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一點也不能掩蓋巷戰的殘酷與血腥。
這樣的風雪,隻有最好的弓箭手與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發揮一點作用。無論是仁多保忠部,還是甯葛的相府親兵,都是在短兵厮殺。
不斷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會,便連屍體都看不見了。
仁多保忠的确是一名出色的将軍,他身邊的四百精兵,也不遜于天下任何善戰的戰士。但是,漫天飛舞的大風雪遮蔽了人們的視線,要擋住甯葛的突圍,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而甯葛的勇猛,也爲仁多保忠一生之中所僅見。
一名素以武藝高強著稱的軍官沖到甯葛面前,未及一合,便被甯葛的戰斧劈去半邊腦袋。兩名仁多保忠的親兵紅着眼睛合圍上去,便見甯葛大吼着揮動戰斧,斧光卷着雪風,數招過後,兩名親兵便都成爲了斧下亡魂。堪堪要五名戰士,才足以抵擋住如狼似虎的甯葛。
仁多保忠數次想下馬,與甯葛決一雌雄。但是念及自己身負重任,才勉強按捺住自己争強好勝之心。一名真正的将軍,其作用絕不是披堅執銳在戰場上厮殺。
“仁多兄!”在仁多保忠左支右绌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文郎君?!”仁多保忠驚喜地轉過頭,“援軍來……”他的話隻說到一半,文煥是孤身一人而來,身上還沾滿了血迹。仁多保忠的臉黯淡下去,“皇、皇上……”
“我們輸了。”文煥的神情其實已說明了一切,“趕快突圍……趁着梁乙逋沒有封鎖城門……”
“皇上與李郎君呢?”文煥不是夏人,但是仁多保忠是。無論于公于私,救出夏主,都是仁多保忠首先要考慮的。
“沒機會了。”不知爲何,文煥沒有正面回答仁多保忠。“突圍吧,再不走就被人一鍋脍了!”
仁多保忠臉色慘白,死死地盯着文煥。
文煥沒有回避,迎着仁多保忠的目光,沉聲道:“回到靜塞軍司,再來勤王。他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對皇上不利的。”
輸了麽?仁多保忠轉過頭,又看了一眼猛不可擋的甯葛,早知如此,還不如護着皇帝直接沖殺到靜塞軍司……他搖了搖頭,突然大吼一聲:“撤!”
這支所謂的“羽林軍”,虛晃一槍,迅速地集結起來,向着城門殺了過去。
梁乙逋的反應已經是非常迅速。
接到嵬名榮的通報後,他立即下令内外城落關閉門,禁止任何人出城,分派親信将領率兵加強城門防衛。同時派人前往各個渡口要津把守,以防各地諸侯知道消息後有非份之想。
然後他便親自領着大軍進城,直奔王宮。
但是他的使者還是慢了一步,他的使者到達東門之時,離文煥與仁多保忠率部沖出城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接到消息的梁乙逋氣得跺腳大罵,不得已分出一支部隊,去追趕文煥與仁多保忠。在梁乙逋看來,文煥無足輕重,可仁多保忠卻是用來對仁多瀚的上好籌碼,怎能輕易放他回去?但是眼下他的重中之重,還是控制住小皇帝。對于仁多保忠與文煥,隻能寄望于惡劣的天氣。
雖然勝劵在握,但如果秉常有個什麽意外,就是絕大的麻煩。
“快點,直娘賊的!都給我再快點!”梁乙逋不斷的高聲吼道。一隊隊士兵,從各個方向,撲向西夏王宮。
興慶府一座不起眼的大院子裏,聚集了一千五百多名流氓、無賴以及亡命之徒,如果要用史書上常見的詞彙來形容,那麽他們還有另一個文雅的稱号——“死士”。西夏奉行全民皆兵的國策,因此,雖然這些人的本質不過是地痞流氓,但他們還是有簡陋的武器,以及少數破舊的铠甲。
李清曾經托史十三陰蓄死士,散養于民間,以備非常之用。而這些人,便是“非常之用”到來時,所能用得上的人馬了。三千之數,除去意外被株連而死的,能夠聚集起半數以上的人衆,已經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華夏的曆史上,三國時司馬懿與曹爽争權之時,爲了對付手握京師兵權的曹爽,司馬懿也曾經陰蓄死士,散養于民間。但是曆史卻并沒有記載這支力量在司馬懿的政變中起了何等程度的作用——當然,以司馬宣王之智,自然也不會将自己的命運寄托于所謂的“死士”身上。
然而,李清卻不得不用上自己每一顆能用得上的籌碼,雖然他的對手絕不比曹爽聰明多少,但是他自己的力量卻遠遠遜于司馬懿。這個時候,每一點力量,都至關重要。
但是,在興慶府幾乎已經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這些“死士”,依然沒有出現在李清期望他們出現的地方。
“史大哥,請三思而後行!”發髻上插着花钗,耳垂上挂着碧玉耳環,身着白色梅花交領窄袖狐皮裘,肩上還披着一條披巾,腳下踏着一雙西夏國人常穿的黑色套鞋,說着一口地道的興慶府方言,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栎陽縣君都象是一個西夏大戶人家的女子。
史十三緊鎖劍眉,默默注視着栎陽縣君,眼中閃着逼人的光芒。
“一錯已甚,豈可再錯?”
“我有甚錯?!”史十三冷冷地問道。
“史大哥既受朝廷敕封,便不再是草莽豪俠,而是大宋的武官。身爲武臣,豈可無階級之分,不聽節制?西夏方略早定,事變之時我等當置身事外,以待将來。當初會議之時,史大哥既無異意,如何現在又召集這許多人來?”栎陽縣君迎向史十三的目光,毫不退縮。
她又想起了石越招募她入職方館時的那次談話。
“在西夏招募間諜,異常困難。尤其是其腹心之地,西夏的戶籍頗爲嚴厲,空降間諜……”
“空降?”她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詞。
“對,空降。”石越笑着點頭,解釋着這個詞,“從大宋派一個間諜過去,就好比在西夏的天空中,憑空降下去一個人。”這個詞的确很形象,雖然她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麽可以從空中降下,人又不是神仙,不過,她還是很喜歡這個詞。“我們向西夏空降間諜,極其困難。的确有人成功,但是極少,而且可遇而不可求。”石越當然沒有向她透露是誰成功了,她也沒有多問,在她受封爲栎陽縣君之前,她就是極懂得分寸的人。
“除了這極少數成功的例外以外,其餘空降的間諜,都很難在西夏發揮真正的作用,而且充滿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殉國。職方館現在的報告,幾年以來,總共已經有超過五十名空降間諜殉國,另外還有二十餘名生死未蔔。”石越既是告訴她事實,也是委婉的告訴她此行的危險性。
她當然能理解這些“空降間諜”所以面對的危險。無論是西夏還是大宋的陝西,都是一樣的,任何一個村落來了一個陌生人,都是引人注目的。引人注目,對于一個間諜來說,已經是緻命的威脅。聽說隻有在大宋的汴京與東部的兩浙路極爲富庶的地方,才有商旅多得人們對陌生人都覺得習以爲常的事情。
但是她隻是笑了笑。以她的身份,能夠成爲朝廷敕封的“命婦”,是她這輩子從未想過的事情。她對于“栎陽縣君”的封号其實也不是很在乎,因爲她非常明白,無論她做了什麽,得到什麽樣的封号,她都與别的“縣君”們不同,她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發生交集,隻會是一場災難,所以她心裏是的确不在乎朝廷的敕封的。她隻是覺得石越是個有意思的人,遠比她以前隻是聽說他的名聲之時更有意思——這個男子,表面上看起來,與朝廷那些正直的名臣士大夫并沒什麽區别,但是,或者是女人的直覺,她能感覺到這個男子身上有着與衆不同的東西,她說不出來那是什麽,但是那種特别的感覺,卻是非常的清晰。去西夏的确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因爲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這位大宋朝的“栎陽縣君”似乎從來沒把這些危險放在心上。
“空降間諜不行,在當地招募間諜也很困難……那一定是另有捷徑?”
“縣君果然聰明過人。”石越撫掌笑道,“要在西夏境内尋覓效忠朝廷的适當人選,無論是自願還是用手段迫使其就範,都是耗時耗力的事情。但是朝廷與西夏戰争不斷,卻又等不到職方館慢慢建成間諜網的那一天……”石學士的話中,暗示了許多東西。“所以不得不走一點捷徑。”
捷徑是什麽,石越沒有直說。但是石越是信任自己的。所以,從後面的談話中,她幾乎已經知道司馬夢求走了一條什麽樣的捷徑。司馬夢求用名位、交情、金錢種種手段,大規模的拉攏、收買了許許多多西夏境内的草莽之雄、綠林好漢,從而構成了陝西房獨特的間諜網絡。史十三是其中最重要的人,所以,司馬夢求不惜付之以陝西房知事的要職,以示信任。但是她卻知道,實際上,司馬夢求并不曾真正信任過史十三,無論是石越所謂的“空降間諜”,還是職方館按部就班在西夏當地發展的間諜,絕大部分,都不受這個“陝西房知事”的節制。
這些人真正的上司,是那個智緣大師。
在職方館的眼中,象史十三這樣的人物,雖然因爲種種原因向大宋效忠,幫助職方館在西夏從事間諜活動,并且成效顯著,但是這些人都自成勢力,同樣也是難以控制的危險人物。職方館利用他們得到急需的更全面的西夏情報,也急切的需要利用他們爲宋夏之後的戰争作準備,卻沒有時間與精力來融化他們。因此他們始終是被猜忌的對象。
盡管這一切做得幾乎不動聲色,一般人無法覺察。但是她的使命,卻讓她對這些内幕知道得非常清楚。
她之所以被“空降”到興慶府,原因就是因爲石越相信她對付得了史十三。
“職方館效忠的對象,隻應當是大宋。除此以外,對任何人、任何理念的效忠,都是多餘的,有害的。”這是石越對她說過的話,“任何人”,不包括皇帝,也不包括石越本人麽?真是驚世駭俗的話。當時她并沒有多想這句話的含義,隻覺得石越對自己說出這樣“無父無君”的話來,不是太不謹慎,就是過于信任。
栎陽縣君并不知道當時的士大夫說過更多的遠比石越的話還要“無父無君”的話,她隻知道,石越絕非是一個不謹慎的人。所以,當時她在意的隻是那份信任。
不過,此時她又多明白了這句話的一層意思。
史十三這樣的人,效忠的對象,絕不是大宋。所以,她有必要糾正他那些“多餘的”、“有害的”想法。
雖然這整座宅子裏的人,除了自己以外,都隻奉史十三的号令。史十三隻要擡擡手,她就可能被斬成肉醬。但是栎陽縣君沒有半點畏縮。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謂不對。”史十三也不認爲自己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外面的人,本是受李清之托,用的是李清的錢财,與大宋何曾有半分幹系?”
“怎能說無幹系?!長安已有明令,決不能助夏主重掌大權。況且這些人,史大哥之前不是也沒有打算爲李清所用麽?”
“此一時,彼一時。且長安也不曾說要讓梁氏大勝,對于大宋而言,西夏内戰才是上上之局。”史十三不知道長安的命令是出自何人的意志,但是宋朝似乎頗爲忌憚秉常重掌大權後,日後失去出兵伐夏的正當性,因此雖然平素收買反梁派的西夏官員,表面上支持秉常親政,挑嗦西夏内鬥,但是真到了事變即将發生之時,卻變臉比變天還快,接連下達命令,硬是要将秉常往絕路上逼。對此,史十三頗不以爲然,秉常是否走上絕路他不在乎,但是李清如果也因此走上絕路,那卻是史十三無法接受的。
“史大哥果真以爲這點人馬加入進去,便一定可以改變局面麽?”栎陽縣君尖銳的直刺問題的實質。來自國内的顧慮,絕非是因爲他們不想看到西夏内戰,而是認爲不必要将辛苦積累的本錢,一把輸在此時此地。秉常也許要孤注一擲,但是大宋不需要。
“主人。”史十三的黑衣童子走到門口,欠身說道:“嵬名榮率西廂班直向王宮去了。”
史十三臉黑了下來,逼視栎陽縣主,冷冷地問道:“你要我坐視李清死在今日麽?”
“奴家隻是不願看到這些人去白白送死。”栎陽縣君顯得十分冷靜,“嵬名榮還據有西廂之兵,大勢已定,還帶着這些人去送死,是不忠不義,不智不仁。”
史十三默然不語,臉色卻更加黑沉。
“史大哥是爲什麽加入職方館的?”栎陽縣君清沏的目光,直視史十三的胸口,仿佛從那裏可以看到他的内心。
“我爲什麽加入職方館?!”史十三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
“奴家雖是女子,但是卻知道,史大哥加入職方館,絕非是因爲功名利祿,也絕非是因爲私交舊誼!而是因爲,史大哥雖在草莽,内心卻始終是個儒俠!雖在異邦,但内心卻始終是個宋人!”
史十三身子顫了一下,目光略略柔和下來。
“奴家知道史十三不是出賣朋友的人。史大哥相信石學士柄政之後,大宋會有前所未有的新氣象;史大哥也相信石學士所謀劃的對西夏的戰争,絕非是想炫耀武功、開疆拓土!故此一直想設法勸李清歸宋,共建盛世。但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數!”栎陽縣君誠懇地注視着史十三,“李清有他自己的命運。”
“李清自己的命運?”史十三的态度明顯軟化了許多,但是他依然有自己的堅持,“或許我不适合在職方館。我隻知道,有些事情必須做,不管它的結果是什麽。”他望着栎陽縣君,眼中竟有從未有過的溫柔,“你說的都是對的。我想看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宋。但是,無論如何,李清是我的朋友,他的身邊,也有與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史十三或許救不了他們,但卻可以和他們一道死。”
“但……”
史十三擺了擺手,止住栎陽縣君,“綠林有綠林的道義。如果我眼睜睜看着李清與我的兄弟去死,那麽我就是一個官了。我雖然受了朝廷的敕封,但我始終不是一個官。”他仰天長歎一聲,忽然笑道:“石學士能不拘一格用人,太平不難得。”
“史大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