大官宦世家之一的韓家的韓绛,且衛棠聲名鵲起後,更是交流滿天下……這樣的家族,的确也不是什麽“土财主”,不是可以随便入罪的。
而另一方面,石越也清楚陳良說的都是事實。衛棠與他的《秦報》,在政治立場上,是開明的,對自己頗多聲援——甚至衛棠本人也一慣是以石越的學生自居的。逢年過節,衛棠總要恭恭敬敬地派人送來禮物,或者親自來府問安,隻不過石越以方面大臣,不能私自結交地方豪貴爲由,從來沒有收過他的禮物,然而衛棠卻亦是一直執禮不廢。當然,石越也知道陳良口中的衛棠,隻是衛棠的一面——在另一面,石越确信衛棠此人絕非所謂的“君子”。他站在傳統的陝西士大夫之立場,大張旗鼓的非議石越重視商業的作法,卻無視他們衛家卻因爲陝西商業的繁榮而受益良多的事實;他道貌岸然的批評陝西走私猖獗,但他們衛家卻是陝西最大的走私家族;石越下令将官妓組織起來,每日在勾欄公演曲目,靠售賣門票獲利,更是被《秦報》大加譏諷指摘,認爲石越是在敗壞風俗,是“儒教之罪人”,甚至因此還導緻了禦史的彈劾與一場報紙上的口水戰;至于因爲私妓業日漸繁榮而指責石越缺少作爲的言論,更是《秦報》上最常見的——盡管衛家父子一樣購買門票去勾欄看官妓們公演,一樣無所忌諱地出入風月場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