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有許多種,有些間諜爲了錢财,有些間諜爲了信念。爲了錢财者,可以因爲錢财而背叛;爲了信念者,亦可以因爲信念而背叛……”
“那我是爲了什麽而做間諜呢?”突然之間,她心中冒出一個問題來。不過很顯然,這個問題此時出現并非是一個恰當的時刻,栎陽縣君連忙收斂心神。無論如何,她的直覺意識到,今後的史十三值得更加注意。
“……史大人與縣君還有異議麽?”智緣投向史十三與栎陽縣君的目光,似乎有着更深的含義。
“這個老和尚也在猜忌史十三麽?”栎陽縣君清徹的目光,從智緣與史十三臉上掠過。
“我沒有疑問了。”史十三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察到這個屋子裏存在着猜忌與懷疑的目光,他的表情,看不出一絲異樣。
夏國溥樂侯府。
“他們是這麽說麽?”新近敕封不久的溥樂侯文煥淡然問道。這個大宋曾經的武狀元,世家子弟,此時早已是另一副模樣。黝黑削瘦的臉龐上,一臉粗犷的胡渣,幽邃的眼睛讓人完全看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夏主對文煥不能說不寵信。歸降之日,即除漢字院學士、禦圍内六班直副都統;此時大安改制雖然并不順利,但是秉常因文煥盡心盡力,卻累受排擠,又感念綏州救駕之功,又特旨封文煥爲溥樂侯,以示優寵。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可惜的是,這始終不是文煥想要的。文煥想要的東西,是秉常無法給予的。
出現在史家莊的年青的西夏武官,此時恭恭敬敬地站在文煥身後。他叫謝夷,是司馬夢求精挑細選,派來專門負責與文煥聯系的間諜。雖然從保密的角度來考慮,身在西夏的間諜不應當有任何人知道文煥的身份才是最可靠的,但是從實際操作的角度來看,卻必須有這麽一個人,能夠和文煥直接聯系,傳遞情報——相比所提高的效率而言,這點風險是值得的,因爲西夏反間諜的能力,較之宋朝職方館的組織能力,其差距至少要用“甲子”這樣的時間單位來衡量。而謝夷能夠被司馬夢求選中,擔負這樣的重任,亦意味着這個年輕人在職方館的前途,不可限量。
“史十三、栎陽縣君、智緣和尚……”文煥在心裏翻檢着這幾個人的姓名,“看來還是我沒入西夏之前,朝廷便開始在西夏經營了……這個史十三竟然是職方館的人……”文煥突然爲李清感到一陣悲哀,他不覺将史十三的名字喃喃念了出來:“史十三……”
“文侯。”謝夷并不知道文煥在想什麽,“史十三是個需要當心的人物……”
文煥瞟了他一眼,謝夷似乎意識到什麽,立時收口,不再多說這個話題。相比于宋朝國内不知道實情的人,謝夷對文煥是非常崇敬的。在别人面前,謝夷或許偶爾會裝成玩世不恭的樣子,來迷惑他人;但在文煥面前,他會有着和對司馬夢求一樣的敬意。多少大宋的青年才俊被吸收入職方館後,他們的偶像,便是幾乎一手促成遼國内亂的司馬夢求。但在謝夷看來,文煥将來必定會成爲職方館的另一個偶像。
“對于大宋而言,智緣是對的。”文煥轉過身去,平淡地說道:“不過,這和我們關系不大。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夠了。備馬!”
79
大安六年正月二十五日,黃河上遊的兩岸,都飄起了小雪。而興慶府城西的唐來渠,更是積冰不化,連車馬都可以自由通行。自正旦以來,興慶府周圍的定、懷、靜、順四州駐軍,暗地裏氣氛似乎都變得有點緊張,所有兵卒軍官,都被約束在營帳之内,不得随便外出。而從唐來渠上通過,來往于興慶府與右廂朝順軍司之間的官私使者,更是絡繹不絕。
西夏王宮内,秉常一身戎裝,踞坐在墊着白虎皮的椅子上,不時焦急地往殿外張望。李清與幾個親信的臣子,身着官袍,侍立在殿中,每個人的腰間都鼓鼓的。
“李清,你說他們到底會不會來?”秉常抑制着自己心中的緊張,向李清問道。
李清微微欠身,回道:“陛下休急。”他神色如常,看起來一點也不象要圖謀大事的樣子。
殿中的鑲金座鍾“咔咔”地走着,仿佛在催促着什麽,擾人心意。秉常皺眉望了那座鍾一眼,道:“還是沙漏好。這座報時儀太吵了……”
李清與衆人悄悄對視一眼,沒有人接秉常的話。這座座鍾,還是從遼國輾轉買來的,當日秉常可是如獲至寶。
座鍾照樣一擺一擺地走動着,并不理會衆人的情緒。
半個時辰的時間,仿佛走了一年那麽久。好不容易,終于從殿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衆人不由自主地将身子轉向殿門的方向,秉常也騰地站了起來,似乎顧念到自己的身份與氣度,遲疑了一下,秉常又緩緩坐了下去,但是脖子卻一直不由自主地伸長着,緊緊地盯着殿外。
馬靴踏在青石地闆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可聞,沒過多久,便覺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進殿中,一個白色的人影随着這冷風,快步走進殿中,向夏主跪拜下去。他的身上,頭上,沾滿了來不及擦拭的雪花,進到殿中後,便開始融化,頭上身上都是濕潞潞的。
秉常已經等不及聽他叩拜行禮,不待他說話,便欺身問道:“如何?”
使者沮喪地搖了搖頭,道:“國相托疾不出,臣連國相的面都沒有見着。”
秉常的臉色迅速黑了下去,怒聲喝道:“你不曾說有軍國機務麽?”
“臣說了……”使者嚅嚅答道。
但是秉常并不想聽他的解釋,他使勁揮了揮手,怒道:“持金字牌再宣!今日非诏國相來見不可!李清,你去挑十二個使者,各持金字牌,一刻鍾一人,輪流宣诏!”
“遵旨!”李清高聲應道,向使者使了個眼色,二人連忙退出大殿。
禦圍内六班直西廂大營。
西夏國王直接指揮的精銳部隊禦圍内六班直,早已被分成東廂與西廂兩部分。東廂負責夏主的宿衛,由李清與文煥分任統軍與副統軍;西廂負責梁太後的宿衛,由嵬名榮任統軍,梁乙埋的族侄梁乙萌任副統軍。
東廂大營,從外面看來,營内布滿旌旗,營外持槍荷戈的士兵來回巡邏,盤查嚴密,但實際上,幾乎已是一座空營。而西廂除了日常宿衛梁太後安全的班直之外,所有将士,卻都在營中照常出操。嵬名榮與梁乙萌這些日子以來,都是親自在營中,督導部隊的訓練。雖然外示平靜,但是二人布袍的裏面,都穿着铠甲,連睡覺都不敢脫下來。
“站住!”一聲嘶吼在西廂大營的營門外響起,“來的是何人?”營門卒朝着冒着小雪向大營馳來的一隊人馬喝問,營門的士兵也都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箭樓上已有幾個士兵從木制的箭夾裏摘下了自己的弓——這樣的天氣裏,角弓是需要好生照料的。
“瞎了你的狗眼麽?!”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武官從隊中沖上前來,對着營卒一頓怒吼:“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東廂副統軍文大人!還不閃開!”他話未說完,手中馬鞭已向營卒揮出,“啪”地一聲,營卒臉上露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營卒踉跄着閃到一邊,一手捂住火辣辣吃痛的臉頰,向那武官身後望去。果然見是一個身着白裘的青年軍官領隊,瞅那人相貌,不是文煥是誰?但凡禦圍内六班直的兵士,對這個大宋朝的武狀元,夏主寵信的降将,都是并不陌生的。
文煥率着一隊約十幾名騎兵縱馬過來,冷冷地看了營卒一眼,說道:“還不快通報?叫嵬名大人開營門迎旨?!”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卻清晰地穿着飄雪的空氣,傳至每個人耳中。下意識的,營卒竟打了一個寒戰,他幾乎可以确定,如果他敢對文煥的話稍有遲疑,這個南蠻子(在西夏人眼中,所有的宋朝人都可以稱爲南蠻子)就可能一刀殺了他。
他連忙退後兩步,又看了文煥一眼,捂着臉便向中軍帳跑去。
文煥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便轉頭打量西廂大營。這是一座戒備森嚴的軍營。在一個月前以前,文煥就熟知了西廂大營的日常兵力布置,他知道哪裏是校場,哪裏是營帳,哪裏是糧倉,哪裏是馬廄,哪裏是武庫……他也知道各處各有多少兵力,哪裏有崗哨,每天有多少人分幾隊巡邏,每次巡邏的時間與路線……但是既便如此,如果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兵力,文煥自認爲自己不可能在一兩天之内攻下這座大營。
嵬名榮的軍營,看起來中規中矩平淡無奇,但偏偏卻無懈可擊。這讓文煥想起西漢的名将程不識,如同程不識一樣,嵬名榮也是沒有過人的才能但卻絕對讓人難以擊敗的将領。在心底裏,文煥認爲嵬名榮是講武學堂第一流的教官——他的軍營,如同一座準确的座鍾一樣,精密的契合着經典的兵書,絕不肯多做一點多餘的事,也絕不會少做一點必要的事。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嵬名榮在政治上雖然沒有過份的野心,但他卻也絕非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的政治嗅覺同樣是水準線以上的。
偏偏這樣的人物,是站在自己對立面的。
如果有機會,文煥會毫不猶豫地爲大宋除去這個在宋朝來說其名不顯的勁敵。但是,文煥現在連自己有沒有機會完成夏主托付的任務,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個夏主,總是愛讓他的臣子去做超過他們能力範圍的事情。
文煥惟一感覺安慰的是,無論他此行是成功還是失敗,對于他真正的使命而言,都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害。
“溥樂侯!”伴随着言不由衷的笑聲,一群武官簇擁着一個身着紫裘、身材削瘦、微帶笑容、有着一張普通西夏人所缺少的白皙臉龐的武将從營中走來。文煥認得此人正是西廂副統軍梁乙萌。“文侯駕到,未曾遠迎,還望恕罪……”
“不敢。”文煥見着衆人,早已翻身下馬。“梁大人!嵬名将軍呢?有聖旨!”
“噢?”梁乙萌似乎很吃驚,訝然道:“老将軍剛剛接到太後懿旨,進宮去了。”
文煥也吃了一驚,将信将疑地望了梁乙萌一眼,他與身邊的絡腮胡武官交換了一下眼色,問道:“這是何時的事情?這廂卻是有緊急之事。”
“未到半柱香的功夫。要不我再差人去請老将軍回來?”梁乙萌熱情地笑道。
文煥心裏計算一下,人算不如天算,嵬名榮雖不在此處,不過西廂大營之事,卻也更加簡單。他笑了笑,道:“罷了。既如此,請梁大人接旨吧。再另找人宣嵬名将軍便是。”
“那,文侯請!”梁乙萌做了個手勢,讓開一條道來。在這當兒,他望了文煥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文煥隻覺梁乙萌的眼中,有一絲奇怪的神色一閃而過。但這當兒也不能多想,文煥赍着夏主的聖旨,率着親兵侍衛們,大步往中軍帳走去。到了中軍帳内,他才意外的地發現,這裏竟早已擺好了香案等物。
梁乙萌笑道:“剛迎了太後懿旨。”
文煥心下略寬,按捺住心中不時浮起的莫名的焦慮,快步走到香案之前,朗聲說道:“梁乙萌接密旨,餘人回避!”
梁乙萌微笑着朝部衆揮了揮手,他身後随即傳來一陣刀劍與铠甲碰擊的聲音,衆将一齊退出了大帳。梁乙萌這才上前幾步,跪拜下來。文煥清朗的聲音,在帳中響起。
“敕令:禦圍内六班直西廂都統軍嵬名榮、副統軍梁乙萌,即刻随溥樂侯文煥觐見,朕有軍國機務谘議……”
文煥的手诏尚未宣讀完畢,帳外又有喧嘩之聲,隻見一陣急促的腳步,從遠至近而來,仿佛是有人小跑着沖向大帳一般。梁乙萌正驚疑地望着文煥,早見一人手執金牌,闖進帳中,高聲宣道:“召嵬名榮、梁乙萌速速進宮見駕!”
文煥心中暗贊這出戲演得逼真,他快步走到梁乙萌面前,将夏主的手诏遞過去,說道:“必是軍情緊急,梁大人速速領旨,随某進宮。”
梁乙萌卻默不做聲,似乎在猶豫什麽。
“梁大人還不領旨?”文煥趁着他沒有反應過來,又連聲催促。他一面觀察形勢。現在中軍帳中,隻有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要就地格殺梁乙萌并不難,難的是如何脫身和善後?
這個梁乙萌,雖然威信遠不及嵬名榮,但也不是好對付的——梁乙萌與梁乙埋父子關系一般,在梁氏家族内部并不算受重視,但是卻受梁太後的看重。他也算是得到夏軍普通兵衆所認可的将領,此人爲人一般,但箭法在西夏軍中卻頗爲有名,有個外号叫做“梁神箭”。軍隊有軍隊的邏輯,勇猛善戰的将領,在軍中是受歡迎的。何況梁氏在軍中也還是頗有黨羽的。至少在西廂大營中,梁乙萌也不是說殺就能殺的。所以,不到萬一得己,極端的手段必須謹慎使用。畢竟文煥也不想毫無價值地死在西廂大營。
文煥朝随從使了個眼色。親兵們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峥嵘。
“梁大人?”
梁乙萌想了一會,似乎覺得不對,一面說道:“嵬名老将軍不營中,臣……”一面悄悄伸手摸向刀柄。他的手尚未碰到刀柄,“唰”地一聲,兩柄雪亮的腰刀架到了梁乙萌的脖子上。
“不得無禮!”文煥朝親兵喝斥道,卻沒有命令他們放開梁乙萌,反而笑着對梁乙萌說道:“梁大人不是想抗旨吧?”
“文侯此是何意?我梁乙萌素來忠義,豈會抗旨?”梁乙萌的臉騰地就紅了。
“不是抗旨便好。”文煥走近幾步,笑道:“那麽梁将軍,兵符何在?”
“文煥,你想造反麽?”梁乙萌高聲叫道。
“叫這麽大聲,想找救兵麽?”文煥臉上笑意更濃,“本侯奉有聖旨,梁将軍随本侯見駕,商議軍機,西廂大營,先由野利将軍代領。”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那個絡腮胡子野利蘭。
“聖旨在哪裏?”梁乙萌硬着脖子叫道。
野利蘭從懷中取出一個卷軸,在梁乙萌面前打開,果然,上面寫着令野利蘭代領西廂大營的赦命。文煥笑道:“梁将軍請看仔細了!識時務者爲俊傑,本侯勸将軍還是速速交出兵符。”
梁乙萌看到那份赦命,仿佛被霜打蔫的茄子一般,臉色灰了下來,垂頭道:“兵符與将印是嵬名将軍随身攜帶,我不知道在哪裏。”
文煥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梁将軍,此時負隅頑抗,又有何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