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明”臉上卻是波瀾不驚,隻向着梁乙埋微微一禮,宣一聲佛号,朗聲道:“阿彌陀佛。貧僧法明,見過國相。”
“高僧不必多禮。”梁乙埋亦合什回禮。
明空在旁笑道:“師兄自宋朝來,可知這承天寺塔較之開寶寺塔,孰高孰低?”
“塔之優劣,不在高低。”“法明”淡淡回道。“山在不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塔之高下,又何足道?”
“大師高明。”梁乙埋連連點頭,笑道:“我等俗人之見,讓高僧見笑了。”
“豈敢。”梁乙埋雖是國相,“法明”卻始終保持着淡然的态度,言語中并不因此而加以辭色。
“本相聽說,大師也精通易理?”梁乙埋含笑注視明空。
“天下之大道,并無二緻。儒釋道三教,亦是同源。以易之無窮,貧僧豈敢說精通易理,不過粗曉一二而已。”
“大師過謙了。”梁乙埋笑道,“不知我是否有緣,求大師片言指點?”
“法明”目中霍地精光一現,看了梁乙埋一眼,随便又眼簾垂下。“國相是想問卦、看相、還是相字[111]?”
“大師自南朝來,便相字罷。”梁乙埋笑了笑。早有随從捧了文房四寶過來。梁乙埋提筆沾墨,沉吟着,實則梁乙埋并不通擅文墨,他能寫出來的漢字,并不太多,至少比他認得的少很多。他想了一會,在兩個随從捧着的白紙上,揮筆寫了一個草書的“去”字。他素來聽人說某人寫字“力透紙背”,卻不曉其意,隻是寫起字特别用力,寫到最後一筆之時,手腕用勁,竟然将紙給戳破了。寫完之後,梁乙埋又端詳了一下,自覺頗爲得意,方得意地将紙交給“法明”。
“法明”接過紙來,仔仔細細看了一眼,便将紙張認認真真的疊好,放入袖中。梁乙埋與明空莫測高深地望着“法明”,都不知道他在弄什麽玄虛。
“國相,可否借一步說話?”沉默了一陣之後,“法明”終于開口了,語氣十分的鄭重。
梁乙埋疑惑地望了“法明”一眼,心忽然“怦怦”地跳動起來。他點了點頭,明空便引着二人,進到承天寺塔内,将衆人隔在外面,然後自己也退了出去。
“法明”這才從袖中抽出那張紙來,指着那個草書的“去”字,眯着眼睛,笑道:“國相看這個‘去’字,象什麽?”
梁乙埋接過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還望大師賜教。”
“國相以爲象不象一個‘天’字出頭?”
梁乙埋依言再看一眼,果然,草書“去”字,便如同一個“天”字出了頭。他點了點頭,心髒卻跳得更劇烈起來。
“法明”點了點頭,雙手合什,意含雙關地說道:“阿彌陀佛。國相欲行之事,便是要‘天’字出頭,破‘天’而出,可居‘天’之上。”
“敢問大師,這是兇是吉?”梁乙埋聽懂了“法明”的話。
“大吉。”
梁乙埋心中大喜,但卻還有幾分将信将疑,畢竟這個“法明”他不知虛實,也不知道他是瞎矇還是确有幾分神通。卻聽“法明”又說道:“然大吉之前,必有兇事。”
梁乙埋大驚,忙問道:“爲何?”
“國相寫這個‘去’字之時,将紙戳破,此爲不吉之兆……有句話,貧僧不知當講不當講?”
“大師盡管直言。”梁乙埋素來迷信,此時心中有事,不免更加忐忑。
“貧僧曾夜觀天象,月乘右角,此亦爲不吉之兆。《荊州占》曰:月乘右角,後族家及将相有坐法死者……”
“啊?!”梁乙埋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
“天事難知,人事難料。貧僧初觀此象,以爲是應在大宋高遵裕身上。遵裕逃過此劫,且遵裕事在前,天象在後,貧僧便以爲或是遵裕事又有反複亦未可知。而《荊州占》、《河圖帝覽嬉》又皆言,月乘右角,兵起。貧僧又疑它是應在西北兵事之上。但是……”“法明”搖頭歎了口氣,道:“月犯東方七宿,從來都是大兇之象。但應在何事之上,凡人難以預料。國相寫這個‘去’字,本是吉兆,或者天象不過是示警,又或者此天象畢竟應在兵事之上。”
“法明”雖然說得含含糊糊,但是梁乙埋向來信奉這些事情,心中不由大爲驚駭。不過回念想到自己相字得了個吉兆,總算稍稍心安。他卻不知他相字其實也是兇兆,不過“法明”故意把順序颠倒,說他是先兇後吉。
“那敢問大師,我當怎生應對?”
“貧僧不過是方外之人,豈知世間之事?”“法明”搖了搖頭,道:“國相在大吉應驗之前,小心防範便是。若依貧僧之見,國相非夭壽之相,必應吉兆。隻是吉兆之前,亦難免有一兇事。”
梁乙埋心又放下去一點,“多謝大師指點。不知大師是否有留,在敝國盤桓數年,弘揚佛法,我也可以時時請教……”
“多謝國相盛情。待貧僧自西天歸來之時,必再拜賀國相。”
自承天寺出來之後,梁乙埋心神就一直不能安定。後來與明空的交談,又讓他知道了“法明”的許多神通,明空在西夏佛衆之中甚有威望,是梁乙埋認可的高僧,西夏國對他的敕封,還是梁乙埋頒布的。而“法明”又是明空所拜服的高僧。梁乙埋聽“法明”講了一陣經文,也認爲這個“法明”佛法精深,隻在明空之上——一個這樣的人物,所說的話,在梁乙埋心中,無疑是極有份量的。
“破天而出,立天之上。”梁乙埋騎在馬上,嘴角不禁流露出笑容。不是高僧,如何能一口說中自己的心事?隻是萬萬不能讓這個高僧和秉常見面,不過,秉常他們現在也沒有空見和尚吧?聯想到那個兇兆,梁乙埋還是決定要小心,一定要防備着萬一才成。
梁乙埋一路胡思亂想着,在快到相府的時候,忽覺一陣勁風襲來,他猛然擡頭,隻見一大團黑黝黝的東西,從街邊向自己飛來……
“刺客!”
“刺客!”
隻聽到衛隊一陣慌亂,梁乙埋下意識地往馬下一撲,翻身滾到馬下,尚未擡頭,便聽到一聲重物砸地的巨響,碎石與肉泥濺得梁乙埋滿頭滿臉都是——一個親兵當場就被一支巨大的鐵錐砸成了肉泥!
但梁乙埋根本來不及看清楚這些,弩箭發射的聲音,在屋頂、坊牆後響起,幾十個親兵未及反應過來,當場就被射殺。梁乙埋渾身哆嗦着,早被吓得說不出話來,整個身子都在地上蜷成一團。國相府的親兵死命地圍成一團,護着這個被吓得魂飛魄散的國相,兩個隊長指揮着親兵,依托戰馬,向刺客還擊。
“刺客隻有幾十人!”梁乙埋的衛隊長甯葛是個身經百戰的西夏武士,他一面護着梁乙埋,一面很快就從刺客的突然襲擊中回過神來。“羅龐,帶隊左邊!折四,右邊!别放跑一個!”
随着甯葛的吼聲,兩隊人分左右兩路,向刺客埋伏的坊牆後包抄過去。其餘的衛隊在甯葛的大聲喝叫之下,不斷的射箭反擊。很快,人數占優的相府衛隊在火力上壓倒了對方,刺客開始且戰且退。
“不要放走刺客!”甯葛臉上橫肉猙獰,高聲吼道:“把坊門堵起來,坊内的人都不準出去。妹訛,你帶五十人追殺。其餘的,随我護着國相回府。”
“是!”一個身着黑色铠甲,高大粗壯的漢子應聲而出,大吼一聲:“随我來。”帶着幾十個衛士,朝着刺客後退的方向追了過去。
被親兵扶起來的梁乙埋,這時候總算是驚魂稍定,嘴裏兀自不停地說道:“真神人也!真神人也!”
刺殺梁乙埋的行動并未得逞,二十幾名刺客,有十幾名當場被梁乙埋的衛隊格殺,其餘幾個人也都自殺了,沒有抓到一個活口。但是梁乙埋卻不願意這麽善罷幹休,興慶府全城大索。刺客埋伏的兩個坊内數百戶居民,不論無辜與否,男子全部處死,女子全部抄沒爲奴。仿佛是長久沉默後的爆發,大安五年最後的幾個月,興慶府陷入一片血腥之中。梁太後震怒,梁乙埋誓言要查出幕後主使,否則絕不罷休。于是,不斷的有人被懷疑與刺客有牽連,被抓出去處死。
大安六年到來之前,已有千餘人因此被處死或者抄沒爲奴。人命比狗都卑賤,沒有審判,不需要證據,一語牽涉,立時抓捕拷打,甯可錯殺,決不漏過。
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梁乙埋就是要用無辜百姓的鮮血,來發洩自己的憤怒,并且樹立自己的威勢。
但這種淫威能不能吓住他的敵人,卻隻有天知道。
77
在同一段時間,宋朝的都城汴京,也發生了一件意料之中的大事——熙甯十二年冬十月十四日(己酉日),太皇太後曹氏陷入昏迷當中。
“娘娘,娘娘……”慈壽殿内,不斷有人低聲抽泣呼喚。太醫們低着頭,輕手輕腳地快速出入殿中。所有人心裏都明白,太皇太後的壽年到了。但是,沒有一個太醫敢在此時觸黴頭。
皇帝趙顼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立時停止視事,親自到慈壽殿來伺候。朝廷的大臣們,心照不宣的準備着拜谒景靈宮,禱天地、宗廟、社稷等等事宜。甚至有些伶俐人還開始期望“德音”,在這個時候,皇帝是有可能大赦天下爲太皇太後祁福的……
不過這一切與清河都沒有太大的關系。
有不少人羨慕着清河,她受到的待遇,甚至比公主還顯得親貴。此刻被允許在慈壽殿侍奉的,除了皇帝、高太後、向皇後與朱妃外,便隻有蜀國公主與清河郡主兩個人。連昌王趙颢與嘉王趙頵兩個親王,都隻能在殿外候着。
以爲皇家就沒有親情的外人是無法理解清河的痛苦的。
自己深愛的丈夫戰死在環州,甚至沒來得及看上他的親生兒子一面,緊接着,一向很寵愛自己的太皇太後,又要撒手人寰,這種痛苦,對于清河這樣的女子來說,實已是無法承受之重。
狄詠的死訊,清河是在順利生下孩子後一個月,才被告知。清河開始一直不知道爲什麽石夫人從産前到産後,陪了自己整整四個月。還特意派人将包夫人程琉接到京兆府陪她解悶,每個月從汴京千裏迢迢送到京兆府的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的賞賜甚至有三次……清河雖然感覺到有點不合常理,但是她并沒有向最壞的方面去想。當孩子生下來後,她還在幸福的憧憬着狄詠以後會給他們的孩子取個什麽名字,将來是讓他學文還是習武?
但是孩子滿月後,當清河無意中翻出一張過了時的《秦報》之時,才發現,原來天地早就坍塌了。狄詠每個月都有一封簡短的家書,中間停頓了一個月,但之後立即補上了……清河重新檢查這些簡短的家書之時,才發現原來都是石越專門找人模仿狄詠的筆迹寫的。
在清河的逼問下,梓兒終于告訴了她事實。
也許是事情其實早已過去,清河甚至都沒有哭泣。但是她心裏面要忍受的痛苦,卻不是外人可以想象。皇室與石越夫婦,的确是在煞費苦心的保護自己,但是她爲什麽就沒有資格第一時間知道自己深愛的丈夫的死訊?
現在,她連痛不欲生的權利都沒有。因爲她又有新的責任——她要撫養自己的孩子。
一向被人視人乖巧懂事的清河,默默承受了痛苦。但是直到現在,她沒有完全接受狄詠已死去的事實。有時做事時,突然就會覺得,狄詠正站在她身後,默默地望着她。但等她回頭,卻是空無一物。
很快她接到太皇太後與皇太後的懿旨,回到京師,與柔嘉一道住進了靜淵莊。失去了丈夫,至少還有親人,還有一向寵愛自己的太皇太後。
但是,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太皇太後,又将要棄她而去。
在别人眼中,曹太後是賢明的太皇太後,精擅權術的女人,反對新法的頑固老太太……但是在清河的眼中,曹太後始終是疼愛自己的祖奶奶。皇室的确有勾心鬥角,有爾虞我詐,但是世間任何一個普通的大家族,不都有同樣的勾心鬥角與爾虞我詐麽?
這些,并不能阻隔親情的存在。
大宋的皇室,與一個普通的大家族,在本質上,其實并沒有太大的不同。
清河也許并沒有自覺的意識到這些,但是她的心裏,卻的确是寬容的對待發生在宮廷中的事情。她的确是“乖巧”,她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她自己并沒有陷入所謂的“人情世故”當中,她的“乖巧”,是因爲她的理解與寬容,還有她對親情的珍惜。
但,這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在帶着成見之後,她的任何一舉一動,都隻會被視爲有心計,處世圓滑。所有,沒有幾個人會真正相信她的悲傷,她的痛苦。
接連失去兩個至親的人的痛苦。
“十一娘。”蜀國公主輕聲推了推清河,宋朝的公主,有刁蠻任性得讓人瞠目結舌的,也有溫柔賢淑得讓人不可思議的,但卻沒有一個公主讓人感覺到可惡——蜀國公主就是屬于那種溫柔賢淑得簡直不象一個公主的女子。“你去休息一會吧。你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先回靜淵莊看一眼孩子。”
清河搖了搖頭。她幾天前就進宮侍疾,的确很挂念自己的孩子,但是她本來就沒什麽母乳,孩子是由乳母喂養,柔嘉也懂事許多,至少可以放心得下。她沒有機會陪狄詠走完最後一段,至少希望陪着太皇太後走完最後的人生。
蜀國無奈地望了她一眼,在心裏歎了口氣。她不知道是該羨慕清河,還是該同情清河。
殿外。滿眼血絲的趙顼紅着眼睛向侍立在階下的文彥博、呂惠卿幾個輔臣下達诏令:“明天罷朝一日,朕拜谒景靈宮,卿等分别向天地、宗廟、社稷禱告。”
“遵旨。”
“陛下放心,太皇太後吉人自有天相……”
趙顼點了點頭,卻沒有聽完這句話,轉頭對李向安說道:“召翰林學士張璪觐見。朕另有旨意,今日學士院鎖院。”
“遵旨。”李向安接旨去了。
文彥博與呂惠卿等人都将頭低了下去,這些人心裏都知道,學士院鎖院,皇帝多半是準備大赦天下了。隻是皇帝顯然也是在心神不定,本來這樣的舉措,自是不宜當着衆多輔臣的面說出來的。萬一事先洩了密,豈是小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