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博在心裏暗暗記着在場之人的官職與姓名,預備着萬一。這位三朝元老、樞密使,時時刻刻都不忘以國事爲重,他沒有時間爲曹太後的即将離世而悲痛,雖然文彥博很惋惜大宋即将失去一位賢明的太皇太後,但是事實無法挽回之時,他也會坦然接受。文彥博心裏真正擔心的,是太皇太後在此時逝世,而種種迹象表明西夏似乎又将有千載難逢的機會,爲這一刻準備很久的宋朝,會不會因爲國喪而喪失這次機會?墨绖用兵,畢竟是犯忌之事。
但這一切,文彥博當然隻敢壓在心底。
果然沒有出乎衆人的猜測。十五日禱福之後,緊接着,皇帝就頒布了德音,宣布大赦天下,天下囚犯,死罪減一等,流罪以下全部釋放,希望這些功德能爲太皇太後換回一些陽壽。
但是生死的規律,雖帝王之尊,亦無法改變。
曹太後在病榻上昏迷了六天,中間隻有短暫的蘇醒,到了乙卯日,即十月二十日,她卻突然清醒過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已是最後的回光返照。
曹太後帶着幾分疲憊環視榻前諸人,“我想和官家說幾句話,其餘的人先退下吧。”
衆人應聲退下,很快,寝宮内隻剩下曹太後與皇帝。
“我很快要去見仁宗了,大宋有官家這樣的皇帝,我很放得下心。”曹太後的語氣很達觀,“曹家是功勳之家,家産豐厚,我死後,陛下不必賞賜。喪事能簡則簡,不必鋪張。百姓戴孝一日即可,不要過于擾動百姓。孝道不在這裏,我願官家學漢文帝。國家要花錢的地方正多……”
“娘娘……”趙顼不由得哽咽起來,想說什麽,卻卡在喉嚨上,說不出來。
“死生有命,何必悲傷。”曹太後甚至微微笑了笑,她說話還是很吃力,甚至有點斷續,但是眼神卻很清沏,“隻要官家時時體驗百姓疾苦,善納忠言,做個好皇帝,我死了,也很高興。”
“娘娘放心,朕一定會做個好皇帝。”
曹太後微笑着點了點頭,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司馬光……範純仁……是社稷臣……官家當倚賴之……祖宗遺訓……莫、莫讓石越沒了好結果……”
“朕記得了……”趙顼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告訴十一娘,哀、我知道她的苦、苦……”曹太後的話終于沒有說完,她的手臂無聲的滑下,雙眼永遠地閉上了。
哭聲從慈壽殿中傳出,很快,便傳遍了整個汴京城。
熙甯十二年冬十月乙卯日,太皇太後崩。诏易太皇太後園陵曰山陵……辛酉,命王珪爲山陵使……
78
熙甯十三年,大安六年的春天。
興慶府的空氣,似乎較嚴冬更爲冰冷。幾個月的全城大索,使得興慶府的百姓們都輕易不敢出門。這一日正是正月十六,元宵佳節剛過,外面的街道上便傳來馬蹄疾馳的聲音與軍官的呦喝聲,被吓怕的百姓更是早早将大門緊閉,生怕招來無妄之災。
一隊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兇神惡煞地撲向位于城西的講武學堂。從他們的旗号,可以知道這是梁乙逋控制的西夏軍隊。講武學堂内那座從宋朝偷運入境的落地式座鍾的分鍾還沒有走過四分之一圈,占地六十餘畝的講武學堂,就已被三千精銳的西夏馬步兵圍了個水洩不通。
“你們要造反麽?”講武學堂門外,祭酒嵬名敬帶着兩個随從,怒氣沖沖地向與講武學堂衛隊持兵對峙的軍隊厲聲喝斥道。
“我看你們才是反了。”回答他的,是生硬得如同冰雪中的石頭一樣的語言。帶隊的武官是梁乙逋的親信罔仁忠。
“這裏是大夏講武學堂,不是你們放肆之處?”嵬名敬怒氣更甚,他本是秉常親信之人,代替文煥出任祭酒,志得意滿,如何能受得了這個。
“奉國相之令,捉拿要犯。敢犯令者,一律格殺。”罔仁忠仰着頭,輕蔑地看了嵬名敬一眼,聲音如同這一日的空氣一樣寒冷。
“這是講武學堂,沒有什麽要犯。無旨擅闖,視同謀逆!”嵬名敬揮了一下手,衛隊立時将箭搭在了弓弦上。講武學堂是座小型軍營,也有箭樓高牆,數百衛隊。
罔仁忠臉色一變,朝身後的親兵使了個眼色,親兵早已會意,悄悄驅馬繞開幾步,猛地摘弓搭箭,便聽弓弦響過,一枝羽箭疾若流星般射向嵬名敬。嵬名敬素有勇名,聽到風聲,忙向旁邊一閃身,便聽“啊”的一聲,一個随從替他挨了這一箭。但是他躲了第一箭,卻沒躲過緊接着的兩箭,那親兵似早知第一箭射不中他,早又取了兩枝羽箭在手,連珠發出,一箭射中他心窩,一箭射他眉心,嵬名敬身子晃了一晃,便倒在地上,眼見不活了。
罔仁忠将手一揮,手下士兵立刻沖向講武學堂的大門,罔仁忠輕蔑地看着不知所措的講武學堂衛隊,高聲喝道:“奉國相令,捉拿要犯,衆兵士不得抵抗,違令者格殺!”
講武學堂的衛隊本來就都遲疑不定,此時主官被殺,敵衆我寡,除了少數士兵還負隅抵抗之外,其餘的發了一喊,便跑得無影無蹤。罔仁忠輕松誅殺了那些抵抗的衛士,率着部隊,便沖進講武學堂之中,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按圖索骥,将講武學堂内凡是非梁氏一派的軍官全部逮捕,關入獄中。稍有抵抗者,便即當場格殺。
當罔仁忠在講武學堂大開殺戒的時候,梁乙逋親自率着五千精兵,兵分兩路,氣勢洶洶地殺向仁多保忠部的駐地。
“把兩個坊門封死,聽本将号令行事!”梁乙逋的語氣十分從容,卻透着絲絲殺意。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坊門突然大開,兩百餘身着瘊子甲的兵士從坊中沖了出來,整齊地列成兩隊。“張弓!”随着一聲尖銳的号令,兩百張弓整齊地拉開,二百枝羽箭的箭頭一齊指向梁乙逋,在冰冷的陽光下,反射着奪人心魄的寒光。
仁多保忠身着鐵甲,踩着沉重的步伐,在幾個武将的擁簇下,從坊中走了出來。他每走一步,街道便仿佛震動了一下。
梁乙逋心中一凜,下意識地勒馬退了半步。
“梁将軍來訪,末将未能遠迎,還望恕罪。”仁多保忠哈哈笑道,仿佛是和梁乙逋叙家常一樣,“請将軍營中叙話!”仁多保忠一面說着,一面側身讓到一邊,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梁乙逋如何肯上這個惡當?一旦進了那營中,豈非送上門去給仁多保忠當人質?
他坐在馬上,哈哈一笑,執鞭抱拳,向仁多保忠笑道:“将軍不必客氣,在下此來,特爲公事。”
“噢?”仁多保忠眉毛一挑,“公事?”
梁乙逋幹笑着點了點頭,臉色轉瞬之間,便嚴肅起來,“奉旨意,着仁多保忠部,即日離京,不得逗留。”
仁多保忠上上下下看了梁乙逋一眼,冷笑道:“梁将軍不要訛我,既是奉旨意,末将想看看聖旨何在。”
“這是陛下口谕。”梁乙逋的臉也黑了下來,“仁多保忠,你是要抗旨麽?”
“末将不敢抗旨,末将隻怕有人假傳聖旨!”仁多保忠的臉也沉了下來。
“敢抗旨者,格殺毋論。”梁乙逋咬着牙,幾乎一字一字的說道。
“假傳聖旨,即是謀逆。”仁多保忠毫不示弱。
整條街道都沉寂下來,空氣中彌漫着濃濃的火藥味。
“你真想要旨意?”對峙了一陣,梁乙逋似乎是要退縮了,但語氣中卻帶着不易覺察的譏諷之意。
仁多保忠輕蔑地撇了撇嘴,做爲回應。雖然梁乙逋的兵力看起來比自己多,但是論打仗,他是不會害怕梁乙逋的。要打就打,大不了殺回靜塞軍司降宋。這便是仁多保忠此時的想法。
梁乙逋譏諷的笑容從嘴角流出,他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卷黃绫,在仁多保忠眼前晃了晃。“那便請将軍看吧,這是太後懿旨!看你還有何話可說!”說罷,便将黃绫抛向仁多保忠。
仁多保忠卻是連手都不伸,任由着黃绫跌落腳邊,呶呶嘴,毫不在意地說道:“末将隻奉皇上诏旨。”
梁乙逋望着跌在地上的黃绫,一種受到羞辱的感覺從心底湧了上來,臉色霎時漲成了豬肝色。“仁多保忠,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
“在!”衆兵士轟然答應,似潮水一般,湧至梁乙逋身前,前排執刀盾,後排執弓箭,隻待梁乙逋一聲令下,便要強攻仁多保忠軍營。
仁多保忠環視周圍,忽視瞥見在左邊數百步處,整齊地立着一隊騎駱駝的潑喜軍,臉色不由微微一變。他知道這隊潑喜軍是重建的部隊,數量并不多,但是自己的部隊被封在兩道坊牆之内,而梁乙逋又有潑喜軍的話,情勢對自己就極爲不利了。
但事已至此,他仁多保忠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無論如何,要先幹掉梁乙逋……仁多保忠在心裏暗暗計算着。
國相府。花園。
梁乙埋與明空正對坐在一間小亭内手談。十幾個僮仆、侍女在亭外伺候着,而這些僮仆、侍女之外,遍布花園乃至國相府的,是無處不在的侍衛。
梁乙埋拈着黑子,打入明空的白角之内,笑着問道:“這塊角,大師又危險了。”
“未必,未必。”明空微笑着,随手應了一子。梁乙埋的棋藝,較明空而言,其差别簡直有若螢火蟲要與日月争輝,明空不過是随便出子,哄着這位國相,要和他殺得難解難分。
梁乙埋胸有成竹的又落了一子,一面問道:“可惜法明大師,便這麽匆匆遠遊了。”
明空假意問道:“法明大師留給國相一個錦囊,道是依此而行,可成大事。國相還沒看麽?”
“早已領教。”梁乙埋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法明”留給他的錦囊内,隻寫了兩句話:“步步爲營,挾天子以令諸侯”。但這兩句話,卻是正中梁乙埋之心,梁乙埋自遇襲後,本來對“法明”早已十分相信,此時更是以之爲世外高人。連帶着對明空,也更加親近了。
“國相。”一個慕僚匆匆走來,到梁乙埋耳邊低聲禀道:“講武學堂事畢。”
“嗯。”梁乙埋微微點頭,并沒有多搭理,繼續拈子思考着,怎麽樣搜刮明空的白角。幕僚知趣地退了下去。明空早将一切收到眼底,他随手又應了一子,假意笑道:“國相若有事,不如暫時封局,改日再下……”
“欸——”梁乙埋擺了擺手,笑道:“些許小事,何足挂齒。繼續下棋,繼續下棋……”
明空明知梁乙埋是想學謝安,肚子裏暗暗好笑,臉上卻裝出欽慕之态,假意凝神苦思,繼續與梁乙埋對弈。又過了約摸兩盞茶的功夫,卻見梁乙逋一身戎裝,氣急敗壞的闖了進來。
“出什麽事了?”梁乙埋雖然外示鎮定,但是卻已掩不住心中的擔憂。
梁乙逋沒好氣的朝僮仆、侍女們揮揮手,衆人慌忙退下。連帶着明空也起身告退,這次梁乙埋卻沒有再挽留。
“莫非有甚麽變故?”梁乙埋的眉毛鎖了起來。
梁乙逋惱怒的朝着亭柱擊了一掌,恨聲道:“竟沒能趕走仁多保忠。”
“嗯?”
“文煥那厮帶了五百禦圍内六班直趕到,傳了聖旨,道是要建羽林軍,仁多保忠部已編入羽林軍,還當場封仁多保忠爲羽林軍左軍統軍。”梁乙逋想起此事,心中依然怒氣難遏,“小皇帝威信尚在,聖旨頒下,我怕激起兵變,不敢用強。這次讓仁多保忠逃過此劫,反而編入甚麽羽林軍,将來必成心腹之患!”
事到臨頭,梁乙埋反而冷靜下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梁乙逋沉吟道:“仁多保忠那點兵力,也鬧不起來大事。你還是依計劃行事,将所有參預改制者,全數監視起來。”
“是。”
“你繼續住在軍中。我明日再上奏章,請皇帝廢除漢制,恢複胡禮。”梁乙埋決心再向皇帝逼一步。
“愚蠢!”西夏王宮内,梁太後将手中的白瓷定窯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大聲罵了起來。“愚不可及!”
“太後……皇上畢竟有大義的名份。本朝國法軍法素來嚴苛,一紙诏令頒下,士兵不願意背負叛逆之名……”說話的,是梁氏黨羽,樞銘靳姬遇。
“豎子豈能成大事!”梁太後沒有理會靳姬遇的辯解,“箭已上弦,豈容收回?!士兵貪利,隻要許以重賞,脅以重刑,誰敢後人?!”
靳姬遇奉命向梁太後禀報事情的進展,不料觸到這個黴頭,早就戰戰戰兢兢,不敢說話。梁太後怒氣更甚,罵道:“回去告訴你們國相,步步爲營反成打草驚蛇,讓他小心着梁氏一門的腦袋!”
“是……是……”
“給我滾!”梁太後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地砸向靳姬遇,一面大聲喝道:“速召嵬名榮觐見!”
在同一座王宮的另一處。
“陛下!”李清、文煥與仁多保忠、李乾義諸人跪在殿中,“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再有猶豫,臣等死不足惜,隻恐陛下亦爲奸黨所害。”
“朕必除此國賊!”秉常從漆金箭筒内抽出一枝箭來,一把折爲兩段,他此時也知自己再無退路。
李清設計了周詳的刺殺梁乙埋的計劃,不料卻功虧一篑,反而招來梁乙埋的報複,加速其反謀,心中本是十分沮喪。但是夏主與梁乙埋之間的關系也因此而急速破裂,夏主終于堅定鏟除梁氏的決心,卻也讓李清精神一振。
隻要夏主堅定了态度,這場政治鬥争,勝負就尚未可知。
“臣有一策,請陛下決之。”
“快說。”
“陛下可召嵬名榮誅之,奪其所統之兵,挾持太後,再以太後名義召梁乙埋入見,除梁乙埋不過一力士足矣。如此,國無兵亂而大事可定……”他話未說完,不料秉常聽說要先對付嵬名榮與梁太後,便已先露出怯意,李清看在眼裏,又厲聲道:“萬一有變,若形迹未顯,陛下可以臣之人頭予梁乙埋,召其入宮,梁乙埋必以爲陛下怯懦,其心必驕,陛下伏死士于宮中,可以一舉成擒。若形迹已露,則陛下可速召禦圍内六班直之親信、仁多保忠部及朝中忠臣義士,挾持太後,出巡靜塞軍司,再明诏罷免梁乙埋,诏令天下共讨之。”李清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所獻之策,竟是孤注一擲,說得衆人聳然動容。但事已至此,也隻有孤注一擲,方有反敗爲勝的希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