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西夏國上下并沒有因此而松一口氣,他們甚至也沒有時間爲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羞愧——西夏的細作探知了宋軍的演習内容:用精兵長途突襲敵軍不及設防的城池與關寨。侵略性十足的演習内容,讓西夏國的統治者都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
宋軍至少又有兩個軍完成整編布防,宋朝兵部在延州增設馬步軍第二講武學堂,以加速陝西禁軍的整編速度……所有的這些消息,都使得西夏朝野危機感與日俱增。
夏主秉常再度派遣使者,謙辭卑躬向宋朝重申稱臣之意。但是——打不過就請和,恢複了力氣再打——西夏這種行之有效的伎倆,這次卻遇上了大麻煩。宋朝對他的奏表表現出羞辱性的傲慢,使者被勒令不必進京,甚至在陝西連石越都沒有見着;奏章草草回答……
而在西夏國内,秉常的處境更加艱難……
76
數月之後。
西夏興慶府,承天寺。
“阿彌陀佛。”一間禅房之内,一老一壯兩個僧人垂眉對坐。壯年的僧人,正是此時興慶府内最炙手可熱的明空大師,而須發皆白的那位僧人,卻赫然是大宋汴京相國寺的主持智緣大師。明空雙手合什微禮,向智緣說道:“師兄遠來,一路辛苦。”
智緣也微笑着回了一禮,“大事将諧,何言辛苦。”
明空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眼中露出熱切的光芒,他努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激動,擡眼望着智緣,緩緩問道:“要舉事了麽?”
“興許快了。”智緣含糊的說道。
“阿彌陀佛。”明空低聲宣着佛号,也不再多問。但是他心中卻被智緣的話激起了波浪,一時竟無法平息下來。他微微撥動着佛珠,半晌,方說道:“夏主雖頒布改制诏,然梁氏黨羽密布朝堂,百官多數陽奉陰違,除去改漢服漢禮以外,改制之诏,幾成一紙空文。三月份之科舉考試,因梁乙埋百般阻撓,考生僅五十人,其中三十八人是朝中官員子弟,九人是各部貴人子弟,平民隻有區區三人而已。夏主想通過科舉招覽人材爲己所用,不料各派貴人反而利用此機會,來謀取私利。”明空微微歎了口氣,但是神色中,卻殊無同情與憤怒之意,反帶着幾分譏諷。
智緣淡淡一笑,道:“邯鄲學步,夏主較之遼主,有若雲泥之别。”
明空點點頭,又說道:“夏主設立講武學堂,以文煥爲大祭酒,主持其事,不料國内派系林立,講武學堂亦不免成各派争權奪利之所。夏主雖親任山長,然其中講官,幾乎被梁乙埋與仁多澣推薦之人瓜分殆盡。武官若不肯趨附梁氏或仁多,根本不能進入講武學堂。文煥到任不足一月,梁太後又找了借口将他調走,夏主的講武學堂,已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智緣含笑聽着,并不插嘴。
自從梁永能與禹藏花麻巡邊之後,宋夏邊境的形勢就變得更加微妙。梁永能到任後,連隻鴿子都飛不出西夏的邊境,西夏反而不斷的派出探子,刺探宋軍軍情。而禹藏花麻雖然一面不斷地向宋朝暗送秋波,又派人主動和董氈修好;一面卻也沒有放松對邊境的控制,使得間諜往來,更加困難。甚至連仁多澣控制的靜塞軍司,對往來宋夏間的行人,盤查也變得嚴厲起來。職方館陝西房,在三月至六月的時候,幾乎與國内失去了聯系。因此智緣才接到石越的密信,請他親自走一趟西夏。智緣頗費了一番周折,在橫山信衆的幫助下,吃了不少苦頭,才終于來到興慶府。不料到了這裏後,卻發現這裏的情況,其實非常樂觀。
明空繼續向智緣介紹着西夏的情況,“……夏主雄心悖悖的軍事改革還是遙遙無期。夏國底層的軍民,因爲夏主失信不能真正減少賦役而感到失望,雖不至于民怨沸騰,但依我的觀察,百姓與兵士也不會十分支持夏主。而各級官員、各部落的首領、貴人、缙紳,若非漠不關心,便是已明白改制無法成功。加上梁乙埋不斷派人散布謠言,蠱惑人心,這些人對改制都已不抱任希望。梁乙埋數日以前,曾經請我過府,替他蔔卦……他蟄居不出的日子,眼見就要結束了。”
“梁乙埋已将箭搭在弓上。”智緣沉吟着,“夏主那邊可有何對策?”
“李清諸人,皆不信佛。”明空搖了搖頭,“不過從表面看來似無異常,夏主與李清等人,看似深陷改制的各種事務當中,焦頭爛額,正無暇他顧……”
“那師弟以爲我們又要如何應對?”
“莫若順其自然。”明空沉吟了一陣,方壓低聲音,道:“我有一個想法……”
“哦?”
明空雙手不停地撥動着佛珠,微笑道:“梁太後與梁乙埋皆信佛祖,對我亦甚爲親厚……”
智緣望着明空,悟道:“師弟是說……”
“正是。”
“也好。”在一瞬間,智緣便做出了決斷。
李清接連幾個月,都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改制遇到的困難,超出他的想象。成立講武學堂,本意是想培養一批忠于夏主的中級武官,爲重建一隻由夏主親自掌握的軍隊作準備,但是每一項改革的出台,都意味着新的利益瓜分,連講武學堂也難逃此劫。各方勢力聞風而動,拼命向講武學堂安插自己人,并且竭其所能地攻擊異己。到了後來,竟然所有講官的名額,都被梁乙埋與仁多澣這兩大實力派瓜分殆盡,連文煥都被排擠出來。
李清與文煥盤腿對坐在一間靜室之内,輕聲讀着新科狀元鄭大恩的一份奏折。“……陛下臨朝願治,欲思革故鼎新,須權歸于上。若權不在陛下,則……”
“說得真輕易。”李清搖搖頭,放下手中的奏折,“如今的夏國,哪可能權歸于上?内有太後掣肘,外戚專權;主上欲抗衡梁氏,便不能不倚重仁多,仁多因此而自大,俨然自成藩鎮。縱使果真驅除梁氏,焉知仁多不爲董卓?”李清放肆的說着,猛然想起文煥是仁多族的女婿,連忙收嘴。
文煥微微一笑,示意李清不必介意。“迫不得已,也隻能倚重仁多。依我之見,主上若想獨攬大權,終須仿效遼國。遼主登基以來,便以契丹、漢、奚三族爲國之根本,重用漢、奚士人,不僅使國内三大族不緻互相仇敵,收恩于上,并可以此牽制契丹貴族。主上若要改制成功,終須倚重漢人。”
“沒有兵權,終是無用。”李清隻覺文煥所說,雖聽起來不錯,但實施起來卻全不可行。
“若是組建一隻全由漢人組成的軍隊呢?大夏國内漢人,勁勇并不遜于蕃人。若是建成這樣一支軍隊,由主上親自控制,又當如何?”文煥突發奇想。
李清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反問道:“朝中誰會同意?”
文煥也默然。
“如今隻有一策可行。”李清咬着牙,幾乎是一字一字地低聲吐出這句話。“否則,任何改制,最後都不會有好下場。”
文煥甚至沒有擡頭,他已知道李清想說什麽。“若是失敗,又當如何?”
李清站起身來,踱至窗邊,背對文煥,沒有說話。他心裏非常明白失敗的後果,一旦失敗,自己可能會死,夏主可能被軟禁成爲傀儡。但是,事到如今,還能不賭上一場麽?自己真的甘心做一輩子的蕃人麽?如果夏國成爲一個漢化的國家,漢人在夏國有着光明正大的地位,如同現在的遼國一樣,漢人可以穿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文字,并且分享權利,那麽爲這個國家效忠還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無論如何,李清心裏其實是非常地在意,他究竟是象個漢人一樣活着,還是象個蕃人一樣活着!
如果不能象漢人一樣活着,活着的意義也就相當有限。這一刻,李清的心裏,有了一種決然。若是這個國家最終也改變不了成爲“蕃邦”的命運,那它也沒有存在的價值——李清雖然不知道這些詞彙,但是他心裏卻是确然這麽想着。
“若真是那樣的話,便降宋吧!”李清在心裏默默地說着。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李清用一種留戀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文煥移過身注視着李清的背影,他并不清楚李清在想什麽。這幾個月來,他不斷的誘導着夏主秉常,堅定他不除梁氏,不能改制的信念,将改制遇到的全部問題,都推到了梁乙埋身上。新科狀元鄭大恩的這篇奏折,更是恰到好處——這必将進一步堅定秉常“梁氏不除,夏難未已”的信念。
文煥非常期待地盼望着西夏内亂的到來。“但願石帥已準備妥當。”文煥也在心裏暗暗說着。
簡單地忠誠于大宋,比起李清那種不自覺地對華夏文明的忠誠,的确要簡單得多。
時間的流逝,有時極慢,有時候又極快。
西夏國内的局勢,随着時間的流逝,越發的緊張,對利益的争奪也越發的激烈,隐隐已顯出幾分劍拔弩張的氣氛來。在七月的時候,一直告病的梁乙埋突然宣布病情好轉,隐忍了将近一年的梁乙埋,似乎已經确定自己又重新站在了有利的一面,正式上表彈劾李清等人亂國,請求夏主暫停改制,起用元老重臣,驅除倖進之臣。秉常将這份奏折留中,隻是派人好言撫慰梁乙埋,叫他“安心養病,莫問他事”。
但是梁乙埋既然出了頭,便決不肯“莫問他事”。
白天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空氣中的風一日涼似一日,天空也似乎漸漸高起來。在以往,這意味着西夏的大軍要出動,而宋朝的防秋正式開始。但是,仲秋之時,一樁大事,再次震驚了整個興慶府,甚至是西夏全國。
九月,董氈突然出兵,抄掠涼州,斬首五百級。禹藏花麻下令守将出兵報複,結果被董氈打了個伏擊,折損三百騎!
軍報傳至興慶府,朝野之間,彌漫着憤怒、無奈、羞辱的情緒。
梁乙埋要求領兵出征,報複吐蕃,但是西夏國内盛傳董氈的出擊是受石越密令,目的是警告不肯接受宋朝提出的和約的西夏,如果大舉出兵,不僅僅不一定能打得赢董氈,反而可能導緻宋軍趁虛而入。自元昊去逝後,夏蕃之間的戰争不斷,西夏的确也從未占到過優勢。報複吐蕃的打算,就此被壓了下來。
但是以兵威雄踞西北,曾經有打敗過所有的鄰國紀錄的西夏,淪落到任人欺負的地步,卻始終是無法忍受。
戰争并且勝利,才是西夏立國的基礎。
深感屈辱的夏主,在戰報傳至興慶府的第二天,就決心盡快重建鐵林軍,恢複西夏的軍威。沖動的夏主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向民衆許下的諾言,西夏在失去了宋朝的歲賜之後,府庫資金并不寬裕,而且還要優先滿足興建佛寺、佛像的需要,重建鐵林軍所需要的資金,已不是西夏的國庫所能承受。于是秉常接連下诏,在全國範圍内增稅,并且強令中産以上之家,甚至貴族出資報效。
不滿的情緒如同瘟疫一樣在西夏全國範圍内蔓延。
大多數西夏人,特别是黨項人,會爲西夏的戰敗而感到羞辱甚至怒不可遏,但這絕不意味着他們願意獻出自己的财産,來爲大夏報仇雪恨。大多數普通人,最在意的事情,永遠是自己的财産。
更何況,夏主信誓旦旦要減免稅賦的诏令,頒布還不到一年。這一年來,稅賦并無半分減免,反而要增加一大筆錢,所謂的“改制”,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如若隻是官員們穿什麽衣服,用什麽禮儀,這關普通百姓與士兵們什麽事?科舉與講武學堂,離普通百姓與士兵們也一樣的遙遠。
所謂的改革,除非有足夠的實力信念堅定的采用極端的手段,否則,想要成功的唯一辦法,就是在讓大多數人感覺到自己因爲改革而受益之前,至少不要讓他們感到因爲改革而受損害。
年輕的秉常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耶律濬用前一個方式而成功,石越用後一種方式取得成績,但是秉常卻既無耶律濬的決斷與實力,又缺少石越的智慧與耐心。
唯一的懸念,隻是最後一根稻草,究竟在何時,由何人來壓上……
十月十七日。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霜早已融化,淡藍的高空如冰一般地澄澈。路邊的楓樹、楊樹,紅葉飄墜,承天寺的菊花,正是盛開之時。
五百餘人的衛隊戒備森嚴,在這秋天的清晨,更顯出幾分肅殺之意。
“大病初愈”的國相梁乙埋拜過佛之後,便在明空以及一幹僧人的陪同下,去參觀承天寺塔。前不久,承天寺迎來了一位高僧的舍利子,便供奉在承天寺塔之内。
“不知道這承天寺塔,較之宋朝的開寶寺塔如何?”站在承天寺塔下,聽着鐵鈴随風作響的聲音,梁乙埋的心又開始膨脹起來。宋朝汴京的開寶寺,與相國寺并駕齊名,是東京右街僧寺的首領。開寶寺舍利塔是汴京最高的塔,八角十三層,高達三百六十尺,本是木塔,但是毀于仁宗慶曆四年的雷火,在石越回到宋朝之前的二十年,亦即耶元一零四九重建,同樣是八角十三層,但卻是琉璃磚塔,因爲塔的外表呈鐵褐色,俗稱“鐵塔”。開寶寺塔号稱汴京“形勝之所”,若單以高度而論,被焚的開寶寺木塔自然最高,鐵塔與承天寺塔卻是不相上下,但是随同之人,卻畢竟無人知道,又恐說錯招人笑話,不便胡谄,一時間竟然全都瞠目結舌。
明空也是怔了一會,忽然靈機一動,笑道:“好叫國相得知,敝寺正有一個宋朝高僧西遊,在此挂單。若喚他出來一問,便可得知。”
“噢?宋朝高僧?”梁氏一門,都極爲崇佛,梁乙埋立刻笑道:“既有高僧在此,怎不早點請來相見?”
“卻恐唐突國相。”明空笑道。一面向小沙彌吩咐道:“快,去請法明大師。”法明卻是智緣在承天寺塔挂單用的假法号。見着小沙彌應聲去了,明空又向梁乙埋笑道:“這位法明大師,早年學道,通曉易理,後皈依我佛,佛法精深。真是天授之人。”
梁乙埋聽到這話,心中一動,又問起“法明”的情況,明空一一回答。二人說得一陣,便見小沙彌引着一個須發皆白的僧人,緩緩過來。梁乙埋料是法明,忙整了整衣冠,鄭重相迎。果然,便聽明空合什向那個老僧人躬了下身子,道:“師兄,這位便是大夏國的國相,國相好善樂施,親近佛門,亦是我佛有緣之人。”
(本章完)