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以爲不妥。便是誅李将軍,亦難诓來梁乙埋。”仁多保忠當即反對,“請陛下先以計圖之,不成則可暫時東狩,召天下義士共讨國賊,梁氏不足平。”對他而言,将夏主帶到仁多澣軍中,自然是不世之奇功。
“但若國家内戰,豈不爲石越所乘?”
“若事情果真至那一步,請陛下割河南之地與宋朝,以換取宋朝之支持。石越兵不血刃,而得河南之地,從此陝西無邊患,其所立之功,自宋太宗以後爲第一人,豈有不允之理?我大夏雖失河南之地,陛下仍可不失王位,總好過終身爲梁氏之傀儡。日後勵精圖治,西擊回鹘,南并吐蕃,北拒大遼,東削大宋,中興未必無望。”李清咬牙說道。
“不錯,當年我大夏建國之初,連興慶府與靈州,都非由我所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總好過國祚斷在梁氏之手。若石越肯賣給我軍械,則梁氏敗亡,隻在反掌之間。”仁多保忠也鼓動道。
“石越之心,能止于河南之地?”秉常依然有疑慮。
“河西之地,宋朝得之而不能守,于宋朝而言,所得不足以償其所失。況且石越一向倡言,隻須我大夏推行漢制,謹奉臣職,當優容之。宋朝腹心之患,畢竟不是我大夏,而是契丹,若得河南地,西境平,其正可伺機收複幽薊。”李乾義也認爲兩害相權取其輕。
四人之中,隻有文煥避嫌,不發一辭。
秉常雙手緊緊握着半截斷箭,将目光移向文煥,注視了他一會,問道:“狀元公以爲如何?”
“石越之心,實不可測。然臣以爲,陛下若不甘心做傀儡,實在别無選擇。兩害相權,請取其輕。宋朝以諸國宗主自居,亦不至因河西沙漠草原之地,而背信棄義,使天下失望。”文煥低着頭,從容說道:“況且……事情未必會至最壞的一步。”
“罷!罷!”秉常将手中斷箭重重插入案中,咬牙道:“成則爲王,敗則爲寇。便拼上這一把!”
“兀卒萬歲!”
“兀卒萬歲!”
衆人一齊拜倒,低聲拜賀。“兀卒”本是夏景宗元昊的自稱,其意爲“青天子”,此時衆人一齊稱秉常爲兀卒,頓時讓這位年青的君主熱血沸騰。
上天似乎有意要給秉常與李清他們一個機會。大安六年正月二十日,正當秉常與李清等人在緊張的謀劃着如何誅殺嵬名榮,挾制梁太後,計殺梁乙埋之時,從契丹傳來一個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遼主耶律濬假春按缽之名,率軍出巡,在路上突然改變路線,誓師親征楊遵勖。在遼主的大軍向大同府進發的同時,遼主向天下散布了讨檄文書,并且向大宋與西夏都分别派遣了使者,向兩國通告自己親征的消息。
不過兩個使者的真正使命卻是各不相同。去大宋的使者,是爲了在道義上占據制高點,使宋朝不敢光明正大的幹涉自己征伐叛逆的軍事行動。而來興慶府的使者,則是要求西夏履行自己曾經許諾過的東西。
無論秉常有沒有履行承諾的意思,這件事本身,無疑卻是一個千載萬逢的機會。
興慶府城西三十裏,有一座普普通通的村莊。塞北江南,素稱富饒,這裏的村莊,與陝西的民居,表面上看起來亦沒有太大的區别。整個村子内,住着約八十戶人家,全是姓史,村莊亦以姓而得名,外人稱之爲“史家莊”。史家莊祖上本是漢人,但此處淪于膻腥已久,村民久與羌人往來,早已漸漸胡化,除了耕種之外,也照樣放牧牛羊,過着亦耕亦牧的生活。而自漢朝甚至戰國以來剽悍的民風,在黨項人的統治下,更是被發揮得極緻。這裏的村民,與普通的黨項人及各種落蕃人一樣,都要負擔兵役,随着西夏的軍隊南征北戰,其武勇絲毫不遜于土生土長的蕃人。事實上,一般人也很難分辨出來,他們究竟是漢人還是蕃人。他們與蕃部的區别,無非是他們擁有“史”這個姓氏,以及要承擔更沉重的賦稅。但既便是他們自己,在大多數時候,也并不在乎自己是哪族哪氏的人民。普通的百姓,真正在意的,隻是生存。至于對未來的希望,他們将之寄托于對佛祖的信仰,一個美好的來世……
大安六年的正月,智緣就住在史家莊東北角落一座不起眼的民居内。這間許多年不曾修葺的土坯房内,即便是白天也顯得十分的陰暗,房中的陳設更是簡陋,除了一條簡單的闆凳與一堆幹草外,便一無所有。
但這一天,便是在這座房子内,卻幾乎聚集了大宋西夏方面一半的高級間諜。垂眉坐在唯一的一條闆凳上的,是智緣大師。他在職方館的地位超然,擁有僅次于司馬夢求的權力;身着黑衣,背着雙手站在西北角的粗壯漢子,是西夏赫赫有名的馬賊史十三;而站在他身邊,柔媚中透着幾分豪邁之氣的女子,是大宋栎陽縣君;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身着西夏武官服飾的青年男子,手按佩刀,斜靠在門邊。
智緣從低垂的眼簾下,打量着屋内的幾個人。
屋中四個人,代表的其實便是宋朝在陝西諜報系統的四股勢力。智緣本人,代表的是職方館高層;史十三,代表的是職方館陝西房;栎陽縣君,名義上直屬于職方館,但實際上代表的則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那個青年武官,代表的則是某一位身份特殊的神秘細作——智緣心中泛起一絲不快,因爲這位細作是如此重要,甚至連智緣都不能知道他的身份。不過智緣很快的将這種不快抛之腦後。這四方勢力,并非是絕對的,亦非對立的;各方既有相對的獨立性,但又緊密聯系,難以截然區分。職方館高層也罷,陝西房也罷,神秘細作也罷,都隸屬于職方館,基本利益是一緻的。而職方館與石越之間,同樣有許多牽扯不清的聯系,别說石越現在是陝西路安撫使,單單是職方館創始人、現任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的出身,便注定了石越對職方館的影響無處不在。
“大師。”栎陽縣君朝智緣斂衽一禮,首先開口打破長久的沉默,“按職方館的條例,若非事情緊急,我們四個人,是不當冒然聚集的。”衆人微微颔首,便聽栎陽縣君繼續說道:“既是我們四人會了面,便是想定下一個章程——若再這麽着政出多門,對國事有害無益。奴家素仰大師之賢名,一向敬佩大師是方外的豪傑,佛門的英雄,不論是皇上還是文相公、石帥、司馬大人,也都是對大師敬重有加。奴家一介女子,斷斷不敢冒犯大師,然則……大師請看……”栎陽縣君将一張紙條遞到智緣手中。
智緣接過來,便看到紙條之下,钤着醒目的兩枚紅印——分别是司馬夢求的私印與職方館知事的公印,他再看紙上的内容,果然是熟悉的司馬夢求親筆手書的漂亮小楷:“所報之事悉知。至詢西事方略,此間并無更易,諸君何疑?但當精誠爲國,功成不遠。雲雲。求字。”
“縣君是有見疑之意麽?”智緣看罷,将紙條還給栎陽縣君,笑着問道。
“豈敢。”栎陽縣君的聲音溫柔,但是卻綿裏藏針,“奴家斷不敢懷疑大師。隻是兩月前刺殺梁氏之事,因大師之令,而使梁乙埋逃過此劫。其後梁氏報複,緻使陝西房損失慘重。當日刺客中,有兩人隸屬陝西房,結果當場殉國。其後受誅連而無辜死難之同僚,計有一十三名。陝西房數年苦心經營,旦夕之間,在興慶府之力量竟損失三分之一強。大丈夫忠君王、死國事,魂歸忠烈祠,本是死得其所。然職方館在西夏之方略,數年以來,一直是扶植反對梁乙埋之勢力,收買、策反對梁乙埋不滿之文武官員。職方館未有明令,而大師忽行改易,恪于國法軍法,我等自當凜遵,但依程序,亦有責任上報汴京,請示上官明令……”
智緣一面聽着,一面将目光移向史十三,見他目光中頗有惱怒之意;他又将目光轉向那個西夏武官,這個男子卻是無可無不可的神态。栎陽縣君默默地望了智緣一會,又繼續說道:“奴家以爲,既然司馬大人明示西夏方略并無更易,大師理應給我們一個解釋。爲何要突然改弦,幫助梁乙埋?”
“史大人與這位大人,亦是同樣的疑問麽?”智緣并沒有直接回答栎陽縣君,反而轉頭詢問史十三與那位西夏武官。
“大師叫我史十三便可。”史十三瞥了西夏武官一眼,方直視智緣,沉聲道:“我隻是想知道死去的弟兄是爲何而死。”史十三顯然還不太适應“大人”這個尊稱。熙甯十二年冬季的損失,是陝西房成立以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除了刺客中的兩名成員,其餘十三名成員,都是莫名其妙被株連處死,西夏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宋朝的細作,卻就這麽着受了池魚之殃,實在是非常不值。對于心高氣傲的史十三來說,這種失敗已難以接受,更何況這些人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他生死與共十數年的兄弟。
那個青年武官卻隻是漠然的說道:“我并無立場,不過旁聽與轉達而已。”
“阿彌陀佛。”智緣點了點頭,“職方館所訂之西夏方略,的确并無變更。”
栎陽縣君與史十三迅速地對視一眼,二人默契地交換過眼神,耐心地等着智緣進一步的解釋。
“自興慶府自汴京,有數千裏之遙,往返非旬月不至。我等在外,須有權宜決斷,若事事須請示朝廷,雖有陳平之智,不能成其事。老衲下令不得誅殺梁乙埋,固然不曾有職方館之命令,陝西房要替李清誅殺梁乙埋,難道事先便有朝廷之令?”智緣從容說着,顯得胸有成竹,“且老衲有文相公親筆手令……”
“手令我們見過,否則亦不肯聽大師之令。”史十三粗聲說道,打斷了智緣的話,不滿之情,溢于言表。顯然,智緣這種程度的解釋,是無法讓他們心服的。職方館法令森嚴,下級對直屬上級的命令必須毫無保留的執行,否則必受嚴懲。智緣進入西夏後,便成爲西夏境内身份最高的間諜,同時又有樞密使文彥博手令,可以節制職方館陝西房。但是陝西房在西夏數年的經營,亦不可能白白斷送在一個外來的和尚手上,既然司馬夢求言明西夏方略并無變動,那麽智緣還有沒有權力幹涉陝西房的運作,便成爲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
“奴家與史兄,是想知道大師爲何要改變既定之方略。”栎陽縣君見史十三的語氣過于生硬,忙婉言解釋,但是言語中卻并沒有打算讓智緣含混過關。
智緣又看了三人一眼,史十三與栎陽縣君的目光堅定,顯然若自己不能解釋清楚,此事就不能善罷幹休;那個西夏武官卻無可無不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老衲隻不過不想重蹈遼國之覆轍而已。”智緣雙手合什,低聲宣了一聲佛号。
“何謂遼國之覆轍?”
“有些事情,縣君不知道。這位大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是史大人卻是一定知道的。”智緣含笑望着史十三。
栎陽縣君與西夏武官好奇的目光,都投到了史十三身上。史十三卻默然似水,隻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智緣。
“遼國死了耶律洪基,反而造就了一位百年難遇的英主。”智緣微微歎了口氣,“大宋雖利用其内亂之機,略緩邊患,從容變革舊制,對契丹占得上風,但契丹有此英主,終久必爲大宋之患。而今西夏雖無英主,但是梁乙埋當權,不過豕中枯骨;李清、仁多瀚若得志,誰可料焉?”
栎陽縣君與史十三盡皆默然,那個西夏武官卻饒有興趣地聽着智緣的解釋。
“之前所以要扶植反對梁乙埋之勢力,是因其勢力于過弱小,所以助此輩者,不過欲使反對梁乙埋者,有足夠之能力與梁氏相抗衡,如此才能挑動西夏内亂。否則内亂雖起,梁氏反掌可定,我大宋之利何在?而今梁乙埋勢力已然削弱,若再擊殺梁乙埋,誰知梁氏一黨群龍無首,會不會瓦解于無形?李清一黨挾誅殺梁氏之餘威,輔佐夏主親政,是虎歸山林,龍入大海,其勢不可制。若果真如此,我大宋之利又何在?職方館辛苦經營,是爲了替夏主中興大夏麽?”智緣犀利的目光掃過衆人,這個有時法相莊嚴有時和谒可親的老和尚,此時看起來更象是一個慷慨激昂的義士,“職方館在西夏之作用,是收集情報、策反官員、挑動内亂。爲達成此目的,朝廷每歲在陝西房耗費的國帑,已高達二十萬至四十萬貫,幾乎相當于朝廷以往對西夏的歲賜。這筆錢,絕非是用來替夏主鏟除權臣的……”
“一個不得人心卻掌握兵權的權相,一個沒有兵權卻占據大義名份四處流亡深受同情的君主,一群被誅除得七零八落的忠臣義士,一個軍心民心士心盡皆渙散的國家……”清脆的掌聲從門口傳來,斜靠在門上的西夏武官用玩世不恭的語氣笑着問道:“這便是于大宋最有利之局勢,是麽?大師。”
“不錯。若能如此,王師進入西夏之時,便可事半功倍。”智緣毫不否認自己的意圖,“因此陝西房之方略,亦有必要根據形勢随時修正。”
“大師的确深謀遠慮。”那個西夏武官的語氣,說不出來是贊賞還是譏諷。
史十三已然明白了智緣的意圖。完全站在宋朝的立場來看,智緣的決策的确是正确的,史十三心裏自然非常清楚。但是,果真要達成智緣的目的,卻意味着有更多無辜的西夏百姓要枉死在這場即将到來的,由自己推波助瀾的西夏内亂中;也意味着更多西夏的忠臣義士,要死在梁乙埋手上——這中間自然也會有大宋職方館的“功勞”;甚至還意味着,有更多的史十三的朋友、舊部都可能因爲他的努力而喪命!
他看不到正義何在。
史十三的确加入了宋朝的職方館并擔任要職,但他卻并非是爲了所謂的“大宋”而效力的人物,他亦不可能以宋朝的是非爲是非。他的确也曾經爲了宋朝而算計自己的朋友,但是,史十三始終有自己的道德準則,或者說道德底線。換句話說,這種算計,并非是無限度無原則的……
栎陽縣君擔心的望了史十三一眼,她想起進入西夏之前,石越對她說過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